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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我意语玄机

义卖会继续进行。

在定香轻轻离坐站起来时,神剑禅师的头就偏向了他,以目光询问何事。

“弟子下楼片刻,稍后即回。”他伏在神剑耳边轻言。

“万事小心。”神剑轻声嘱咐。

“弟子知道。”他转身,从人群后取道下楼。今日一楼的人不多,寥寥无几,他拦下一名提壶的下仆询问有无见过一位姑娘,并将妆容细细描述一番,“她穿着印有红色菊花和黄色叶片的连身裙袍,外面罩了一件过腰的淡月色纱衣,左腰边坠了白色绦结,头发梳得很整齐,头顶簪着一副白色的蝶形花扣,额边打了些刘海……”

话到这里突然停住。正听他描述的下仆不知出了什么事,歪头看他,却见他盯着自己怔怔发愣。

“大师?大师?”下仆试叫,“你刚才说那位姑娘额边打了刘海……”

“……是。”他警然回神,心头对刚才的描述微微吃惊:他都不知自己竟将她今日的穿着打扮记得如此仔细。那下仆又叫了他几声,他赶紧问:“你有没有见过刚才穿成那样的姑娘?”

“红菊黄叶裙……这小的倒是没见过。”下仆腼腆地提了提手中水壶,“不过小的刚才从后院出来,的确有位姑娘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找什么。”

“谢谢。”他问明方位,飞快奔去。来到后院拐角,远远的确见一道女子身影在墙边徘徊,他走过去,在女子身后站定,“力儿?”

力儿闻声回头,眼神半冷,“是你呀。”

“你家窟主呢?”

“你还关心我家窟主?”力儿低头在草地上梭巡,头也不回。不知发现什么,她走到一丛灌木后,拾起一件白色东西,焦急地转头瞪他,“我家窟主?你问我家窟主干什么?”

“她人呢?”

“呐!”力儿将拾起东西递到他眼前,又气又急,“不见了啦!”

她手中是一个白色绦结,断头处的绳口杂乱无序,看得出是被人用力扯断的。

他凝起眉头,“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怎么知道!”力儿咬唇抬头打量四周,“有人约她在这里见面,又不说身份,她下来就不见了。”

“从她下来到现在才一刻功夫,也许是回去了。”他猜测。

力儿怀疑地眯起眼,“你怎么知道我家窟主下来有一刻功夫?”

“买《枫桥夜泊》帖的时候她下来,刚才正在买《江城子》帖,中间还有两幅字画成交,一共不到四幅字画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他冷静陈述,看得出力儿渐渐在相信。他总不能说自你家窟主上楼他就留意了吧,他看得出她想走过来,却不知为何突然拐到角落边坐下。下仆何时上茶,何时点水,何时在她耳边低语,她何时下楼,力儿又何时下楼寻找,他都看在眼里。

“窟主回去不会不告诉我。”抚着白绦结,力儿恨恨低吼:“我家窟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放过你。”说完提裙向楼外跑,下仆送上的伞也不要了。

他蹲下身端详草地,有些草被人踏歪,纷断无章。雨后的地面湿滑有泥,一些脚印蜿蜒指向拐弯处的木门。他寻着脚印走,提气跃出院墙,果然看到泥脚印在后巷内延伸。顺着泥印出了后巷,向左拐,直走数十步,渐渐,泥印变淡,有些其他的脚印压在上面,不易分辨起来。

他叹气,正要继续向前走,迎面一人撞过来。他急忙退后,“力儿?”

“又是你?”力儿手中托着一只绿壳小乌龟,圆圆的小脑袋仰得高高,晶亮的眼睛正瞅着他。钟月斜和盛春跟在力儿身后,神色严肃,“别挡道。”力儿厌恶地挥手,“你挡了通幽博士的道啊!”

“它?”他乖乖让出道来。这只小龟他在她书桌上见过,也曾托在掌心逗玩。就不知力儿将小龟带出来何用?

力儿又向前走了几步,小龟突然扭头,四足爬动,小脑袋伸向左侧方的深巷,“你不知道我家窟主衣上都有熏香的吗?”力儿快步拐弯,边手边道:“那可是厌世窟主特制的‘随意’,通幽博士从小就吃这种香长大,我家窟主在哪里,它最清楚。”

通幽博士等同指南针?他只能这么理解。

随着通幽博士的指示,他们来到一处紧闭的门扉。通幽博士动动小脑袋,缩进壳里。一会儿,它伸出脑袋,冲门的方向张嘴。

“窟主在里面。”力儿压低声音。

他抬手正要扣门,却被钟月斜挡住。他只听钟月斜低声冷道:“定香护法,你想害死我家须弥窟主吗?”

愤愤挥开他的手,钟月斜提气轻轻跃上围墙,无声入内。盛春如法炮制。力儿也狠狠剜他一眼,以轻功跃进墙内。

他无暇细想,紧随三人身后。

四人悄悄潜入院内,钟月斜对盛春和力儿比个散开搜寻的手势,最后瞪了定香一眼,示意他和力儿一个方向。

分开没多久,定香听到后方传来一声裂响,和力儿循声找去,钟、盛二人也到了。定香凝神净听,除了他们四人的呼吸,外墙处有两道,拐角处有一道。

钟、盛二人跃上屋顶,他和力儿悄悄来到窗边。

窗半开,屋内有人说话。

“……好奇心太强的人会早死。我最恨多管闲事的人。”怒吼伴着一声巨响,像拳头打在木板上的声音。

从窗缝看去,一个男人背窗站立,他挡住了一人,他们只能看到那人的半截裙袍。

红菊黄叶——秋华锦,这已经足够确定被挡住那人的身份。

“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吴七?”声音果然是司空乱斩,有些沙哑,有些虚弱和隐忍。背对他们的男人自然是吴七了。

吴七冷哼:“我以为七破窟什么窟主的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你想知道?好,老子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喝茶的杯里涂了一层蒙汗药,你的茶叶用裂叶紫龙须的毒烟熏过,沸水一泡,毒性融入水中,无色无味。”

司空乱斩闷闷急喘,似强行压抑痛苦。待喘息稍定后,她又问:“夏侯和你是一路的?”

“我也不怕你知道。”吴七大概觉得她已经在自己手中跑不掉了,蹲下与她平视,扣住她的下巴狠狠一捏,“你不是一直在打铅矿的主意吗,夏侯就是你要找的人。”

司空乱斩忍着下巴上那双令她厌恶的手,求证:“他是幕后矿主?”

“没错。”

“是他想杀我?”

“他?你说夏侯?”吴七一把甩开她,恨声大吼:“那个混蛋知道七破窟想买铅矿,居然真的想把铅矿卖给你。他有什么资格说卖就卖!如果这几年不是我,他能赚那么多?过河拆桥的家伙!不过——”吴七突然咧嘴一笑,阴沉凶狠地低头盯她,“我不卖你的账。管你是七破窟还是八破窟,铅矿是我的生意,我说不能卖就不能卖。他想甩掉我?休想!”

司空乱斩何等玲珑,理解片刻就知道了两人的牵连,吴七出面打理矿业,夏侯就在背后收渔利,如今吴七不满夏侯坐等钱收,想反客为主了。她低笑出声:“你想做矿主。”

“你不是也一样。”

“那你可以从夏侯手里把矿地买回来。”

“你以为我没有?”吴七阴森森瞟她,“那个混蛋居然要八万两。八万两?如果不是发现铅矿,那块破地最多八千两。”

“所以你们合伙给我下毒?夏侯故意让定香送帖,就是希望我今天一定能出现。”原来她的方向错了,不是幕后矿主狡猾难找,是吴七从中作梗,亏她还想从吴七身上找切口,真是笨。

“两次都没炸死你,真是可惜。”吴七嘿嘿桀笑,“你知不知道,夏侯居然想甩掉我直接找你。他不仁我不义,如果他敢找你,我就把他是幕后矿主的事说出去,再把铅矿含银的消息告到官府,到时,他的青史楼他的江湖名誉不但尽毁,还要吃官司。大不了一拍两散。”

“你威胁他。”她眯眼睨视,明白了,吴七是下毒的主谋,夏侯是帮凶,都脱不了关系。

“只要他乖乖的,我保证他有钱赚有名收。”吴七站起来,“你要怪,就怪自己太贪心。大把的生意你不做,偏偏要动我的银矿。”

她歪歪唇角,“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你是在青史楼消失的,七破窟要查也只会查到夏侯头上。”吴七满不在乎,突然皱眉打量她,“看来裂叶紫龙须的毒发作起来没那么快。”他快手如电卡住她的脖子,渐渐收紧五指,“须弥窟主,你的的确确是个美人,死了可惜。不过……”

“住手!”力儿突然推开窗子跳进去。屋顶轰然裂塌,钟、盛二人直落吴七两侧,快攻擒拿。吴七的手下听到响动冲进来,被定香挡在门外。

力儿冲到她身边解开缚手的绳索。她捂着胸口坐在地上,轻道:“要活的,全部。”

又有数名手下冲进来,力儿握拳迎上。她拳路虽然简单,但动作轻巧,力道十足,只一个肘击就将一人击飞到院外,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他点晕两名手下,趁钟月斜追拿吴七之际快步来到她身边,“你中的毒……”

“吴七应该有解药。”她瞟他一眼,皱眉,“你怎么在这里?看我笑话?”

他无奈,“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不是在义卖会上和你的旧识相谈甚欢吗!”她甩开他伸来欲扶的手,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

“力儿!”盛春解决阻拦的两名手下后,冲回屋内,“吴七向城外逃了,我和月斜去追解药。你带窟主离开这里。为免万一,快让人去叫大夫。”说完翻身跃上屋顶。

力儿上前扶她,却被她低声喝退:“不准抱我!被你抱出去,我还有得看吗?”

“窟主啊,什么时候了,你还……”力儿眼角浮现湿雾水汽。

他都不知道她是这么死撑的人。眉头不觉锁紧,实在不忍见她摇摇欲坠,他弯腰托起她,急步向外的同时对力儿道:“我送她回上上楼,你去请大夫。”若钟月斜追不回解药,厌世窟的大夫应该能解她身上的毒吧。

力儿瞪他,也知道他说的方法比较快,无奈,咬咬下唇往外跑。

她挣了挣,手脚痛软哪有力气,只得被他抱回上上楼。

放她坐在床边,趁大夫没来,他执起她的手腕探脉,只觉得指腹下的脉搏凉滑冰寒,突急突缓,间断不继。心中焦急,他迟疑问:“厌世窟主……有没有留药给你?”

“你当庸医是神仙吗?”她扯出讽笑,靠着床帏,脸色苍白。

“你先试着运功将毒逼出来。”

她像看白痴一样用眼角瞟他,“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哪能运功逼毒。”

“我帮你。”

“不要你帮。”她飞快打断,“谢谢你的慈悲心,留给你的旧识去用,我不需要。”

他只当她刚才受了吴七的委屈,也不生气,耐心劝道:“乱斩……”还没成句就被她打断——

“你不是在义卖会上吗,怎么会和力儿在一起?”

“……我见你下楼,久久不回,力儿又急着下去找你,所以才跟下楼。”

“这不正合你意。”她厌厌垂眸,“你当初让我不离视线,不就是想第一时间阻止我算账。我中了毒,你应该开心才对。”

他无言长叹:“我并不知道夏侯居士会在你茶水中下毒。”

“我小人之心,他君子之腹。”忆起送帖当天他说过的话,她尤为恨愤。喉间突然一甜,她生生咬唇,将那股腥甜咽下。

她的挣扎他又岂会看不到,不顾她的气恼,他执手覆于她脉上,将自己的纯和真气收成一缕缓缓注入她脉络之中,希望能助她暂时压下毒性。

片刻之后,她痛疼稍缓,立即甩开他的手,“你心里既然没有我,就不要做这些让我误会的举动。我还没沦落到用可怜来乞求你的注意。”

“……你能不能别这么倔强?”他有点怀念她嚣张蛮横时的模样了,虽然同样让他不知所措,但至少比现在担心她何时毒发要好。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她突然捂着肚子缩倒在床上,嘴中发出细细呻吟。

他惊骇莫名,急急扶起她跏趺而坐,抬手疾点她脊柱左右四大穴位。趁她有力气挣脱之前,他突道:“我的确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渡过面壁的三十三天。”

“……”

“我一直在回忆我们认识的过程……”将内息沿着经脉分散到她四肢,再回流丹田,感到她不再挣扎,他悄悄吐口气,“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在忏悔堂里,我先问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你不是小狐狸,小狐狸不是你。然后,从你夺我袈裟的第一天开始回忆,遇到想不通的时候,卡住的时候,我会停下,禅坐,隔一段时间后,再从头开始回忆。”一旦思绪卡住,他就从头开始,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回忆了多少遍。

“……你得到什么?”她偏头轻问。等了良久,才听身后传来一声仿佛遥远的喟叹——

“波若配法华,醍醐配涅槃。”

她肩头一震,丹田遽然涌起一股煞气震退他的纯和内息,倏地转过身,“船炸的时候,你为什么挡在我前面?我下楼不见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跟下来?你中毒,你这么关心干什么?说一句喜欢我会如何?”

“贫僧不打妄语。”

“那就让它变成真的!”

“你……你不要生气,当心毒血流遍全身。”他赶紧安慰。

“如果我这辈子非你不嫁呢?”

“除非煮沙成饭,压雪得油。”即便是现在,他依然不厌其烦地否定。

“我可否把你这话理解成……”她突然绽出一抹古怪的笑,“有上邪之意?”

山无陵,天地合,与他“煮沙成饭,压雪得油”岂非异曲同工之妙!

她的笑太过古怪,让他生出一种不适应的违和感。盯她半天,他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没中毒?”

“茶盖一掀开我就闻到有怪味,他们当我傻的。”她掀裙下地,动作舒缓仿佛春睡迟迟的慵懒美人,“为了假装喝光茶水,浪费我一条手帕。”

这要多谢庸医。为了让他们分辨哪些毒药会被汤、茶的气味掩盖,哪些毒药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庸医排开近百盏茶汤,让他们一杯一杯的试……不开玩笑,是真的让他们喝进肚子。结果是他们一个个拉得腿软脚颤,对什么茶汤都敬而不恭。

在青史楼为了骗过下毒的人,她和力儿佯装饮茶,将茶水吸到手帕上,就是想探探谁在背后给她们玩花样。

他凝心敛念,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你的演技越来越精妙了。”力儿去请大夫,久久不回,钟月斜和盛春也半天不见消息,看来他们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你刚才很担心我嘛。”她得意又嚣张。

他怒到极点,竟没半分气力说出一个字来。眉色拢起,他愠然拂袖,自窗口掠去,连楼梯也顾不得走了。

“定香——”她随后欲追,腰间一紧,被冲进来的力儿抱住。

“窟主,别追了。他是七佛伽蓝的护法,不会做傻事的。”

扶窗的手霎时一僵,停了停,缓缓放开。

是啊,他是伽蓝护法,在他心里,七佛伽蓝永远排第一,只要七佛伽蓝安然无恙,他就安然无恙。他绝不会因为她小小的欺骗就做傻事,更不会冲动到做一些让人担心焦急的事。

“窟主,吴七逃了,其他人被我们捉下。”力儿没有放开她的腰,只在她耳边陈述刚才未解决和已解决的事。

她叹气:“力儿,放开吧。”她不会追的,眼前有要事待解决。

义卖第二天,四月十六的夜,司空乱斩拜访了夏侯居士。

明面上的嚣张,暗地里的勾当——这些机窍她比谁都熟个透彻。

当日出事后,夏侯心里也有个疙瘩,见她到访,表面上客气有礼,心里仍然防备着。

她也不拐弯,挑明了事来说——她要铅矿那块地,其他的事一笔勾销。当然,她的筹码是夏侯不敢失去现在的善士之名。无论如何,伪君子也是君子嘛——至少他想做君子,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

果然,被她一威胁,夏侯权衡再三,点头卖地。不过他还有个担忧:吴七知道他的底细。

这点她请他放心:“吴七交给我解决,就当是我买矿的附送。”

其实,夏侯近两年已觉得吴七坐大,仗着外面的生意都是他自己在操办,越来越不把他这个矿主放在眼里。如今司空乱斩肯帮他除掉心头大患,他何乐不为。

吴七能跑到哪儿去,他的妻子儿子都在城里。

隔了两天,吴七不知在哪里得罪了人,被人扁成猪头,闷不吭声悄悄回家。

次日,四月十九,吴七疯疯癫癫从家里冲出来,其妻在后面怒骂:“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邻里街坊一打听,原来吴家昨晚闹鬼,阴风阵阵,凄惨哀号,指明了要找吴七索命。

又次日,四月二十,吴七暴死街头,但死状安详,除了被扁成猪头还没消肿的脸,身上没有其他伤痕。

四月二十五,鹅湖山后山的铅矿换了一名年轻老板,自言姓善,二十多岁的模样,样貌平凡,但温文有礼。他又从原来有经验的矿工中提了两名勤恳的当工头,并将工钱从原来的每月十五个铜板升到每月二十个铜板。新老板此举无疑振奋人心,又温情又体恤,让新旧矿工对未来感到真真切切的踏实。

同日,云遮月的夜,码头的货仓主回家时失足落水,几番沉浮,在河里挣扎,却怎么也游不上岸。被人发现救起后,他颤颤抖抖说水里有水鬼,想要捉他当替身。码头工人以为他受刺激过渡,一笑了之,将他送回家。货仓主大病一场,终日郁郁寡欢,有了心病。这件事也成了工人们日后闲谈的笑柄。

四月二十七,广东商船再到峥嵘洲。然而,在距离码头百丈远的江心,商船无故起火爆炸,运来的货物无一幸免。船主姓鲁,爆炸后,船员抱着浮木在水面找他,无果。未几,跟在后面的一艘商船放下小木舟将他们救起,送上岸。这些船员都是广东人,找不到船主,只好跟着其他货船回了广东。不料他们回家后却发现鲁老板早就回来了,向鲁家下人打听,才知鲁老板飘到下游,被一艘小船所救,但救他的人气质森冷如地狱修罗,一声不吭,船上又只有他们两人,鲁老板不知小船要驶向哪里,几次开口想下船都被那人冷冷瞪回去,晚上睡觉时那人又偏偏在船头练剑,不知是不是黑道人物。担惊受怕了十多天,那人终于在广东河界将他放下船。回想那十多天,仿佛从地狱爬上来。自此,鲁老板将生意交给两个儿子,自己在家瑞安养天年。他两个儿子对日本商人没什么好感,铅矿生意渐渐也就淡了。

这些事,发生在峥嵘洲的,定香从其他僧人嘴里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发生在外地的,他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那****拂袖离去,回到青史楼,义卖会已接近尾声。夏侯居士一派沉稳,仿佛无事发生。神剑禅师没问他去了哪里,他原位坐下,心思已是神游物外。这本是夏侯居士和七破窟之间的生意恩怨,凡尘俗事,他也不知该不该插手。

义卖结束,他回到饭仙寺,久坐残垣的佛前,一夜未眠。

第二天回上上楼取回衣物,打定了不再遵守“不离视线”的约定,她不在,伙计见他离开也没阻拦。风平浪静了十多天,她并没到饭仙寺挑衅,似乎那个约定因为矿地一事的解决烟消云散了。若他们之间的牵扯也能烟消云散,那该多好。

或许,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怕……

怕自己越来越在意……

随着善款的筹备,饭仙寺请来工匠,重建大雄宝殿。

工匠绘了图纸,殿式、佛身、漆色等等都确定后,买回砖瓦泥石,丁丁当当忙碌起来。寺中僧人对新殿的建造都存有新奇期待之心,每天都会调拨人手听从工匠指挥,希望能早日筑成大殿。

四月晦日,巳时未到,定香正依着工匠指挥在殿基边彻砖头……也就是将砖头堆到泥水工方便取用的位置。他面对寺门,司空乱斩旁若无人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

提裙迈过门阶,初夏的阳光斜打在她身上,衣上的红菊黄叶随着走动徐徐飘摇,穿梭其上的绣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流光,给人一种时过境迁的恍惚。

步下台阶,她放下略略提起的裙裾,抬眸一望。这一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已有僧人开始向后跑,守在前面的僧人也对她暗暗戒备。

他暗暗叹气,对这种“她一出现就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情景早已练就铜墙铁壁,面不改色。

砖头堆得半人高,他蹲在后面,只要低下头她就看不到。

事实上,她顾盼一圈,的确没有注意基座边堆砖头的人。力儿站在她后面,手里拿着一把遮阳绣伞。

她只是随意停步,并不知道他在这里。瞧见僧人们防范的神色,唇边忍不住旋起笑意,“力儿,我们到后面看看。”转向侧廊走去。

一名身着褐色短打的僧人在廊前拦住她:“兰若今日到此何事?”

“兰若?”妖眸一定,徐徐半转送向僧人,“七佛伽蓝的?正好,定香呢?”

僧人的目光从她肩头越过,但很快移回直视她,“兰若又想羞侮定香师兄吗?”

她盯着僧人的眼睛,半天不开口。突然,红菊黄叶随风扬起,僧人连低呼都来不及,人已飞出丈远,重重摔落在地。

僧人捂着胸口慢慢爬起来,衣上一枚鞋印子。

寺中僧人心头皆惊,她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般正邪莫辨、喜怒难测,他们完全看不到她的动作,只见裙衣花叶飘摇。

“我什么时候侮辱过他。”她盯着褐衣的僧人,眼角微微向右瞥了一瞥,水流风快。褐衣僧人拉拳摆开加势,她嗤嗤一笑,“你刚才那句话,才是侮辱他。”

褐衣僧人被她骂得一怔,保持拳势定在原地,一脸纠结。

“力儿,找找你上次留在这里的锤子。”她不回头。

力儿乐呵呵响亮高的应了一声“是”,还没迈步,寺僧已经呼啦啦围过来,竖起一道写满悲壮的人墙。

“咦?”她满脸惊奇,“你们为什么如此紧张?”

“窟主为什么不问:你自己来这里有何事?”

身后响起的低问让她快乐转身,“你在这里啊。”刚才拦她的伽蓝僧人眼睛一动,她就知他在人群中了。她还在想他什么时候才出来。

“窟主何事?”

“哦,今天天气好,我出来走走。”

“只是走走?”他示意前方拦住的僧人散开,刻意引她向后方开阔的地方走。

“再探望一下你呀。”她也不疑,随着他的步子往前走。力儿见自家窟主三魂七魄飞掉大半,嘟嘟嘴,转动绣伞远远跟随。

“是吗?”他望着远方淡淡微笑。这种疏淡远离的笑却让她摸不透他是喜是怒。

不知不觉,来到后院的流水石桥边。在树阴下站定,她偏头见他衣袖上沾了灰,不禁伸手去拍掉。他飞快将手背到身后,眸星微垂,不知盯着哪里。

她的手僵在半空,不着不落,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去。歪头,她正色问:“你真的不打算试试?”

“试什么?”

“试着喜欢我。”

“贫僧爱的是莲花古佛,喜的是禅定武功。”

“我不会放弃的。”

“放不放弃,全凭窟主自己意思。”

她缄默,深吸一口气,转问:“你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吧?”

他终于偏头看了她一眼,小心谨慎地说:“自然不会。在结忧日之前,我们会回去。”

“结忧……”她表情纠结地扳起手指头,“五月,六月十五……还有一个半月。”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和七佛伽蓝对赛这么些年,古锥人家的一些东西她还是知道。每年六月十五,是和尚们闭寺修行的开始。所谓闭寺,也不是关闭寺门不见客,只是让行走在外的僧人在寺庙瑞安住下来,因为六月是风飞草长万物繁盛的时节,修行者不可破坏生命,所以不得外出踩踏草木。与结忧相对的是解忧,有的寺庙将七月十五那天视为解忧日,有的则是九月十五。解忧之后,修行者又可以外出化缘或苦行。

不知是她的表情还是她说对了日期,又或是日光的照射,他浅笑的眸子里浮了些许暖意。

不想枯枯呆呆站在树阴下,他随步向前走,慢慢踱到经常打坐的石桥边。流水在下,岸边的木芙蓉葱葱繁盛,单瓣的重瓣的,白的粉的紫的三色醉染的,纷纷绽放枝头,热闹非常。

她小步小步踩着他的影子跟在身侧,当他停在桥头时,她向水面望了一眼,捂嘴轻笑,“芙蓉临水照,但见绿头鸭。”

木芙蓉的花影的确绰约于水,但水面哪有绿头鸭,不过他们两人的影子随波荡漾。

绿头鸭,是鸳鸯呢……

他沿着石桥往前走,并不因她的笑停步。

“定香!”她突然快步拦在他前面,眉心蹙拢,神情严肃地盯着他,问:“难道说……你好男风?”

他差点从桥栏栽下去。

真对。她总是不遗余力地毁坏他的名誉。

嘴角抽了抽,他缓慢地、沉稳地、小心翼翼地反问:“窟主哪里觉得贫僧……好男风?”末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难道不是?”她倒吃惊了,“你从小在和尚堆里长大,所见所知全是男人,睁开眼看到的是男人,睡觉闭眼前看到的还是男人,早中晚全是男人……啊……想起来了,在船上替我挡火雷的时候,我就是公子打扮。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你可能从习惯到偏好,不过你以为自己只是习惯,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喜欢。”

一番话,真是有理有据。

南无天盖佛,南无龙光佛,南无胜步佛,南无法威德佛,南无见有佛,南无惭愧面佛,南无胜色佛,南无月胜佛……

“你不反驳?”她背着手,弯腰歪头,从下往上仰视他。

南无名降伏魔人自在佛,南无名降伏贪自在佛,南无名降伏瞋自在佛,南无名降伏痴自在佛,南无名降伏怒自在佛……

她慢慢直起腰,恨恨道:“说吧,刚才你心里想的是谁?师兄还是师弟?”

“……”他眉心阵阵抽跳。

“就算你今天不告诉我,我总有一天会查出来。”她说得仿佛此事已成既定事实。

不想再让她乱猜,也不想因这不必要的谬言影响到伽蓝声誉,他轻合眼睑,净眸再抬时,无垢无尘,无情无欲,瞳之深处映出粼粼波光,笑,如帝释:“须弥窟主,贫僧送你八个字。”

她眉心一跳,厌极了他这种面具般慈悲的笑,就像冷眼阅世的石像,全身冰冷。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言毕,他微微摇头,仿佛遥想到什么,唇角略略一动,似笑似叹。

万法无非是经。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染不净,既然心是明镜之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以,菩提本就无心。无心者,自然无情。

落花随流水,世人总叹花多情、水无情,其实,曲水羽觞,花虽落枝,却非本意,它不过是借流水之力将自己送远,仅此而已。因此,花是无知,并非有情。

不知她是懂还是不懂,原本轻松的神情慢慢沉淀下来,绛唇浅浅抿起,歪头瞪他……也不能算瞪吧,只是一种带着谨慎、迟疑、困惑、郁愁的眼神。良久良久之后,她勾勾唇角,耸肩,“我不会放弃。”才说完,她突然转身,向远远的花径笑道:“怎么?饭仙寺的主持原来喜欢躲在一边听人说话?”

无质和神剑从花从后绕出来,无质笑道:“阿弥陀佛!不知须弥窟主大驾光临,老纳有失远迎。”

“迎就不必了。”她负手走过去,“无质,七佛伽蓝的和尚在你这里暂住,你可别轻谩。我瞧你这饭仙寺又小又破,外面的大殿又还没建好……啧啧啧,真是不成样子。你怎么当主持的?”完全不记得大雄宝殿是她拆的,犹自振振有词,“还有啊,你这里的佛像也太小了,钟的声音又不浑厚,连上香的香鼎都生锈了,唉,我真怕七佛伽蓝的和尚在你这里受委屈。你知不知道,饭仙寺和七佛伽蓝比起来,真是……唉,这么说吧,七佛伽蓝有七大。知道哪七大吗?殿大、佛大、钟大、鼓大、鼎大、台大。饭仙寺一大都不大,前途实在堪忧。”

无质初听尚好,越到后面脸色越沉。他以礼相待,这位须弥窟主却咄咄相逼,实在欺人太甚。

“趁他们还在,好好向他们讨教讨教。”妖眸烟华璀璨,徐徐向身后的护法送去,“定香,别忘子你我……梧桐水畔,雾月竹林。”

牵衣纵身,折腰步忽恍忽幻,转眼她已到力儿身边。

背对他,她抬手摇了摇,算了告辞。一路走出去,竟然真的没有僧人敢拦。

石桥边,神剑和无质已经离开,他站在池畔,盯着羞怯怒放的木芙蓉,久久不动。

伽蓝弟子习惯了七破窟忽来忽去的行踪,饭仙寺僧人却提心吊胆了数日,将铁锤藏到后院柴房,弄得筋疲力尽,神形憔悴,这才肯定须弥窟主和她天生神力的侍女暂时不会来拆他们的寺庙。

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除了无奈于她恶劣的性格,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

五天后,他也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从令狐轻那里得知她已经离开,四月晦日那晚就走了。

晦日,是她去饭仙寺的那天。想到她扳着指头算结忧日,他突然生出一种违和的错觉:莫非她是为了向他告别才来饭仙寺?

摇头淡去这个念头,武僧的低喝将他的注意引回。他们练的是“金刚手拳”,三秀在不远处指点,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们已经完全掌握拳路,只需勤加练习,不日便可达到“手到拳到”的境界。再等两天,他就可以将“妙乐金刚拳”教给他们。

如此想着,他转身隐入小径。

她会离开,想必矿事已处理完毕,只要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牵扯不尽,她和他的牵扯就不会完全断绝。送她八个字,只是希望她能明白,他这一生,无论可不可能,于她而言都不可能,她又何必耽误了自己。

路过石桥,木芙蓉又开了新朵,花瓣嫣红绛粉,各自绰约。有几丛醉芙蓉,花色正从纯白慢慢变为梅红,深深浅浅的染就,丝丝缕缕的娇羞。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

他无声一笑。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只需收笔砚,藏棋局,酒莫饮,经须读,但平平放下,顿超凡俗。

凡情自缚,一身缠为葛藤。

情之玄机,如丝如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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