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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九张机(2)

这孩子应该是从院墙上翻下来的,结果不小心掀倒了晒竿。赵如意看到掉在地上的被褥,被面上蹭了泥,还有几个脚印子。

“我……我只是、来捡风筝的……”

小男孩儿怯怯的,用手指了指篱笆围起来的一小块地,里面种了些蒜苗和芹菜。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风筝,蜈蚣形,不偏不倚,压弯了所有刚露头的幼嫩茎叶。

赵如意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着他。

小孩儿嘴一扁,坐地上哇哇大哭。

赵如意走到篱笆前,把那风筝捡起来,抖了抖土。拎到小孩儿跟前。

“闭嘴!”

厉声一喝,煞气十足。小男孩儿一下哽住了,满脸泪花,委屈地看他。

“拿着你的大长虫,”赵如意冷冷的,“然后赶紧跑,像个耗子一样快。从我的院子里消失!”

小男孩儿揩了把鼻涕,讷讷地抓起风筝,一溜烟就跑了。

重新把竹竿支起来,赵如意弯腰从地上捡拾起被褥,又是泥又是土。他皱了皱眉,把被面扯下来,扔在一旁的辣椒架子上。

回到书房,关起门来,赵如意拿开盖在桌案上的长衫。

王冒说得一点没错,看完这些信里的内容,他心里的疑问果真是比从前更大、更多了。

赵如意伸手搓了搓僵硬的脸,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目前最紧要是完成王冒交代的任务。至于什么劳什子的真相——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怕也该揣着那个大大的疑问,去下面排队领孟婆汤了。

逐渐西斜的日头照透了窗格,洒在桌角的一封泥封的信笺,泛着层橘色的暖光。那是所有书信中唯一封口的。王冒曾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拆开看。

居然还是泥封。

赵如意失笑地微微摇头,他拿起第一封信函,开始着手准备。

密林里的风透着微微的凉,拂过树梢带起一阵婆娑的沙沙声,夕阳西下的林荫道上,一个女子和一众黑衣蒙面人静静对峙。

女子面挽白纱,一身利落的短打,显得十分干练,掩不住的是楚楚风姿;饱满的额头,柳眉似淡月笼烟,一双眼睛美则美矣,透着桀骜,野性难驯。

一对七。

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几片淡粉色的花瓣打着旋飘下,轻轻擦过女子的肩,她弯了弯眼梢,丝丝缕缕的杀气开始在密林间蔓延。

刹那间,出招!

那女子手里没有任何兵刃,动作却快若闪电。黑衣人腰里都别着刀,也赤手空拳跟她打。

双拳难敌四手。女子却格外凶悍,一招一式极为密集,竟是让七个黑衣人难以近身。撩腿踢在一个黑衣人胸膛,她抓住对方胳膊,瞬间借力半旋起身,下劈狠狠斩在了另一个的腰腹。拳锋落在第三个人头上。三名黑衣人跌倒在地。

其余黑衣人相视一眼,卸下轻视,开始配合往上冲。

都是训练有素的人,更何况还是精壮勇武的男子,手下放了力道,一刹时拳脚挥洒,鼓鼓生风。避实击虚,上下盘分开攻击——一个黑衣人腿风扫过,又一拳猛劲补上;另一个黑衣人欺身上前,顶膝狠狠击在她的肋骨,女子猛地翻身闪躲,却冷不防背后的拳锋又至,她被打得踉跄倒退。

虎视眈眈的黑衣人围拢过来。

女子勉强定住身体,气喘吁吁,颇为狼狈,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绽放出兴奋的光芒。

对方攻上来的刹那,女子一个旋身,忽的屈膝以手杵地,抓住把沙土,猛地漫天一扬。黑衣人被迷了眼睛,仓惶后退。女子的杀招却在那一瞬凌厉使出。更快,更猛,也更狠。没有丝毫花架子,是格斗技巧,更是实战的杀招。

撂倒一个,又闪电般欺身到近前,女子用手肘狠劲钳住一个黑衣人的脖颈,猛然往后拖。高了她近一个头的男子,被迫半仰着身体任由她带着后退。形势逆转。余下两人疾步紧逼,却不敢靠太近,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一个黑衣人已抽出了佩刀。

柔软而脆弱的喉咙,颈椎拼命向后仰以求生。上官翘的手腕抵住黑衣人的下颚,纤细却有劲的小臂扳着他后颈,同时往下发力。“喀”地轻响,宛若枯枝随时折断,男子发出一声微弱而绝望的呜咽。

“住手!”

其中一个黑衣人揭下面罩,露出面孔。

其余几个人见状,也揭下了黑面罩。

“上官校尉,我等奉大镇抚之命,带你回去。”

上官翘看着一地鼻青脸肿的黑衣人,又看了看说话的那个。

那黑衣人从怀里掏出块牌子,高高举起:“迎战部,驻丽正门校尉官,石韦。”

说罢,将牌子扔了过来。

上官翘接住的同时,就松开了手里的俘虏。

“这么说,你们是第七卫的人?”

上官翘分外诧异。

亲军都尉府的编制有两种:一是收编在几大部的公署、卫所,编制内的小部分人,留守北平中枢;绝大多数则是派驻到各个省的府、州、县。另一种就比较特殊了,也很神秘,既在几大部有职衔,还身兼军衔、官衔,分散在北大营、驿道,或是驻守城门;遇事听调,平日里服役于本职,并不在部里面露面。

为了与几大部区别开,这第二种编制,便称作“第七卫”。即,除了暗卫营三大部、死士部、细作部、“清理者”之外,第七个卫所。

在第七卫中,一些人的级别和权限非常之高,甚至越过了大镇抚薛博仁,直接对总指挥使姚广孝负责,即便是几大部的最高级别,往往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而第七卫又掌管着亲军都尉府的法纪、军纪,有权对几大部的人进行纠察、质询,更有跨部纠察的权限。这般明暗相间,仿佛是一重机关下,又扎了钉子,让人防不胜防。

上官翘柳眉微蹙,上面向来不会轻易调动的第七卫,这次却在回城的必经之路上伏击她。

“跟我们走吧。”

那个黑衣人上前,道。

上官翘把牌子还给他,拱手道:“得罪了。”

石韦看到手下几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不是捂着肋骨,表情痛苦;就是扶着脱臼的手肘;要么按着额头,指缝往外正淌血。伤得最重的是那个被锁喉的,要同伴扶着才能走。

“早听说死士部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何必客气,是你们手下留情才是。”

石韦苦笑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一早亮出身份。”

“怎么,你们难道不是专程来捉拿我的?”

“何出此言?”

“没有一早说明来意,是因为你们不确定当我看到是自己人,是否一定会乖乖缴械就擒,所以选择了动手。”

上官翘说到此,蹙眉道,“我这次出的任务虽略显仓促,却也圆满完成。究竟什么事要你们堂堂第七卫大驾出动?”

石韦沉默片刻,道:“我只能说,我们不是来捉拿你的。其余的,职责所在,恕我不能多言。”

上官翘原本也没指望从这些黑衣人口中得知些什么,闻言道:“那你们不该摘下面罩。都说第七卫一向以神秘着称,今日一下子让我见到七个,往后再打照面,我可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跟你们叙叙‘旧’。”

上官翘抬手抚了抚左腹。她也伤的不轻。肋下生疼,想是骨折了。

这时候,她手腕上的檀木串忽的一松。

那么坚韧的鱼线竟然断开了。饱满圆润的檀木珠子,一颗,一颗,一颗,一颗……噼里啪啦撒了一地。上官翘仓惶低下头,就见掉落的珠子,在地上砸出一个个的小漩涡;又弹跳起来,滚出了老远,陷进尘埃里。

上官翘的心像是也跟着拆散了,蓦地心慌。

她赶紧蹲下,手忙脚乱地捡拾。

身上没有绢帕,一颗颗捡起来,只得兜在衣角里捧着。她小心翼翼地挨个擦拭,有些委屈。

“时辰不早,咱们该走了。”

石韦轻声道。

上官翘抬头望了望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起风了,吹起了她的发梢,衣袂翩飞。

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檀木珠子。

“走吧。”

起风了。

前一刻还好端端的天,忽然阴云密布,风呼呼,像是一场大雨将至。

窗扇被大风刮得来回来去,嘎吱作响。赵如意起身支上窗支,忽的就是一阵急密雨点,冰凉的雨珠和着凉风一起扑进来,扫了他满脸。赵如意赶紧把窗牖关上。

“什么鬼天气!”

赵如意嘟囔了一句,他拿了件蓑衣披上,去屋外院子里捡拾那些没来得及收的棉被和棉衣。

原已晾晒得干燥,过了黄昏没收,又开始返潮;浇了些雨,湿乎乎的一股潮味。

赵如意将这些被褥和棉衣悉数丢在角落里。

涔涔的雨点时急时缓,拍打在窗纸上。屋里黯淡了下来,他把灯盏点上,又擦着了几根蜡烛,搁到一侧的亮皮柜子上。

桌案上的信函大部分已经叠了起来,工工整整摆在桌角,上面压着一块镇纸。只有一封还摊开在眼前——第四封,落款是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初三,太子病故后不久,燕王写给颖国公的,大意是对册立皇太孙一事的不满。

王冒把这封信仿造得十分用心——信中言辞平稳,行文朴素,很像燕王一贯的口吻。然而下笔却有些沉,简直力透纸背。看到这封信,不难想象出写信人当时内心压抑的愤怒。

那么,字迹与往日的有些出入,也就情有可原了。

赵如意是做文职的,自然更擅于临摹,但他自问达不到王冒那样的水准。也没有太多时间给他练习。因而选了相对容易的第四封信——一直写足了两个时辰,两肩酸疼,手指僵直,虎口发麻;写废了四五十张公文纸,桌案上、脚边,扔得满是废纸团儿。赵如意才停下来缓口气。

公文纸是从隐者部公署里拿的,与官署里的花椒白面公文纸,还是不一样。却最为接近。赵如意没敢在普通的纸张上练,也没用宣纸,以防真正誊写的时候手生。

他正在重复王冒做的事:临摹燕王笔迹。

不是他没事找事做,也不是病急乱投医。正相反,赵如意心里十分有数——先前王冒将这些信函交给他的时候,让他在所有信纸的落款处,统一盖上燕王的印宝。自然要有燕王的大印,否则这一封一封证据“确凿”的谋反信函,等同废纸一堆。可是,赵如意不仅不可能拿到燕王的印宝,连他的私印、废印也拿不到。

大明的官印,别称“关防”、“条记”。开国之初,皇上为防止官吏舞弊,特将方形印分左、右两份,须两次钤印方能拼合完整,避免了伪造滥用。各级衙门官印大多为阔边粗朱文,九叠篆体;印纽多为扁圆形长柄,印背刻年号款。各级衙门官印,均由各衙门的首领官收掌,同僚佐贰官,用纸于印面上封记,俱各画字,十分审慎严格。

藩王的印宝又有不同,乃是玉箸篆书印,存放在燕王府,由藩镇下属文书机构掌管。应该是燕王的某个书房,装在一个带锁的铜匦里。每用宝时,由书办官揭帖,呈报给府丞;府丞再去燕王跟前请旨;燕王批准后,府丞方可回到书办官处钤印——府丞只是传信的,不能接触印宝;能接触印宝的书办官,没有使用印宝的权力。钤印时,印宝不得离开书房;不用印时,三位书办官一同画字封存,锁入铜匦,不得擅动。

别说赵如意是隐者部的人,没有进出燕王府的权限,也靠近不了;即便赵如意像“清理者”那样,有资格进出燕王府,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西厢的两进偏院、姚广孝的小书房——那几处地方,与整座燕王宅邸是隔开的,属于附院。想要接近主院宅邸,还须经过重重把守的卫兵。

亲军都尉府里,有权限进入主院宅邸的唯有姚广孝一人,薛博仁都不行。想从同僚身上借力这个打算,也是行不通的。又据闻,偌大的燕王藩邸,拥山引水,连甍接栋,层台累榭,大得像迷宫一样。即便赵如意能飞天遁地,越过了层层阻碍,进去之后能否找到书房的确切位置还是两说;除却那些在最外围把守的卫兵,院墙之间、燕王的书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另有巡逻兵士夙夜轮替,灯火彻夜,戒备森严。

除此之外,燕王的几枚私印,以及往年雕琢私印时毁掉的那些旧印,试印用过的废纸,也都放在书房不同的铜匦里。绝不容他人觊觎。

怎么办?

进不去书房,也拿不到印宝。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换成除了赵如意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不是铩羽而归,也要被迫放弃。换而言之,若是这印宝那么容易拿,叔侄二人多年来明里暗里的较量中,燕王本人早已不知死过多少回,镇守北平藩镇的重任也不会轮得到他的北军。可偏偏,盗印的任务交给了赵如意。

烛火晃了一下,桌案前的男子揉了揉眼睛,将烛台拿近了些。

案上这张刚写完的公文纸,墨迹未干。笔体匀逼齐整,笔画后劲略压重,已然似模似样。

赵如意拿起来细看了看,就揉成一个团,丢在桌下。

这临摹的工序若由王冒来做,当然更容易,也更合适。但是赵如意没有这个打算。

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男子,受东宫皇太孙的亲派,已在北平潜伏了八年之久。从最初亲军都尉府的招募选拔,到跻身燕王跟前最地位超然的隐者部,进阶为参事,有权限管理相对机密的情报文书——赵如意不知击败了多少势头强劲的对手;又不知有多少不知深浅以貌取人的人,折在他手上。他步步高升,位置越做越稳,大有如鱼得水之势。这不仅仅仰赖于他远胜常人的心智胆量、他多年来磨练出的高超本领,更因为,他一向敢于事急从权。

王冒让他在两日时间内,挨封书信钤印上燕王的印宝,赵如意读罢所有信函的内容,明白这大抵是要诬陷与栽赃。然而王冒仿造的是洪武二十五年至二十七年之间,燕王与颖国公的所有秘密信件往来——纵然赵如意有通天的本事,盗宝盖印,做假成真,将来东宫或是赵御史那边要用作证据往外面捅的时候,会不会把所有的信件都撒出去?

燕王藩邸毕竟是燕王藩邸,可能泄密,绝不可能任人鱼肉。

同理,燕王毕竟是燕王,像谋反这种掉脑袋的大事,有没有必要在所有密函上留有自己的印宝,让人有机可趁?

越是残缺不全的,往往才越像是真相。倘若全须全尾无懈可击,岂不太着痕迹,让人心里犯疑。

——王冒的级别远比赵如意高,上面也三令五申让他尊重王冒的意思,这一次,赵如意却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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