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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魍魉上云楼

城中积雪有人打扫,山中浮雪却静待黎明。看完烟花的定香和小狐狸回到伽蓝山脚时,岁钟已经敲响。

小狐狸头戴狐狸面具,手上提着画了狐狸图案的灯笼,踩着卧雪的山阶在他前方蹦蹦跳跳。那些东西都是她在街市上买的,说是上面有她,要拿回山洞当纪念品。

寂静的山雪被风吹起,如妩媚女子的手轻轻拂上灰色的禅衣,有些顽皮的雪花逗逗转转躲进禅袖里,又或趁山风撩起笠帽面纱时吻上他的脸。

山雪入禅衣,无语自有情。

踩着伽蓝岁钟的余音,他慢慢走在后面,还要留意小狐狸脚滑时扶她一把。

他们走的是偏道,快到伽蓝西侧山门时,她停下步子,却不转身,只道:“定香,我们一起守岁,守完岁你再回去好不好?明年……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他绕到她前面,将灯笼挂在树枝上,取下笠帽问道:“你马上就要闭关修炼?”

小狐狸点头。

他又问:“你闭关修炼之后,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小狐狸又点头。点了半天,突道:“定香,你是不是喜欢我这张脸的主人?”

他不答而反问:“那你知道这张脸的主人是谁吗?”

“当然知道。”小狐狸似乎一下子忘了刚才的伤感,神气十足地翘起骄傲的尾巴,“她叫司空乱斩,是七破窟的须弥窟主,就住在江岸对面的山里。我还去过呢!”说到这儿,小狐狸撇嘴,“可是她家守得好严,我上次受伤就是在她家院子外面被夹的。”

“那你以后要注意少去惹她。不然,她会把你做成狐狸披风。”他的视线向江水另一头的山峰望去,嘴角拂过淡淡笑意。蓦地,腰间一紧,他诧异垂眸,可笑的狐狸面映在一点烛火的眼底。

“定香……”喃喃的低语从他怀中飘出,“为什么我没有早点遇到你呢?如果早点遇到那有多好,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如果闭关出来看不到你,那谁来讲故事给我听……”

他倒没有推开她,只笑着说:“等你闭关出来,应该不用再听故事了。”在他眼里,她一直是只小狐狸,纵然此刻她以女子形态熨帖在怀里,他亦秉志坦荡,心无杂念。

“你会一直在伽蓝里等我吗?”

“我会一直守护伽蓝。”他并不承诺什么。

“守一辈子?”

“是。”

她闷闷地吸了吸鼻子,头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像不愿开父母的孩子。倒是那张狐狸面推到头顶,正咧嘴向他笑。感到山风渐大,寒凉入骨,他伸手拍拍她的头,“小狐狸,岁钟已经响完了。”

她抬起头,眼角凝着酸酸水汽,“要是我以后找到你,你认不出我怎么办?”

“……”他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找不找得到,认不认得出,并不重要吧。

“对了!”她跳起来,“我还是用这张脸好不好?这样你一定能认出我。”

狐狸面因为她突然的跳跃撞上他的下巴,他仰了仰头,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徐徐从嘴中吐出,问:“你喜欢这张脸?”

“喜欢。”她又摸又捂,似乎对自己的脸很满意。

“好,如果你以后能找到我,还是……用这张脸……”他的话似乎没说完,但他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就这么悬在半空若即若离,依稀夹着惆怅。

他没有把小狐狸的话当真,可是真要假设那遥远到根本不可能的相遇,他希望……

他的希望是……

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会比较开心吧……

小狐狸突然凑过来,伸出红润的小舌在他唇上舔了一下。他脑中一炸,凝眸怒喝:“胡闹。”

“我只是想记住你的味道……”小狐狸咬着下唇,脚尖在雪阶上画圈圈,双手紧紧捏着他的袖子,怯怯的,却坚决不放开。

他吸气再吸气,才要说刚才的举止有失仪态,上方山石后突然传出一道轻嗤。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道上却不茨于一道旱雷。

灯笼在树枝上晃了晃,不堪霜风的寒冷。

一人慢慢从石阶后绕出来。这人走得极慢,每下一阶总要盯着青石台瞧个仔细,就怕雪滑。距离定香十多个台阶的时候,黑色的靴子停下。

铁蓝的莲雾锦上,银线绣绘,朵朵雾莲盘缠,腰间同色扣带,胸口是锁子纹盘扣,约领高束……不用再向上看,他知道这人是谁。

俊美邪肆,财大气粗,明明眼似净彩青莲,却又在凝眸浅顾时邪气四溢。江湖上有人敬他,有人畏他,也有人唏嘘不能见他一面而深感遗憾——七破窟尊主,“南堂郁金”玄十三。

小狐狸飞快躲到他身后。

玄十三高高睥睨,双唇微微一动,似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他身后,点亮的灯笼渐渐增多,蜿蜒伸展,一丛一簇,给人一种宛然置身夏夜萤火的错觉。

玄十三含着一丝笑,唇角弯起,眼眸却清净如灵虚,****不可窥。

笑不达眼,这是令人难堪的嘲讽。

定香心头蓦然一动。

这一动,他便知不妙。修行人最怕心动,心动必定有事发生,并且,绝非善事。

山阶上又响起数道脚步声,踩地无响,轻浅细腻,听得出身怀绝世武功。他抬头细看,双眼突然睁大——竟然是句泥主持和数位禅师?

云照禅师站在句泥主持身边,眼有惋惜。

“定香护法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打破沉寂的依然是玄十三,说也说得很明白——等他。

“贫僧不知。”他实话实说。对于玄十三,他只觉得他像遥远山尖的一抹白雪,不可捉不可摸,正如《大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所言:一切法非有相非无相,非一相非异相。他会小心提防此人,却不见得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玄十三捂嘴闷笑,垂下的眼帘掩去他眼底的讥讽,轻轻颤抖的墨睫却为他平添一抹腼腆之色,“我啊……”他瞥了句泥一眼,青色莲眸转向他身侧,“是来接我家小狐狸的。”

嘣!他脑中的一根筋弦仿佛被谁用力扯断。

他不知道自己可能怎样、应该怎样、能够怎样,若眼前有面镜子,他真的很愿意看看此时的自己是何种表情。只是,他看不到。自然,他也不想去看其他同门是何等表情。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极轻极轻的叹息,也可能是他听错,并没有人在他身后低叹,他以为的叹息或许只是山风带起的声音。

身后衣袂翻飞,一抹浅影掠过他,如白狐出洞直射玄十三。

小狐狸的公子打扮,滑稽的狐狸面还戴在头上,脸上的神情却变得遥远而依稀。是他熟悉的表情,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小狐狸脸上的表情——须弥窟主,司空乱斩。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细听,空旷的山道上,无论是低笑还是辩驳都那么遥远。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周密布局,绕了如此一个大圈,不过是给他设下一个圈套。万般追究起来,只是窟佛赛的冬赛而已——玄十三和句泥主持早已商定冬赛主题,比的是他身为伽蓝护法,会不会在毫不知情的条件下被美色所诱,把持不定,妄动尘心。

此次赛题只有主持和几位禅师知晓,其他同门全不知情。这也难怪戒香、慧香的神情会如此诧异。

原来,小狐狸不是小狐狸。

原来,她一直是她。

原来,这一局迷棋早在半年前就设定好了。

原来,他让自己相信的狐妖之说,终究还是她的愚弄……

“烟花看了,搂也搂了,抱也抱了,定香护法可是一点抗拒的意思也没有。句泥,你认为如何?”玄十三偏头。

句泥轻诵佛诺,缓道:“刚才定香确有不当之处,枯朽认输。”

“可我怎么觉得香护法心有不服呵……”徐徐的调子,似讽似嘲。

句泥向云照看去,云照会意,上前一步道:“定香身为护法首座,言行举止有失检点,按规受法杖三十,入忏悔堂面壁。”说完,叹了口气,问他:“定香,你还有什么其他要说?”

他徐徐抬眼,眸中清明如常,回答亦清晰清澈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弟子知错。弟子领罚。”

“不行!”司空乱斩断然低喝,“我尊,面壁就面壁,法杖三十我看就不必了,这些和尚分明就是欲盖弥彰!”

“哦?”玄十三趣笑着瞥她,“输赢既定,句泥要怎么处置他们这位动了尘心的护法,不必我们理会吧?”

“他是我看中的人,打他我会心痛。”她说得毫不迟疑,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久受戒律浸染的僧者因她的话显出些许不自然,倒是玄十三情不自禁笑出声,摇头向句泥看去,“怎么办,我家须弥窟主不让打?”

云照原本就不赞同这次赛事,当下冷脸道:“这次冬赛伽蓝已经认输,定香是我伽蓝护法,赏罚与否一应是伽蓝的事,只怕不由七破窟说了算。”

“对。”玄十三点头,“你们要打自己的护法的确不关我的事,不过……若是惹得我家须弥窟主心痛,就关我的事。”

“你……”云照捺下不快,僵声道:“玄尊何必强词夺理。”

“理当然是要夺的。”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讲理。

云照被他呛得脸皮一黑,待要说话,定香蓦地开口:“玄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贫僧禅心不定,被声色所迷,既然有错,自当受罚。”他向云照合掌一揖,“师叔,弟子身为护法首座,知法而犯,罪过更甚,当受一百零八法杖。为显伽蓝法威,弟子恳请戒香师弟执法仗。”

云照闻之动容。伽蓝执法是不能运功护体的,普通弟子若无大错,通常是罚到后院劈柴挑粪,错大的也不过杖责二十。定香只是被装成小狐精的司空乱斩迷惑而心软,并无其他出格,他今日罚定香三十杖,已是极限。何况,普通护法僧执法杖不会运功,若是由护法首座亲自执法,规定必须将一层功力注入法杖,一百零八下后,定香如何受得了。

司空乱斩不知个中缘由,但听他从三十杖升到一百零八杖,猜也猜到他在自责,当下瞪大妖目,恶狠狠地说:“你敢!”

“贫僧理应受罚,敢或不敢与否,并不相干。”他不看她,垂眸向句泥揖首,“新岁已到,山寒雪重,还请主持和诸位师叔移步禅房。”

妖颜气得发白,她唇瓣才动,却被玄十三一指点住,“回去。”玄十三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拂袖掠远。

他这一动,在七破窟部众心里已是命令——今夜事了。

司空乱斩握拳立于山阶上,双眸喷火锁住定香,直到一名部众在她身后轻轻提醒,她才恨恨跺脚,旋步下山。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她一眼。

一个月后。

龙抬头的酣春花朝月,第二天便放了晴。

“喝!”蓝空朗朗,参天老树下,一身武衣的小和尚单足点地,一腿曲起,展双臂,做白鹤亮翅态。

一阵风来,他摇摇……晃晃……

“叮!”铜铃丁当。

距离小和尚不远处,小亭一座,亭内石桌一张,桌上放着一只摇摆僧。

一阵风来,它摇摇……晃晃……

小和尚瞪大眼,目不转睛盯着摇摆僧,心头数着:“七佛经,尸佛经,婆罗门缘起经,善生子经,寂志果经,四谛经,离睡经……”数了这么多经,为什么摇摆僧还不倒还不倒还、不、倒——

“扑通!”支持不住的小和尚先一步倒地。难能可贵的是,纵然倒地,他依然保持白鹤亮翅的姿势,偏偏不巧,虽然地面表层干爽,实际暗藏玄机,他前方不远正好有一处小泥潭,落叶欲铺未铺,让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嘴稀泥。

“唉,为什么不行?”一骨碌爬起来,小和尚蹲在地上拍打自己的光脑门,“为什么我的定功居然不如一个木头摇摆僧?师父,师父,师父啊——”因为叫得太专心,他未注意慢慢靠近的浅浅脚步声。

“有台?”来人轻唤。

“师——呃?”小和尚转头,看清来人后自地上一跃而起,欢喜大叫:“定香师兄,你出忏悔堂啦!”

阴云色的僧袍罩在笔挺的护法身上,他轻轻点头,算是回答了有台的问题。

“师兄你瘦了……”有台撇嘴,满眼都是担忧。入忏悔堂的弟子,只有侍者以上才有资格探望,才一个月啊,定香师兄瘦得比仙鹤还仙鹤了。当初定香师兄受一百零八法杖后进忏悔堂思过,每天有画岸师兄为他上药,他还能从旁打听一点消息,本来云照师叔也只想让定香师兄忏悔六七日便罢了,没想到定香师兄却说:忏情忏性,等弟子忏透性情之后,再出不迟。

这一忏,就是三十三天。

年轻的护法浅浅一笑,手略抬,指指有台的脸,“怎么都是泥?”

“啊!”有台赶快抬袖拭脸,“师兄什么时候出来的?”

“今早。”他的视线移过有台肩头,向亭子里看了一眼,淡问:“夜多窟主送你的?”

摇摆僧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毛笔画出来的笑脸格外醒目。

有台嘟着嘴点头,“闵兰若说学武不仅只是埋头苦练,还要借力打力。他把这个摇摆僧送我,要我参悟借力打力的精髓。”

“夜多窟主有时候说的话也有道理。”他点头,目光绻绻荡漾在摇摆僧上,似在注视远方,又似在遥想什么。过了片刻,他提醒有台:“但你要注意,练功切不可急进。”

“是,师兄。”有台合掌受教,随后笑开,“以后我又可以和定香师兄一起坐禅了。”

他因有台的话微微一怔,淡笑摇头,“恐怕这段时间不行。”

“为什么?”有台大惊失色,“难道云照师叔还要罚你?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罚完了吗?”

殷切的关怀,焦急的神色,让年轻的护法终于露出一抹称得上愉快的笑。但是他仍旧摇头:“还记得饭仙寺主持吗?”

“……无质大师?”

“无质大师给主持送来一封信,希望伽蓝能分遣十五名弟子到饭仙寺交流佛法武道,他们也会送十五名弟子上伽蓝修行。刚才见主持的时候,他提到这件事,稍后便会挑出十五名弟子下饭仙寺。我已经请命修行,等其他十四名弟子确定后就要启程了,三个月后回来。”

有台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恨自己言拙。这种弟子互遣的修习以前不是没有过,只需一名禅师,再挑些侍者和中等资质的弟子即可,有些还是自愿前去。除非事态紧急,通常不会动用到护法阁。可定香师兄却亲自请命下山,他还在自责吗?

“把脸洗干净了再练。”年轻的护法又看了摇摆僧一眼,拍拍小师弟的脑袋,踩叶离去。

老树已吐新芽,垂垂茂叶下,那抹阴云色的身影孤直挺傲,似云鹤闲步水岸,渐远渐小,转眼隐去。

有台呆呆望着他消失的石径,心头堵了一口气,叹气呼吸全忘到脑后,直到胸口发闷才回过神,不由深深吸气,长长叹出。

总觉得师兄身上多了些他不懂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郁闷却又说不出哪里郁闷,完全摸不透。就像梅雨季节的绵绵小雨,漫天张开往下落,怎么也落不尽,天空的云也不见减少,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害得你整个人的感觉都是湿搭搭的。

一阵风过,摇摆僧在桌上笑得天怒人怨。

有台又叹了一口气,怀着无比纠结的心情去洗脸。回来后,他拉开马步摆开双臂,提气大喝:“我要发愿——发愿——发愿——”

树影摇移,叶声沙沙。未时过了泰半,小和尚对着摇摆僧,练功中。

饭仙寺位于峥嵘洲城外鹅湖山上,依山傍水。

峥嵘洲地处汉水和长江的交汇处,水运发达,南北商船途经此地多会停留,或货物转手,或载货新发,渡口边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神剑禅师受主持之命,前往饭仙寺传播佛法真意,定香与另外十三名弟子同行。他们启程下山,沿路化缘修行,不日便抵达饭仙寺。挂褡之后,算是在饭仙寺暂住了。

神剑禅师开坛讲法,第一次只是饭仙寺弟子观听,第二次多了些城中信徒,到第三次,讲法殿被围得水泄不通,附近信徒慕名而来。此间,定香和其他弟子与饭仙寺僧众一起修行,没几日便熟悉起来。

这一天,饭仙寺僧人三秀带他们进城体会峥嵘洲的风土人情,当三秀邀定香一同前往时,他正站在寺后一座临水石桥上。桥畔,雪白的木芙蓉临水袅娜,花瓣团团层层,风华正艳。

“定香护法,青史楼的夏侯居士诗画双绝,乐善好施,颇有佛缘。他的青史楼里挂满江湖文人的墨宝,而夏侯居士也广开方便门,任人观赏,若能别具见解,他更欢迎。定香护法来我寺不久,趁今日晴好,不如一起去会会。”三秀笑言,似与夏侯居士很熟悉。

定香不忍拂他好意,点头同去。

一路上,村郭绿树,遥遥水田,青烟许许,间或一群农人经过,有些是认识三秀的信徒,见了他们都会行礼问好。就这么慢慢行走,不知不觉进了城门。拐过一个街角,两道色彩斑斓的身影突然从不远的酒楼跳下来。后方行人不断向前推挤,都想占个视线好的地方看热闹。他们被迫跟着行人向前走,很快来到酒楼外围。

跳下酒楼的是两位年轻公子,面如冠玉,各展风流。

之所以刚才觉得他们色彩斑斓,全因他们的衣服——立于左方的公子一袭白衣,但衣上印了无数飞鸟,图案大到能远远识别的有仙鹤、孔雀、锦鸡、鸳鸯、紫翅、鹧鸪、喜鹊,色彩华丽,右方那名公子则是一袭玉色青衫,不过衫上印的图案和白衣公子相差无几,同样的色彩华丽。

华丽加华丽,成就了斑斓。

有人低叹:“是天孙翔的‘彩虹公子’啊!”

有人好奇:“是二公子令狐晨和五公子令狐轻呢,他们这次又为了什么事吵起来?”

有人八卦:“听说是为了占春院的彤杪姑娘。”

“彤杪姑娘……花魁啊……”有人理解了,通透了,“要做彤杪姑娘的入幕之宾可不是易事啊,大把人捧着银票求见都被朱妈妈拦了回去。前阵子彤杪姑娘扬言,谁要是在一个月内能让诗画双绝的夏侯居士甘拜下风,谁就能与她共赏三月三的‘人面桃花宴’。”

“二公子和五公子已经让夏侯居士甘拜下风了吗?”

“那倒没有。听说他们正在争谁有资格进青史楼挑战夏侯居士。”

“这不成了内讧?他们应该一起对付夏侯居士才对啊。”

“你知道什么,二公子和五公子素来风流好胜,总喜欢争一口气。若不是大公子,谁也压不住他们。”

“那大公子呢?”

“听天孙翔掌柜说,大公子前日去了苏州,现在没人压着这两位了。”

说话的人就在定香前方,他听得清楚,不禁问了句:“请教两位兰若,他们谁是二公子,谁是七公子?”

说话的人回头,见询问的是位僧人,其中一人倒也热心,笑道:“大师不是本城人吧,白衣的是二公子令狐晨,青衣的是五公子令狐轻。天孙翔的‘彩虹公子’一共七人,他们可是天孙翔的活招牌呢,但他们很少一起出现在峥嵘洲。想一睹彩虹公子齐聚一堂的风采,那可是峥嵘洲所有人的梦想啊。”这人一说便开了话匣子,故意压低声音,神秘道:“听说啊,这天孙翔和七破窟有些渊源。七破窟大师知道吧,江湖上正邪莫辨的组织,七位窟主神秘难测,里面个个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呢……”

定香初时还听得认真,听到后面,嘴角忍不住一抽。“多谢兰若赐教。”他不着痕迹地打断此人的唏嘘。正好场中两位公子缠斗起来,将此人的注意力吸引去。

定香瞧了一会儿,轻轻摇头。这两人哪里用到真功夫,拳拳掌掌都是花架子,分明闹着好玩。天孙翔的“彩虹公子”他听说过,一共七人,分别依“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排位。他们是布庄的活招牌,但有新衣,命彩虹公子穿上,招摇过市,出入城中大小场所,因为他们模样俊美,即是宣传,也是美色,引得富人争相效仿。有人形容彩虹公子为:“彩衣才子多吟啸,公退时时见画屏。”

附近城镇都有他们的事迹,偶尔也会从她嘴里听到只言片语,但很少见他们上伽蓝……旧事萦绕,他一时恍惚。

慢慢退出人群,见随行的师兄弟被人群冲散,他无意多留,向人打听了青史楼的方向,徐步踱去。三秀今日此行的目的是青史楼夏侯居士,他到那里应该可以等到他们。

初见青史楼,他觉得像书院。

楼有三层,第一层山门大开,里面人头攒动,第二层推开一排花窗,有人,但不多,第三层只开了一扇窗,有没有人在上面,不得而知。

他信步迈入,见里面的确挂满了字画墨帖,一时好奇,便停在一张草书前观赏。侧上方有人谈话,然后他听到一声大笑,有人吟道:“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说得好!说得好!好个‘争如共、刘伶一醉’啊!”很快有人附和。

他笑了笑,没有偏头观望,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草帖上。帖书并不是什么佳句,更无意蕴可言,像七言绝句,又像打油诗,一共十四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但写字之人的书法功力非常高深——十四个字,十四种草体,无一相同。特别是最后那个“一”字,看似轻灵缥缈,却又暗藏犀利,仿佛晚龙归洞时鳞鳞龙尾在云间一扫,乍惊乍色。

他瞧得入神,不觉挽起衣袖,以指为笔在空中临摹起来。有人轻轻走到他身后,未出声。他眸星微微一动,以为有人和他一样想欣赏这幅字帖,便侧移一步,垂下袖子。

只是没料到,他这一移,倒让那人说话了:“大师也喜欢书法?”

“不敢。”他移目正视那人。是位储有文须的中年男子,容貌斯文,正含笑望着他。他合掌以礼,“兰若有礼。”

“大师有礼。”文须男子眼底有些怔意,掩饰得也快,学他合掌回了一礼,“我见大师在这幅墨帖前伫立良久,想必是喜欢。”

他浅笑,“平时读书总会写些字,不过常用之事,谈不上喜欢。”

“那大师觉得这墨帖如何?”

“贫僧不识好坏,不敢妄评。”

“那大师觉得这里所有的作品,有哪些是上品?”

“能挂在这里,想必都是上品。”

文须男子没再强求,转问:“大师不是本地人?”

“贫僧暂时挂褡饭仙寺。”

“哦——”文须男子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他走近一步,“大师,据在下所知,饭仙寺的僧人不会称俗家人为‘兰若’。对俗家人称以‘兰若’的只有一个地方。”

他抬平双眸直视文士,嘴角有一抹微笑,“兰若既然知道,又何必告诉贫僧你知道。”

文士被他似讥似禅的话呛得一呆,然后赶快解释:“大师误会了,在下好求佛法,并无冒犯之意。”

“贫僧并不觉得兰若有所冒犯,请兰若不要自责。”他垂下眼帘。

“在下听说饭仙寺请到高僧入寺讲法,大师莫非就是……”

“不。”他谦虚地摇头,“贫僧资历浅薄,不敢误传佛法。”他见此人再要追问什么,只得道:“贫僧的确来自七佛伽蓝,目前暂时在饭仙寺修行。如果兰若想听佛法大意,不妨到饭仙寺一闻。”

“是是是。”文士点头,不死心地又问了句:“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晓大师法号?”

他并无刻意隐瞒身份之意,只道:“贫僧法号定香。”

“定香?”文士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眼睛突然睁大,低叫:“你就是七佛伽蓝‘三香护法’中的定香?果然……果然!在下常听人提起七佛伽蓝有‘三香护法’‘五岸侍者’,个个皆是神仙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有点后悔报出法号了。其实,他只是每天每天修行,每天每天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哪里像神仙人物?

文士也懂察言观色,见他不愿引起旁人注意,便飞快压低声音:“今日有幸得见定香护法,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定香护法欣赏草帖,不知可有玄机指点在下。”

“……”

文士何等圆滑,又岂会看不出他欲言又止之意,当下恳请:“佛法有云:众生皆有佛性。还请定香护法不要推辞。”

他微微叹气,轻问:“这张草帖是何人所写?”

“不知道。”文士也一脸遗憾,“当时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写完后就走了,也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不过,半年前‘香山剑’向暇生到过这里,他见到这幅草帖,想以百两黄金买回去。在下问他为什么花重金买这张草帖。向暇生却怎么也不肯说。”

向暇生?他将视线移向草帖。向暇生是剑痴,但凡惹他注意的东西多和剑有关。据他所知,向暇生并不热衷书法。如果以剑者的眼光来看这张帖……脑中闪过什么,他正要抓取,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思绪被打断。

“臭小子,这回看你往哪儿跑!”凶狠的声音。

“我有说要跑吗?我现在要进去欣赏欣赏。”轻闲的声音。随后,一名少年公子背着双手走进青史楼,大摇大摆,完全不将随后追进来的七八名壮汉放在眼里。

他们的喧闹引人众人不满,而且楼中多是江湖文人,已有人路见不平出来说话,但少年公子甩都不甩,四下看了看,竟向草帖走来。定香侧方有根柱子,正好挡住门口众人的视线,他并不觉得少年公子有透视眼看到自己,当下向柱子旁边移了移,不想与少年公子撞个正面。

倒是那名文士冲少年公子抱拳,“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少年公子抬手欲取草帖,文士大惊,抬臂阻拦,不料少年公子翻掌更快,四指并如利剑直刺他肩胛大穴。文士侧身避开,只这一避,少年公子已抢得先机,眼看就要将草帖从墙上扯下来——

世事难料,随少年公子一起进来的壮汉不由分说抓向他肩头,逼得少年公子回身自救,这才保住草帖。

文士沉下脸,“公子要闹事,这里可不是地方。”

“我有说要闹事吗?”少年公子一脚踢飞壮汉,回身后眼睛仍然盯着草帖。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公子何必做缩头乌龟。”文士以身为盾挡住草帖,语气已没了刚才的随和。

少年公子偏偏视线睨向文士,调子谩轻不敬:“都说了,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

“公子一进青史楼就看中这幅字帖,莫非是喜欢?”

“不喜欢。”

“那为何……”

“啧,你好啰嗦!”少年公子蹙起眉头,“我受朋友所托,要毁了它。让开!”

因少年公子的嚣张,文士脸上已有怒容,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一名江湖文人却先出声了:“这位公子好大的口气,这里是青史楼,你凭什么进人家的地方毁主人的收藏?夏侯居士,你也不必对他客气。”末句竟是冲着文士说的。

“夏侯居士,我们和他是私人恩怨,无意冒犯。”为首的壮汉冲文士重重抱了一拳,一派江湖气概。

“私人恩怨?”少年公子暂时将注意力从草帖移开,嗤笑,“我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你们想恩想怨都可以,我奉陪到底。”

文士——也就是青史楼的主人夏侯居士——立即跳出来阻止:“刀剑不长眼,如果你们有什么恩怨,请移步楼外。我青史楼只欢迎文雅之士,不接待众位。”

话说得如此明白,在场众人都听得懂,他们要是在这里打斗起来,伤及满室墨宝,实在有折风雅,令人扼腕。

少年公子突然毫无预兆出现在夏侯居士后方,满场江湖人都没看清她如何改变自己的位置。定香看清了: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轻功缥缈、步法诡异而已。

夏侯居士大骇,转手欲护草帖,可惜,已经迟了。

看也不看一眼,少年公子直接卷了草帖当木棒敲向壮汉。折、点、挡、劈,动作快比闪电,转眼将他们打倒在地。只是,另有两名壮汉借人群为墙,偷偷绕到少年公子身后,以猛虎下山之势扑上去——

咚!咚!两道色彩斑斓的身影冲进来,正好和两名壮汉撞成一团。

“哎哟!”惨叫的是捂住额头的两名彩袍公子。至于两名壮汉……早被撞得飞了起来,脑袋正好磕上柱子,正晕乎乎地滑落在地。

定香从柱后移到人后,借着缝隙静静注视。

彩袍公子是刚才在街上争吵的令狐晨和令狐轻,就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冲进来。

“是我先到的。”白衣彩纹的是令狐晨。

“明明就是我。”青衣彩纹的自然是令狐轻。

夏侯居士不知他们为何出现,皱眉问:“二公子,五公子,不知你们今天到我青史楼所谓何事?”

“是这样的……”令狐晨一把扑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将彤杪姑娘的要求和三月三人面桃花宴之事简单解释,又道:“我们比来比去都比不出结果,所以决定谁先到青史楼、谁就有资格让夏侯居士你甘拜下风。”

夏侯居士的嘴角可疑地抽搐了一下。他抽回袖子,“改天吧,今天青史楼有事……”

“是不是他们捣乱?”令狐轻一指壮汉,“没关系,交给我们。”

“不是。”夏侯居士拦住他,指向少年公子,“是这位。”

“这位……”两人同时看向少年公子,盯了半天,令狐晨突然扭头看夏侯居士,“居士,是不是他们把青史楼当成解决恩怨的地方,其实不关你的事。”得夏侯居士点头,令狐晨摇头叹气,“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殃及池鱼。”

也不知他有没有讥讽的意思,反正听在很多人耳里都不是滋味。

令狐轻瞪他,“你到底帮谁?”

“唔……”令狐晨沉吟,来来回回踱了一圈,兴奋捶掌,“帮他。”手指赫然指的是少年公子,“他长得俊美可爱,那些男人又肥又瘦,我不喜欢。”

少年公子冷冷瞪了他们一眼,低吼:“啰嗦!用得着你们帮?”

两人被他骂了也不生气,旁若无人地商量起来——

“怎么办,他不要我们帮?”

“那就不帮。”

“可是他们的事不解决,夏侯居士就没空理我们。”

“他不要我们帮我们能怎样,难道你要帮那些又肥又瘦的家伙?”

“……不想。你呢?”

“我也不想。”

“那要怎样?”

“不知道。你说!”

少年公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明眸中隐隐有煞气升起。

得到短暂休息的壮汉突然又向他攻来,还是上中下三路夹攻,似乎不将他制服绝不罢休。少年公子催动内自力,倏地弹开草帖。草帖即弹即收,击退一名壮汉。夏侯居士心痛自己的收藏,上前欲夺,但少年公子已不若方才那般笑嘻嘻,明眸善睐妖俏一瞥,左手依然以草帖弹打壮汉,同时旋身跃起,右掌婉转如半开的旋扇,夹着凌厉劲气击向夏侯居士。

扇开画屏——太液秋风掌!

定香神色一凛,灰影倏闪倏现,众人不及判断发生了什么,局势已起了变化——少年公子手中的草帖移到他手中,壮汉被他袍袖拂出的劲气推撞成一团,而少年公子袭向夏侯居士的那一掌被他接下,僧袍鼓动,罡气四射。

少年公子看清阻止自己的人后,双眼睁大。

他捧着草帖送还夏侯居士,感到背脊后有两道凶狠寒凉的视线,足以将他冻成冰雕。

要不要转身……他满心矛盾,连夏侯居士向他道谢也没注意。他并不想引人注目,只是,若不能现在救回草帖,等一下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少年公子女扮男装,稍有经验的江湖人都能看出,何况,还是他认识的那位。

她的行事风格,他自认略知一二。

司空乱斩不喜欢行走江湖,并不表示她不懂武功。相反,她的武功一点也不差。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她天资聪慧,是武学奇才,所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力,不料她却说“都是庸医害的”。原来,厌世窟主喜欢拿人试药,试得好,功力突飞猛进,试得不好,就半残半缺半死不活。他当时问:“你也被试过?”她不知想到什么可怕的事,脸立刻青了。

她武功不弱,但鲜少主动与人起争执。不过她也有个坏习惯,一旦发起脾气来就会不分轻重,方圆十丈内能被破坏的东西都会被她破坏掉。那一掌“扇开画屏”要是真的打伤夏侯居士,楼内所有江湖人都会为夏侯居士出头,而司空乱斩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被这么多江湖人挑衅,她必然火起……青史楼也许会成为历史。

令狐晨和令狐轻趁乱退到一边,但色彩斑斓的锦袍让他们站在哪里都像鹤立鸡群。

“和尚你很闲吗?”司空乱斩含着冷刺的声音直射他耳膜。

他暗舒一口气,转身面对,“贫僧一直都很闲。”

“要你多事!”她咬牙挤出一句,却不叫他法号,似不想在这里透露自己的身份。

“多事的是你吧,小子!”有人打抱不平。一人出了头,立即引来多人声援。

司空乱斩一眼瞄过去,娇多媚煞,是濒临爆发的征兆。他无法阻止众人,只能暗暗提气戒备,防她出手伤人。

“诸位,诸位——”将草书交给侍仆后,夏侯居士飞快挡在他们中间,对为首的壮汉道:“万事好商量。吴七爷,算是给在下一个面子,少气,少气。”被唤吴七爷的男人重重一哼,一双鹰眼狠狠瞪着司空乱斩,倒也真的不再说什么。夏侯居士又转道:“这位公子,吴七爷在下认识,他为人豪爽,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不知你们究竟为何事冲突?”

司空乱斩冷道:“是他们找我麻烦。”

“臭小子,你鬼鬼祟祟在我们矿场外偷窥,不是奸细是什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矿场外偷窥了?我明明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是你们无缘无故把我围起来。”

“既然是场误会,那大家各退一步,如何?”夏侯居士明显就是息事宁人。

“各退一步?”司空乱斩嘴角一挑,“休想!刚才是他找我麻烦,现在,我要找他麻烦。”

如此嚣张,实在人神共愤。

“我吴七会怕你不成!”吴七偏头怒吼,“兄弟们,上,今天不把他带回去埋了我就不叫吴七。”

她闻之一笑,笑容更见妖姽。

双方蓄势待发,众人屏息,楼内霎时死静一片。

“般若我佛!”悠绵淡定的禅声响起,“《法镜经》云:不照明镜,不见己之形,不赞圣经,不见己之情。夏侯居士有息事之意,兰若何必固执不通。”

她眯起媚眼,冷字慢道:“我找他们算账,不、关、你、事。”

不关他事……抬眼凝去,她正锁紧眉头注视他,意思非常明白:不关他事,不关伽蓝事。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心头亦无所想。直到人群中又有好打不平者出言呛声,他才……心弦一动。

因为七破窟总是针对伽蓝,所以她才总是针对他。昔日为护持伽蓝,他责任所在,必须阻止她做一些破坏的事,今天她不张扬须弥窟主的身份,亦无意针对他,是否因为离了窟佛之争?那他还要不要阻止?

表面上是吴七先找她的麻烦,但依她为人,必定是做了什么出格之事惹来吴七一伙。如今她反咬一口,得饶人处不饶人,已惹众怒。吴七一伙的武功他刚才已有见识,恐怕合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夏侯居士武功平平,但楼内护卫有几名高手。在场江湖文士中,亦有几位呼吸轻长,内力深厚。如果这些人一起上,她应付起来可能会捉襟见肘。

不关他事,不关伽蓝事——既然她说得如此明白,那今天就让他任性一次,不为伽蓝,只为一为自己。

无垢净眸淡然迎上,“兰若只要走出青楼史,自然不关贫僧事。”

她瞬间炸开了,“你的意思是你路见不平要帮这群琴瑟琵琶来对付我?”

“……贫僧只是认为,青史楼不是解决恩怨的好地方。”

“我倒觉得……”她冷冷一瞟,“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方字音起,她已向执有草帖的青史楼护卫掠去。“顾影步”鬼魅华丽,众人不过感到一丝微风拂面,那名护卫被她飞踢出去,草帖又回到她手中。

一道身影飞快接下护卫,迈入青史楼,大喝:“施主何必欺人太甚!”

定香抬眼,原来是三秀和其他弟子到了。伽蓝弟子见他站在这边,纷纷靠过来。

“又是和尚?”司空乱斩举着草帖敲敲手掌,嗤道:“哪家寺院的?”

“贫僧饭仙寺,三秀。”

“我管你是谁!”司空乱斩转掌袭去,虚虚实实,缥缥缈缈,赫然是一式“蛟龙转手”。

三秀本以为她是狂妄少年,没将她放在眼里,不料袭面的掌风竟似沙石飞击,刮得双脸生痛。他暗叫不好,懊悔自己小瞧了这少年。他正要拼出全力接下这一掌,一道灰色身影突然在他眼中放大,替他挡去掌击。

僧袍鼓起,是承力卸功的表现。

“定香……”三秀轻喃。

司空乱斩被他接下一掌,脸色更加难看,“我看你能救几个!”她旋步飞身,转攻吴七等人,电闪须臾,已有四人被她打得吐血飞出。

夏侯居士心痛楼中收藏,但眼中已渐露惊诧,“长鲸起浪……”他不可置信地低喃,“这不是锦迷楼的武功吗……难道她是锦迷楼的人?”

定香见她故意伤人,眉头紧紧蹙起,纵身上前挡下她袭向第五人的狠厉掌气,低道:“兰若今日执决如此?”

她的回头是快掌直攻,妖眸因怒火灼灼如华,晶亮袭人。他无声喟然,只得以拳相迎。

如果说她的拳连绵不断,节节贯穿,他的拳则形意相随,既端庄优美,又气势逼人。

——阿修罗拳,证修罗道。

楼内人人屏息,只听到拳掌交错、衣袂猎猎。他的拳式渐行渐快,隐隐带出冰寒利芒,她不曾见他用过这种武功,心中一时惊讶。惊讶导致分神,眼看重拳击向肩头,她提气纵向梁柱,从他上方跃过。他褪下腕上佛珠击向她后背神堂穴。她在半空无法躲避,拧腰提气,却仍然让佛珠击中肩头。

落地,旋身,她唇瓣一抿,未及出声,他微微侧首,眉相皎净如天帝灵弓,似风落帆头袅袅一笑。大袖翻转,起手无回之间,拈花似的手已抵在她额心——只要内劲一催,她必会受伤。

众人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看众人,印在眼底的只有一张嗔怒交加的脸。

指尖一曲,他动了。

凝息之间,他却只是——徐徐弯起中指,结出佛印,在她额上、轻轻一弹。

一弹即收。

禅心,点额。

她愣住,耳中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被他弹中额心的一瞬间,心头“丁当”一响,就像瓷杯落地的声音,有点震撼,有点惊乱,有点短暂的不知所措,还有些突兀,有些茫然,有些莫名的欣喜雀跃。

眼底流光飞舞,惊疑,猜测,不解,困惑,茫然,恍惚……灼灼怒眸被妩媚烟光取代,最后,竟然松了表情,绽唇一笑。

蓦地,她虚推一掌,踩出“顾影步”腾空而起,从众人头顶上掠出青史楼,转眼不见踪影。吴七大骂一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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