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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姜可乐

“拜托!同事流产应该送她红枣桂圆,送芒果芝士蛋糕算是怎么回事啊?”吴令令一边把陈孑刚做好的蛋糕小心翼翼地装到盒子里,一边嘟囔着,“你不是说这个很腻的吗?”

彭奇葩瞪了她一眼,并不搭她的话,而是对着陈孑说道:“时尚杂志上都说甜点能给人带来安慰,失恋啦,伤心啦,解决的办法就是狂吃奶油蛋糕或者巧克力,你应该也是赞同的吧。”

陈孑只点了点头:“理论上。”她细心地把手洗干净,再擦掉每一处留下轻微面粉痕迹的地方,“料理台清理得干净些,下午名媛要过来,她可是很有洁癖的。别再让我发现还有一些蛋白黏在缝隙里。”她冲小继喊道,一副作威作福的样子,便又埋头在电脑上输入数据。她发挥昔日的专长编了个简单的管理程序,把“黑樱桃”的各项营业数据输入查看,居然运行出让人比较满意的结果,于是又把各个学员的资料也一并录入,又有一些好玩的发现。量化的数据从来都是她的坚实依靠,她一有空就打开程序捣鼓。不断上涨的数字让她不断瞪大眼睛,感觉真好!每天她洗完澡躺在床上,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默默地反复回味这些数字,很快就坠入了梦想。于是她的心里开始成天惦记这些新鲜的东西,在彭奇葩面前不再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空气中满是蛋糕香甜的气息,彭奇葩轻轻吸了一口气。吴令令递过来的一杯胡萝卜加黄瓜做成的Smoothie。“你上火了,要注意保养哦,尤其上了年纪之后。”她挤了挤眼睛便闪开了。

嗯,新鲜的果蔬榨成汁,带着淡淡的植物的青涩之气,是清爽的感觉。彭奇葩苦笑一声,托着头,坐在吧台旁边。她喜欢这个舒服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觉的,她也在这个角落里打上了她的印记,这个房间里她最喜欢的香草植物,最喜欢的搞笑杯垫,最喜欢的手绘花草图案骨瓷杯子,最爱的丹麦产薄荷外壳巧克力糖……通通在这个专属的角落里大集结。她坐在这里,有时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皮夹,细细地修她的指甲,有时候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寡言的陈孑埋头于那些数额可怜的账目;总穿着碎花裙子的吴令令上下翻飞,不时扔过来几句冷言冷语,赏心悦目的清秀小弟永远在勤勤恳恳地擦着已经闪闪发亮的料理台或地板……有音乐,有蛋糕的甜香,这些讨人喜欢的背景人物仿佛一直在这里,也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她忽然想起,在很遥远的过去,似乎也有这样一段让她从心底里觉得安心和轻松的日子,面无表情的陈孑也是任劳任怨地担任着背景人物,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她眯着眼睛,静静想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概念,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缠人的奥运项目忙完了,临时加班加得眼角细纹密集了一圈,连敷了七天面膜才缓解。林德夫妇满意而归,全体放假三天。她忽然想起,似乎很久都没有休过年假了。要不索性乘这个机会休一休?

五环外的一处高密度小区里,康妮从床上懵懂地爬起来,揭开窗帘看到外面的毒太阳,明晃晃地照得人眼睛生疼,她连忙放下帘子,用空调被遮住了脸。就这么,算是放假了?她有点不敢相信。

“拜托!你家阿姨挑的明明不是土鸡,从这个骨头就能看出来。把她电话给我,我替你教训她一下。”乔安从厨房里钻出来,递给她一杯红糖水,“别学洋人成天喝冰水,咱们的胃更适合温水。我给你带了日本九州樱花蜂蜜过来,觉得嘴里淡的时候可以喝一点。”

“算了……有汤喝就不错了,强过贝笛上次只能喝浓汤宝。”康妮和乔安是同一天进公司报道的,一同享受过到新加坡入职培训一个月的美好时光,虽然平时公事私事往来不能算多,却有一层亲近的关系在里面。

流产和怀孕也是写字楼洗手间经年不散的话题,在写字楼的女人圈中,再没有比这个更隐晦、更赤裸裸,更刺激又更令人叹息的话题了。剔除对所谓职业生涯的影响,最常见的情况就是,怀上的人都不甘心地说这是意外,碰碰就有了,没怀上的人好几年没有动静,哪怕喝的中药渣都可以填满一个浴缸。以前听说哪个同事流产数次,哪个部门的全体女将无一幸免,哪个同事尝试若干年未遂最后只得去领养……都觉得是离自己太远的是事情,这次结结实实地落到自己的头上,才知道什么叫有苦说不出。

“后来的项目交给谁做了?”康妮喝了一口红糖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给彭奇葩。”

“哦,给她倒是放心的。”

“你就别惦记这些事情了,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好好休息!这次意外还不就是累的。反正公司手册里对这个假都有明文规定,你安心休息就是。休息够了才上班吧,我看他们也不好意思催你。”

“嗯,有些话就我俩说说,不要让公司其他人知道了。这个项目真是太魔鬼了,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不要加入这个项目。”康妮小声说道,声音是疲惫和空洞的。

“唉,叶伟连就是这样的,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乔安这么说着,嘴角却微微上扬,她想到了一些事情,心里是又软又酸的。

此时手机滴答响了一声,她拿起来,看完一条短消息,说了句:“晚上公司有个重要的派对。”神采飞扬的,便匆匆告辞而去。康妮慢慢从床上起来,看到那瓶的蜂蜜,样式古朴的玻璃瓶子,贴着牛皮纸的简单标签,拿起来想扔到垃圾桶里,又想了想,还是扔到了冰箱的最尽头。

夜幕下来了,已经快到处暑的节气,空气中开始不时透出几许凉意。傍晚的街道让彭奇葩有一点疑惑,走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觉得有微微的灼热感,走到大楼的阴影中,又觉得凉意从背后泛起来。在这忽冷忽热的当口,就在休假刚开始的时候患上了重感冒,真是劳碌命!她一阵嘀咕,不是很愿意出门来参加这样的派对。不过信息是贝笛发出的,名义是“庆祝奥运项目顺利结束,兼为叶伟连庆生,可带家属一人”,地点选在了新开的柏悦酒店的“北京亮”吧,据说是城中新晋的热门所在,A&E包场是难得的大手笔,那么就勉为其难地打扮好了出趟门,了结了这一趟,回来好好休息,又该干点正事了。

绕着大楼走了很久,才找到一个样式简单的黑铁门,一直升到最顶层,高速电梯让她的耳朵微微有些胀痛。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是一条永远不会出错的小黑裙,想到派对有些庆祝的性质,便把一条橘色的皮腰带绑在腰间,配了大耳环和与腰带同色系的漆皮鞋子和手包,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髻,用了与耳环同款的发叉,含蓄的晚妆,在两颊的高处和裸露的肩头轻轻扫了些闪粉,是内敛又不失礼的。角落里有两个全套正装的男人在低声细语,冷气很足,气氛是克制的,商务的,与她无关的。电梯在某个楼层只略微停留了片刻,两个人迅速消失在灯光幽暗的走廊中。她飞快照了照镜子,确认新买的睫毛膏没有变糊,遮掩病容的腮红也没有太夺目,便在手腕上补了一点香膏,叮咛一声,电梯门刚打开,一阵节奏强劲的音乐飘过来,仿佛另一个世界打开了入口。

“北京亮”是城中最高的酒吧,外表上看是一只雄踞在国贸桥上空的水泥大灯笼。从400米的高度看下去,景象是绚丽、繁华,又有点飘忽的。一些高楼变得低矮了,一些觉得勉强可以忍受的建筑变得无比丑陋了。CBD成了一片深海,而在海中游弋的鱼儿则掩盖在了浓重的黑暗之中。

都是些公司的同事,各大老板都在,是平日不多见的阵仗。一进门就看见赵理,她穿了一件钉满亮片的银色无袖短裙,配了金色带镂空花纹的Legging,嘴上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大老远就冲着彭奇葩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今晚上好好玩玩!”彭奇葩一边用谦卑的笑容来应和了这领导慰问农民工的气氛,一边在心里纳闷,这女人是怎么凭着这身打扮进酒店的,难道不担心被当作特殊职业人员对待吗?心中暗暗惊异。

气氛被人们努力拖着往高的地方奔去,却总在一些节骨眼上莫名奇了地泄了下来,然后又是下一波的轮回。彭奇葩在老板们面前晃了一圈以示到场,随后便觉得小小的无趣,到吧台要了一杯生姜可乐,悄然退到一个靠窗的角落,木然地看着窗外,果然是重感冒了,她抽了抽鼻子,手臂上嗖嗖地泛起凉意,脑袋里更是晕晕的。

恍惚中看见叶伟连分开人群向她走了过来。人太多了,公司几乎全体出动,实习的女孩子们除了自己精心打扮,还带了同学来。他好不容易在她身边找到了空隙,这样他的人就整个斜斜地钉在了她的身边,两人间的距离,似乎和泳池那一夜一样近。他呼出来的热气碰到她的耳朵上,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生日快乐!”想了想,还是在音乐静默的间隙费劲挤了这句话出来,干涩的空气让她一阵咳嗽。

“谢谢,在北京过生日,开始的时候真没有料到。北京很好,地方有趣,人也好。真想在这里常住下去。”他穿了一件英伦风格的短袖衬衫,小臂上的青蛙似乎就随着他的脉动在眼前跳来跳去。与她扯着嗓子不同,他的声音不大,这些字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的耳中。

她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却发现他已被几个商务部的女孩子拉到了人群的深处。音乐开始变得轻柔,她却觉得头更疼了。

有人大力地敲打酒杯,全场开始安静了下来,人群中央自动留出一小片空地,利远明一身休闲西服,领着管理层的诸人站在了香槟塔的前面,说了几句祝贺和表扬的话。奥运项目的人也被点名叫出。彭奇葩强打起精神,从人丛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往里挤。砰地一声,香槟的瓶子打开了,随后就是杯子晃动碰撞的叮叮之声。在一片赞赏、感谢和恭喜中,忽然听见利远明的声音高昂了几分:“今天是伟连的生日,同时还有一个关于他的好消息要和大家提前分享一下。伟连将正式调任中国公司,担任新成立的‘优质生活部’的总监,负责我们的高端产品。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负责‘女王’在中国的上市,大家要多多支持,一起用心吧!”

哇!除了女孩子们照例大声欢呼和尖叫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微微发懵。一时间大厅里只回响着一片单薄的叫好声,仿佛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外来之物,生硬地从人丛上空掠过。

女王?是我的女王吗?彭奇葩像一条在洄游途中搁浅的鲑鱼,直直地定在人群中。人们仿佛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背后的种种可能性,轰的一声,欢呼和掌声就这么起来了。叶伟连举起了酒杯,又一阵清脆的碰杯之声在各个角落响起,又无比欢愉地融合在了一起。

是真的,无疑了。彭奇葩用力掐了掐虎口,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后跟升起,一直沿着手臂刮过来,直直地冲到脑门上去。怎么会是这样?她的头疼得就要炸裂,像是后脑勺上挨了重重的一击。这欢呼都与她无关了,她茫然地四处张望,乔安,乔安在哪来?她艰难地退回到了窗边的空地里,颓然地靠在墙上,忽然很想见到乔安。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的。”一个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贝笛。今天真是个重要场合吧,连她都挺着大肚子出来了。有些事情也许早已人尽皆知,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又也许,这不过是办公室里再平常不过的小插曲罢了。然而,她的心里还是沉沉的,隔着玻璃,五光十色的高楼的轮廓正在慢慢变得模糊。

“有点……感冒了,这里的冷气太强了。”

“身体要紧,看你,太瘦了,这样可不行啊。”贝笛是那种母性大发的孕妇,话语里透出热腾腾的关切之情,连眼神中都带了慈祥。顿了顿,又凑近她的耳边说道:“八卦一下,刚才看见乔安黑着一张脸冲到厕所去了。她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啊,穿了个肚兜就过来了,她以为这里是‘苏西黄’啊?”

“哦,商务部的女孩子们不是都穿着tube top吗?还满是洞洞和亮片,差不多一样的意思了。”

“嗬嗬,还好她还算前面有料,否则……对了,你好几天不在公司了,有个大八卦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都快憋死我了。”

“啥?”

“你没发现PK没来吗?他本来答应今晚上要来的,临时回香港了,据说是回去签离婚文件了。三年了……终于搞定了,我估计他要休个大假庆祝一下了。”

“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了,你说,衣莲这次会不会有机会?”

“他俩,有过什么吗?”彭奇葩的耳朵有点发痒,喉咙堵堵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难道没有吗?衣莲跟着他香港、旧金山、吉隆坡、内地一路过来,人前人后地打点一切,没有什么才怪呢。不过,也有可能有另外的小妖精,现在的小三,都是生猛之辈,哈哈!你说是不是?”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阵子,贝笛嚷道:“饿了,我先去拿点东西吃,你要点什么吗?”彭奇葩摇了摇头。

“打起精神来呀,林德对你评价很好的,他们夫妇临别时候特别给你的超长熊抱还不知道让多少人嫉妒呢。再说,利也是很满意的。在家族那边留下好印象才重要,谁知道这边的掌柜啥时候会换呢?一时一时的事。”贝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

家族,家族,又是狗屁家族。彭奇葩低下了头。等她抬起了头,贝笛已经端了满满一盘食物回来了。“不好意思,最近吃得有点多。”她冲彭奇葩挤挤眼睛,“今天有款芝士蛋糕不错,要不要尝尝?”说罢就势拿了叉子就要拨拉一块到她的眼前。

彭奇葩心里一动:“什么芝士蛋糕?在哪里?”

“就是这个芝士蛋糕啊,芒果味道的,自助餐区取的,一个角落里面。”贝笛暗想,阿曼达怎么尽对这些无关的小事上心啊,看来还是不是能接受现实嘛,可怜。她摇了摇头。

还没等她那带着天然母性热气的同情飘洒到彭奇葩的身上,彭奇葩已经飞快地说了声“不舒服,回家休息了”,便消失在了人丛当中。她穿过随着电子舞曲的节奏疯狂扭动的年轻的躯体的丛林,从几道耐人寻味的目光中走过,一路强劲的冷气犹如孔雀翎,直直地射在了她的脖子上。没有去理会这些纷繁之物,只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快走,快走!

在一长列自助餐台的一角,幽暗的灯光底下,果然发现了一只被切了几个角的芒果芝士蛋糕,切边不甚精美,点缀的水果略显凌乱。与旁边的工业化的品种相比,卖相上已经努力做到最好,却仍然透出了几分家常的味道。这便是“黑樱桃”出品的味道吧。乔安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件黑色的薄开衫套在了身上,只在胸前透出一片姹紫嫣红,曲线大开大阖,彭奇葩不敢想象她步入酒吧之时是怎样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此刻她头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正拿了一个塑料袋,扒拉着要把蛋糕往里面装,两个白衣的侍者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在一旁苦苦劝道:“小姐,我们店里的东西现在是不方便打包的。您要想打包的话,还请等派对结束了吧。”乔安头也不抬,眼睛发红,拿着塑料袋就要扑上去。服务生急了,上前去拉了她的手臂。已经有几道目光投射了过来。

“你们做什么?这蛋糕是我们订好了的,马上要拿走的,早跟你们领班说了,怎么没人动?非要我们自己动手?赶紧拿纸盒过来帮我们装好!着急要走的。”一个冷咧的声音传来。侍者回头一看,一个穿着体面的丽人正有点不耐烦地望着他们。

两人连忙低下头,小声道了声对不起,飞快地走开了。片刻之后,一个考究的纸袋子就放到了彭奇葩的手边。她接过袋子,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挽起乔安,飞快地出了门,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侍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是哪里有问题。

电梯飞快下沉。乔安轻轻挣脱她的手臂,两人各找了一个角落站好。一股气流不知从哪里吹来,她身上散发出浓重的Mojito的味道。彭奇葩微微皱了皱眉头,两人都沉默不语。电梯到了一个楼层,上来的是先前那两个全套正装的人,衣服也没有换,但看得出来甩掉了公文包,门开的时候先后退半步,然后才犹犹豫豫地进来了,挨着电梯门站好,似乎都要贴到门上。电梯里照旧一片沉默,耳膜仍微微发胀。到了一层,那两人迅速地消失在了电梯门口。剩下的两个女人都没有动弹,还是彭奇葩啪的一声按了一个键:“我送你吧,你喝得有点多了。”想了想她还是低声补充道:“活像个水手!”

乔安的样子像是点了点头,又像是笑了笑。到了地下停车场,找到红色的吉姆尼,看见乔安清清爽爽地坐上车子,系上安全带,拿过那个纸袋抱在怀里,彭奇葩才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真是史上最糟糕的派对了。车子缓缓发动,在缴停车费的地方乔安突然叫了一声,彭奇葩正纳闷,只见她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把那个纸袋子猛地塞到了收费的中年男人手中:“好东西,送你了。”说罢又快速回到车里,对彭奇葩做了一个加速手势。

“好!”彭奇葩猛地轰了一脚油门,红色的微型越野车快速从弯道升起,转瞬便消失在了深蓝的天幕之下。

到了大路上,车辆罕见的少。彭奇葩一路踩着油门不放松,看见红灯便转弯变道,呼啦啦地一路向前。夜风从半开的窗缝中呼呼地刮进来,一直没开腔的乔安突然蹦出一句:“刚才不让左转的,你看你,200没了。”

“管它呢,200就200。”这时旁边一辆敞篷宝马车过来,打了一个呼哨,扭头一看是两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穿着肥大T-shirt的少年。“傻X!”彭奇葩恶狠狠地大骂了一句,见灯要变了,猛的一脚油门,把那辆无辜的宝马远远地抛在了白线之后。

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夜风清凉,就让这糟糕的晚上见鬼去吧。一直到车子开到乔安楼下,两人才揉揉脸上的肌肉,互道了一声晚安,分了手。

从浴室的天窗看出去,能够看到一角星空。这个夜晚,居然是有星星的。是什么星呢?乔安在脑子里有点徒劳地琢磨了几分钟,实在是想不起来啊。她一下躺到浴缸里,温水漫过脖子,薰衣草精油的芬芳从水汽中蒸腾起来。她皱了皱眉头,忽然捧着脸大哭起来。

记得他喜欢吃芒果风味的甜点,向师傅请教了最完美的配搭方式,一次次地练习,按自己的理解改良配方,在他生日这天接到他语义不详的短信,兴冲冲又惴惴地打扮停当,过去发现居然是公司摆的场子,收不回来了,于是递上精心制作的蛋糕……换来了什么呢?一句客套的“多谢”,接踵而来的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荣升通告”那个项目,自己其实本来也可以有份参与的吧,谁知竟被老板和宠臣暗度了陈仓。她的大脑当时就冻在了那里,满脑子狂闪的就是“可恶”两个字。可恶!可笑!还有比这个更荒诞的夜晚吗?像个没出息的小女生一样,这是我做的事情吗?有没有搞错啊?你失心疯吧你!单纯的愤怒驱使着她,泪水奔涌着,洋洋洒洒,顺着脖子流进浴缸。

十分钟以后,乔安拿起一条柔软厚实的毛巾,擦干了残泪,吸了吸鼻子,这才从冰桶中拿出一个香槟杯子,镇得刚刚好。她轻轻喝了一口,冰凉可口,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晚的浊气才算是排了了个干干净净。不经意的抬头,又看到那颗星星,“中国亮”的冷气太足了,泡了个热水澡,再喝上一口最喜欢的智利气泡酒,脑子这才又回转了过来。

第一次把他看到眼睛里,也是在这样一个有着疏朗的星辰的夜晚吧。第一次到迪拜培训,原以为是逛逛街加开开会的闲差,其实是非常紧张冗长的课程,像回到学生时代。来自全球各大公司的中层经理们被凶巴巴的培训老师整得每天都忙着对付各类作业。到最后一个晚上,阿拉伯分公司的同仁们终于发了善心,晚餐时分领着大家到了海滩上漫步。

从暗无天日的会议室里爬出来,看见“帆船酒店”就在不远处闪闪风光,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外文明。众人欢呼雀跃,今晚的告别晚宴就在这个酒店了吧?阿拉伯同事瓮声瓮气地说:“预算吃紧,大家看一眼酒店,就跟我们回去公司吧,餐厅里面已经准备了丰富的晚餐。”正当她随着怨声载道的众人往大巴车走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我们去吃酒店吃大餐,让鬼佬们吃饭堂去。”

仅有的********人,分在相邻的组里,只觉得他是个夸夸其谈的人,勇于发言,却总是充当引玉之“砖”的那类人,在公司里,她是会适当保持距离的。而此时有风从海上出来,沙漠的燥热一时还没退下去,是凉爽宜人中带着点热烈不安的。这里是世界上最纸醉金迷的不夜城,还等什么呢?没有比此时更适合蠢蠢欲动的时候了。她记得自己点头的样子应该是带着矜持的。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像躲避纠察的中学生一样,偷偷摆脱了大部队,在沙滩上一通猛跑,冲进了那个梦一样的高塔。一切豪华得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梦。没有预订,不符和着装规范,全凭他挺身而出,巧妙地一一化解。银餐具、成群的各种肤色的游客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美食。孩子气的,两个人一路牵着手,才没有在这个金光熠熠照得人眼睛疼的地方迷路。

出来后在沙滩上漫步,听见海水静静地拍打沙滩。絮絮叨叨地聊起浑身冒着傻气的往事,他说小时候如何辛苦地攒下钱去买中意的漫画书,结果饿得晕倒在操场上,她说小时候最想做国营食品商店卖糖果的售货员……无数的傻事纠结在一起,便是无可匹敌的乐事。沙漠之都的夜晚灯火通明,灯光一直照到天上去,两眼朦胧,她抬头看见几颗星星点缀在夜空,像永远都不会睡去,又永远都不会醒来。

唉!乔安放下空酒杯,一次性地让这些往日里无比珍惜、只舍得每次放出一个镜头的回忆的细节倾泻而出。傻!隔着五年的岁月看过去,可不就是傻到整个波斯湾都冒着泡泡的那样傻嘛。

擦干身体,在大镜子前一寸一寸端详,有保养得当的皮肤和锻炼适当的轮廓。她的脸是老相的,是那种从十二岁开始就是固定下了三十二岁的气质、经年不变的,现在真的有了年纪,倒显出好来。还有几年的日子可以蹉跎吧。修长的手指沾了点润唇膏,缓缓划过嘴唇,微小的突起,流畅的线条和疲惫的纹路。那个阿拉伯之夜就此远去了。这种感觉,有点像腹泻。

涂上黄瓜味道的乳液,穿上睡衣,她把自己重重地扔到绵软的大床上,暗暗庆幸明天是个周末,可以不用上班见到那些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的人。忽然又想起前几日接到了香港相熟的专卖店员发来的彩信,是针对会员的年度打折通知,不如明早买了机票过去血拼一通?念头一闪,她便拿出手机,开始忙活着订机票和酒店的事情了。

乔安饮下最后一杯气泡酒,终于心气平和地睡去的时候,彭奇葩刚刚打开一罐加了葡萄酒的汽水。她走到阳台上,夜已经深了,公园的灯已经熄灭,远处的树丛浸没在黑暗中。今夜的暗似乎格外彻底,连小区的灯光都熄灭了。把一罐汽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再把罐子踩扁,就像踩在赵理那张拉过皮的老脸上。嗖地一声,罐子从阳台上飞跃而出,片刻之后弹在地上,有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她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吸了吸鼻子,头疼得更厉害了,像是一根根的筋都要跳出来跟她理论。

真是漫长的一天。她翻看着手里的文具袋,心中十分踌躇。以前,在拆那些源源不绝的快递信封的时候,她常常会走神,心中暗想如果前台分错了快递,把老板们情人们递来的神秘信物放到了她的桌上,这该是多么的新鲜刺激。然而,当她一周前从一大堆快递里面随意地拿出一个大信封,然后从大信封里掏出一个小信封,发现一张六位数的冷冰冰的“万通达卡”时,却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这不是普通的购物卡,而是在小圈子内疯狂流行的卡,据说有大可买钻石,小可打酱油的神通。一种礼遇,本应心照不宣,水到渠成的。再翻回小信封来看,收件人写的是“叶伟连”的名字,落款是某个展览机构,正是“客户体验日”的搭建厂商。天!彭奇葩环顾了左右,把大信封用碎纸机碎了,小信封收好,不动声色。按照A&E的公司政策,50美元以上的礼品都是要上报的,这六位数的金额,足以让这位高调的“伟连”先生走人了。而且,六位数字的购物卡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快递了过来,暗地里的正牌交易还不知道有多少宗呢。彭奇葩只觉得眼前是一个无底黑洞,越想越起鸡皮疙瘩。那么,举报邮件是匿名发好呢,还是干脆发给利远明同时秘密抄送林德?一时间千头万绪,浮想联翩。

在这个静夜里,这六位数字何止是千头万绪,简直就是千军万马,恨不得立刻跳出来,与她的发胀的神经一通厮杀。这关键的一步,要由她走出来,就冲这一点,她心中的恨意也久久不能平息。彭奇葩把脸贴在阳台的瓷砖上,一股凉意沁了上来,她不禁张开双臂,放在阳台沿上,以这样紧绷绷的姿势静默了很久。

一辆巨大的货车从四环路上咆哮而过,空洞的车轮声像是可以碾碎一切。当彭奇葩抽出盒子里最后一支寿百年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她走到屋子里,单调的铃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一直响个不停。从沙发的角落里找到那只粉色的私人手机,看见来电号码,不禁一阵沉吟,想了一下,她按下了接听键。

五分钟后,彭奇葩接完了电话,舒了一口气。转身看到小信封,她踌躇了片刻,决定还是把小信封放回文具袋里,再也不去碰了。有些小手段不是不知道,有些小聪明并非看不透,只是,有些事情是她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的。这算不算是为了“姿势”好看,其实相当于吃了哑巴亏呢?她拍了拍绷得有点紧的脸颊,自我解嘲似的,咧了咧嘴。

开启袋子的时候,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张鲜黄色的报事贴,写下了一个msn号码,笔迹很重,像是刻出来的。哦,这还是陈孑在重逢不久之后留给她的呢。看着这个地址,彭奇葩心中一动,顺手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打开浏览器,涂了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过的时候带着一点踌躇、陌生的感觉。开始解析地址。这时楼上人家的猫咪开始照例撒娇猛叫,一阵阵的,带着酥麻的不安袭过来。又听见楼道里开门的声音,照例是隔壁家11个月大的小男孩睡醒了胡闹,被疲惫的祖母推出去散步,那孩童小声的啜泣像是在脚底板的中心轻轻挠了几下。周遭事物自有其运行的时间表。彭奇葩一言不发地看完,却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然凝固了。

那件事情并没有消失,它一直在那里。现在,盒子已经打开,她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命运的钟摆。

啪地一声关上了电脑,她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散了。忽然觉得肚子饿,打开冰箱,只有一盒“黑樱桃”出品的酸奶慕斯孤零零地立在中间的隔板上。她迟疑了一下,拿了出来,只吃了一口,便飞快地动起手来,很快吃光。这酸奶实在太酸了,她这才觉得陈孑几天前对她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这个,真的很酸。她的腮帮子软软的,瘪了瘪嘴,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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