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有秋千吊椅,悠华坐上去,晚风吹拂,他升了个懒腰,“仲夏,你所有心事都能和我说,你说过你相信我。”
她转身,看他,然后走过去,和他一起坐在秋千上,双脚轻轻荡起来,“我一个人和时光怄气了很久,才明白他若有若无的温存。时光不会逼死人,除非你自己不给自己一点退路。以前,我在学校里,觉得索然无味,一直迟到早退。生性孤僻,那些失意的午后,喧闹不堪恶趣味的班级,多么难熬。我几乎走遍了整个学校,好几栋大楼,也找不到一个安静点的容身之地。如同走钢丝般对抗妖魔鬼怪的化学课,那个化学老师多么狠毒,我成绩太差了,她劝退不了,一周考三次,次次报分数,有些话难听得都无法入耳。一如我永远学不会谦卑,叫我如何学会原谅。那张散落在地上的50分的化学卷,她发卷子的地方我觉得那边没有风,那么又怎么会散落于地,不就是出自那个不要脸的化学老师之手吗。你叫我如何不弯腰,如何不捡起。那是我自己的卷子。是我自己的。”她说的时候,悠华觉得她的心是哭泣着的,呜咽又破碎。他轻轻发出叹气,很想环抱住她。在这片茫然失措中,孤独深渊里他只能做的就是倾听和沉默。任何安慰的话显得多余和迟到。那些年月,那些她一人抬头看学校樱花树的枝头上的花朵,逆风走在风吹雪的日子,他和安池终究都是迟到了。
“在那种无止境一节又一节的化学课里,我曾经的某种哭泣甚至怕的不是别人嘲笑我,而是怕别人可怜我。可笑的是明明受伤的是我,他们却都以为我给着他们脸色。可我能如何?现实冷暖自知。那种老师骂人永远不点名带姓,但人那么脆弱,那么真实,要如何不对号入座。现在想来如同走了地狱一趟。”秋千慢慢停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沉重,略皱紧眉头。“别人纷纷夸赞着我屏蔽所有人的本事。小小教室我们吃饭,那几个站在我的这排,讨论着他们这次又110分了。我考个30分,只好赶紧吃完,那样压抑和窒息的班级,我只能出走。其实我恨不得咒骂他们直到喉咙沙哑。但一片一片黑暗的瓦片被我拼凑起来,岁月无声,我一个人撑下来。那些时光无比盛大,无比喧嚣,无比荒唐。悠华,我甚至没有办法带给任何人一点点的惩罚。最后要我自己一个人痊愈。没人觉得,这从开始就是个错。”
她欲言又止,靠在吊椅背上。他递过一杯鲜橙,看她小嘴通过吸管吸允果汁。他也往后靠,秋千荡起来。心灵上的破碎很难拼凑成以前完好的模样,即使放弃了自己,宿命的事情自己控制不来。
现实还算安逸,但仲夏不满现实,愤世嫉俗。她目睹了周围的所有人,感受他们之前的无形尴尬,狂欢,落寞,退让。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她就这样静默得走到了所有人的背面。他心疼她。
“仲夏,你说出这些是否因为你怕自己解决不了这些”
一杯果汁很快就喝到了底,递给他杯子,悠华的一针见血她很喜欢。他愿意听,然后试着深入,交谈,谅解,他和安池一直不一样。
“我的确恐慌,确实畏惧,但和坚决并存。我记得韩寒写的<一次告别>,人们可能真的不会太把他人的清白或委屈放在心上,但韩寒却因此成为再也学不好数学的小孩,我也从此厌恶化学。我们都曾是那么抱着去学好的愿望和心态,最后呢?三毛小时候被老师诬陷还在脸上画上鸭蛋,那个老师用墨汁在她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著她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所以她自小就得了抑郁症。你认为这些都是谁的错。我们都一样,感受到世界对我们深深的恶意。”就那么一时,悠华有点想哭。他脑子里反复烙印着她的那句:我们都一样,感受到世界对我们深深的恶意。他曾经恨死了世界,宁愿自己从未来过,以为这是对他的惩罚。但仲夏那么好,她出生在那么温暖的家庭,有着深爱她的人们,她不应该承受任何伤害,世界也不能那样对她。他以为自己心里的伤疤已经结痂,但仲夏的话让那些感受卷土重来。
“我想去染发打耳洞纹身,这些都好,除了吸食毒品杀人之类一系列伤人害己的事情不做以外,我想叛逆,我愿意和反对我看不惯我的人撕破脸,远走、追梦、疏离,一切支配着这些行为的不过是因为我实在想表明我自己的态度。”
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靠在他肩上,“悠华,安池和你不一样,他向阳,渴望温暖和家庭,比起我个体所肩负灵魂上的苦,他更在意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他要我爱他,他要拥有我,却不曾想读透我。所以我在质疑自己究竟是需要一个恋人还是一个知己,我不明白,非常懊恼,非常多的心事,不知道对谁说,也不知道那些心事要怎么解决。”
感受到肩头的温度,怕是一会又要哭了。他伸手拍拍她的后背,像过去自己安抚自己一样。“没事的,仲夏不要紧哦,都过去了,只要过去了就再也不会重新来。只会越来越好。你一定要相信会越来越好。”
“所以啊”,她舒了一口气,“所以我注定读不好书,我的心思从未真正放在读书上,我已经放了太多心思在读书之外。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片领域,抬头望着的一直是别处的世界。但会读书有什么了不起,悠华,悄悄告诉你,我其实早知道自己应该考不上大学,但我是那么不愿意像古代参加科举的人要为了一个秀才的称号去荒废一辈子。人生苦短,尽自己的兴才最重要。我要证明读不好书我也活得比谁都好。”
夜晚携带黑暗而来,没有明月,路灯都亮,公路上不时有车子呼啸而过。悠华拉住仲夏的手,是那样软软的却冰凉的小手,他握住。仔细。他要捂暖她。“仲夏,小时候我家里很穷,看惯了现实的丑陋和无助,我习惯了压抑内心的烦恼和困惑,大概这种习惯从小养成,久而久之我便变得对什么都不太在乎了。只是埋头读书,听音乐,做好饭,做好工作,过好生活,23年就这样活过来。而仲夏,你告诉我这些,我非常心疼你,赞许也反对,钦佩又害怕。你比我好太多,你不麻木,很鲜活很生动,浑身的负能量,你都不知道,愤世嫉俗搁在你身上,也被使得很漂亮。虽然会活得累,难免难受,但是很有价值。我在你面前,觉得自己差劲极了”在生活里滚爬,他甚至失去了愤世嫉俗的资格。
上海的夏天不怎么吹风,但一吹就有让人掉泪的冲动。他说的时候,让仲夏不经意猜想他的本质。性寒。他体内散发着植物的清香。一点微苦。一点寡欢。是那样和她一样脆弱的人。有些人就像候鸟,在静谧的轨道上常年无声无息得飞翔着。你看不见他逆光,但他确实在零度里煎熬。
“悠华,你哪里差劲啦?你理解了我的疼,然后我把痛都说出来,就没事了。谢谢你,包括那晚你的留言,都谢谢你,支持我,肯定我。”她站起来,哭着也笑了得看他。还是那样,上扬着嘴角得看他。“这个仲夏,我没有从头到尾得寂寞。”
上海上空的星星寥寥无几,和这个城市一样那么不解人意。只要活下去,人都会长大的,但是漫长过程里本质里的我有没有被丢却有没有迷路,这一切只能自己知道。悠华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但仲夏却完好无缺。
仲夏离开了吊椅,斜靠在这个后花园的栏杆旁。这是安池和悠华的家,也是仲夏的家,这个盛夏她与他们同居着,被他们宠得小公主一样。
站在顶楼的露台上。夏终于至,花朵都吐露芬芳。连夏娃和亚当都额外眷顾的城市。没有暴风雪,地震和飓风。黑夜里除了听见猫叫,不会有人哭泣。大家都麻木了,习惯了,改变了,适应了。不曾抬头看看今夜有没有月亮,也不会因为发现一颗星星的闪亮而笑一笑。但这样的本事她实在学不来。她只会做着自己。
“悠华,仓央嘉措说过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你不知道。我好想好想去草原,然后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看一夜的星星。那里的星空该多美。”
“会的,一定超美的。”悠华也起身斜靠着栏杆怜爱看她,他没办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一种软软的酥酥的,要比喜欢深一点,再深一点
“呵呵,我以前把这个愿望和爷爷说的时候,他就跟我讲别去,那里的牛羊太臭,真是欲哭无泪,所以不同的人真的不能交流过多。”说着说着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察觉到她心情的明朗,悠华也笑了,月色再迷人,花朵再香甜,也比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孩。别具一格,甜甜美美。
“仲夏”,他轻轻唤她,“不会走不动,我们都心事过重,如果一起的话,应该一定走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