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卡在这里,那一场大雨仿佛就在眼前淅淅沥沥不肯停歇。萧雪纯捏着被角的手泛起微紫,睁开眼睛瞟过书桌上的钟——凌晨三点四十。很晚很晚了,或者说很早很早,没由来想起有一句歌词是“幸福的人都睡得很安稳”原本她也是可以睡得很安稳的。
她不记得那段灰色的岁月如何走过去了,甚至,若不是逼迫自己想起那样深眷的恨意,她连那些伤害都会忘了。年代太过久远也罢,大约只是如今的日子,甘醇温和,她不愿想起那些常常哭泣颤抖的日子。心被撕裂多次,就算黏得起来也要时日恢复,回想无异于再一次划开伤口,又不知多久才能够愈合了。
或者说也许就像倪斓所说:人的记忆有一个很神奇的功能,就是让自己痛苦的回忆,如果到了某个临界值,就会自动尘封。这些选择性的遗忘,是对自己的疼爱,不是麽?
只是原来时日多久,机缘巧合,当日的情绪也还是会一一呈现的。萧雪纯微微叹一口气,倚在床头,毫无睡意,竭尽全力回忆关于那一场雨后的所有,却只得了那么两三个残碎的场景,再也连不成完整的一串。
有那么一个场景一直深刻,放寒假要过年了,学校要进行大扫除,大家要把桌上厚厚的一摞书全部搬回去,萧雪纯找了袋子打包好书本,好不容易和郁婉两人背着抱着一堆书行走在寥落的主干道上。落日金黄,疏影缱绻,郁婉和萧雪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周明影搂着夏翩从萧雪纯身侧走过,言笑晏晏地将手中薯片塞进了夏翩嘴里,夏翩笑意盎然,用手指了指萧雪纯,周明影回头,面色微寒,然后毫不犹豫搂着夏翩缓步而走。夏翩回头看着萧雪纯,笑得花枝乱颤,眼角挑起,将手比了一个“鄙视”的手势举过头顶,然后甜甜一笑,若无其事消失在主干道尽头。
那个手势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反而很优美,甚至有些青春明媚的味道。萧雪纯盯着地面看了很久,郁婉站在一旁冷然不言,直到萧雪纯蓦地泣不成声。
“小纯,你都看见了。他一点也不疼你了。”那时候郁婉用的方式,总是直接而又残忍,无论什么时候都直指人心,每一句都能够摧毁萧雪纯好不容易建立的坚强。
萧雪纯没有言语,眼泪泛滥,顺流而下,弱而不绝。有一座城,倒了,塌了,甚至是已成了平地,没有丝毫曾经辉煌的痕迹,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存在过的痕迹。她原本以为那座城会如同皇宫一样千秋万代、永垂不朽的,而如今连残骸都找不到了。思及此,萧雪纯就笑了,薄如蝉翼一般的笑容,映着夕阳的光线,郁婉在一旁终于没有再说话。
郁婉说:“小纯,如果不是你那日那个笑容太过凄凉,我不会吞了后面半句话。周明影就是凤栖梧一样的人啊。”等到初三毕业时郁婉再说那一句话,萧雪纯的知觉早钝了,钝到疼痛从听见到明白需要了半年。
郁婉是什么人,她半年里她一直渴望用尖锐对抗尖锐,刺激萧雪纯站起来。她心知萧雪纯不可能倒下去再也不起来,但她不知道那样的方式,一面将萧雪纯逼到最现实的绝境进行痛苦地蜕变,一面也将萧雪纯原本还带有不切实际温柔和希望的心变得冷却,变得不再那么容易相信和接纳一个人。因如此,日后萧雪纯和陈罕也无端蹉跎了彼此一两年时光。
倪斓说:阿雪,你不必悲伤。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建筑过那一座城。
回信中有一段,萧雪纯依然记得:可是阿斓,我的木材和砖块都没了,日后,怎么办?要是没有人为我造一座城,我是不是会冻死呢?W城的冬天好冷,雪花那么多,你看今年下了好大一场雪呢。我没有城堡了,我要蜷缩在街头了,你看,快要过年了,灯火通明的地方好温暖。
倪斓接到信,看完没有忍住眼泪,立刻打了电话给萧雪纯:“阿雪,你要坚强。你还有我,我一定会和你团聚,我一定会考上HNY高中的。”
萧雪纯在电话那头点点头:“阿斓,你回来了我们再建一座城堡好不好?今天木伊给我写信了,他说他们有时候训练也会在一起,要我们不要担心。”
倪斓闻言,嘴角勾起微弱的笑容:“阿雪,我要建一座只有我们的城,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我们了。”
萧雪纯扬起嘴角:“好。”
有没有人的青春里有过如此矫情而明媚的对话呢?矫情到说着说着就想哭泣,明媚到如同冰天雪地见到了太阳。
那一年下半学期如同白驹过隙,因为平淡因为整日与书为伴,终究被忘了干净。太过灰暗而平静的时光太容易让人遗落不知。
中考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萧雪纯记得考场外一片又一片的雨伞,各色纷呈,像盛开了一个花季。那是她第一次真切感觉到那些伞下的父母都不容易,水花溅在他们的衣服上他们浑然不觉,水花溅到他们的脸上他们只是随手抹去。他们在那场大雨里等着那个奔向他们的儿女全然忘了自己,此情可鉴,苍天该是要垂泪的。
萧雪纯之所以会记得如此深刻,不过是因为她是一个人,萧雪纯的奶奶在她中考前一天过世,本来陪考的萧爸爸回去了那个八年没有回去的鱼米之乡的小镇。所以,萧雪纯在雨里看着一把一把花伞离去,微微有些伤感,却不悲戚。能有什么痛让她真的再那样痛哭流涕,再那样孤立无援,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很难了。
倪斓的考点也分在萧雪纯那个学校,倪斓带着她的初三同学兼发小顾言挚来看萧雪纯,那个笑意盎然的男孩有漂亮的酒窝,笑起来山明水净的温暖,对着萧雪纯招手:“阿雪么?我常常听小斓提起你。果然很活泼的女孩儿啊!”
萧雪纯一愣,未料顾言挚如此大方,她看着他带笑的眼睛,也笑眯眯的回了一句:“顾言挚,你好,你长得真可爱。”然后,三个人携手进了学校考了最后一门。
大雨下,笑容美好。而顾言挚的音容笑貌,萧雪纯却只有幸见过一次,一年后的八月,顾言挚在长江游泳溺水而亡。八月的那一天,从此变成倪斓最为悲伤的日子。有一个人,你原本以为会一辈子在身边叽叽喳喳,一辈子小打小闹永不分离的,一辈子……然后有一天,阳光明媚的一天,突然就再也找不到了。他用过的书本还在教室整整齐齐的放着,还有那半本没有写完的作业;他喜欢的歌曲还在MP3里放着——“我喜欢你是我独家的记忆,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脑海中拿去”心动而温柔;他的妹妹还不懂事,扬着稚嫩灿烂的笑容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可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用那一脸灿烂的笑容证明他的存在。
中考后的日子,水墨氤氲,萧雪纯依然没有印象。那个兵荒马乱的六月留下的仅仅是一个结果,一个萧雪纯、郁婉、林黛薇上了HNY高中榜,倪斓、周明影落榜的结果。
时至今日,萧雪纯却是如此感谢那一段时光,感谢与周明影那长达一年的冷战,让她真的死了心,丢了童话,丢了所有的杂念,拼了命狠狠学习,一举考中了HNY高中。也为她日后考取一个不错的大学奠定了基础。
即使,心如死灰不复温。
时至今日,萧雪纯也必须感谢那一段时光。那些极致的宠爱和极致的疼痛在时光的抚慰里渐渐平息,让她透出一股打心里的温和气质来。日后当她再遇见陈罕,一切才显现出它们的功力来。这一切的拥护和抛弃似乎都是为了能够让那一个尖锐负气不懂进退的萧雪纯变得平静安然风轻云淡一点,然后以她敏感而平静的姿态遇见她生命里最美的那个人。无论温柔或者伤害,都在添花加锦。
高中,又是一番新场景。
所谓缘分,不过是以为这辈子抵死不相往来却分在了同一个班,成了前后座,倪斓和周明影的巧合,不过如此。所有的事情,你以为最坏的时候总会有更坏的,你以为不会变好的时候却又柳暗花明。而倪斓和周明影的关系,经历了这两种。
倪斓写信给萧雪纯:阿雪,你哥给我介绍男朋友,朱清,你知道吧?就是那个两年前在张翼生日聚会上你泼了一身牛奶的那个男生。我同意了。所以本小姐宣布,我恋爱了!
萧雪纯错愕至极,却落笔写了祝福。因为倪斓也说:阿雪,周明影是不会喜欢我的,他为了夏翩可以去打架,可以不要他篮球的荣耀,可以不要兄弟情义。他却不会记得我。那我是不是应该也顺了他的意,从此不会成为他幸福路上的威胁?
萧雪纯疼,看到那一段话,真心疼到只要周明影在萧雪纯面前,她可以伸手毫不犹豫给两耳光,拳打脚踢也不为过。那个伤害她到站不起来的人怎么可以再伤害倪斓到如此?可是,她和倪斓、周明影的距离终是有些远,等到愤怒的劲头过了也未必能够见一面。
可是倪斓是什么人,一个和萧雪纯一样死心眼到是傻子是笨蛋的人,一个和萧雪纯一样心软得作茧自缚的人,竟然还站在原地,从来没有离开,甚至因为愧疚和盲目的乐观,心心念念要萧雪纯原谅周明影,以为欠了萧雪纯的疼爱可以补回来。她说:阿雪,我固执的觉得,我们的城堡不能进来任何一个人,也不能出去任何一个人。
终究,萧雪纯和周明影在倪斓撮合下终于和解。是谁说过“破碎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这样一句话用在萧雪纯和周明影身上毫不为过。萧雪纯想要的疼爱和依赖,周明影一样都不曾再给过,即使到了四年后他们把所有的一切抛心挖肺的解释清楚弄个明白,他们的关系也回不去了。在周明影丢下萧雪纯和倪斓之后又踩着萧雪纯的尊严和倪斓的请求一步步讨好夏翩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回不去了,伤到了筋脉脊髓的感情,血不流了,皮肤恢复了,可是里面呢,依然不能愈合。
高一那年夏天,八月某一天,顾言挚溺水一天后,周明影打电话给萧雪纯:“你去不去看倪斓?顾言挚淹水了。”
“嗯?什么意思?”萧雪纯一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死了。”回答简洁。
“你在开玩笑?怎么可能?”
“我为什么要骗你?昨天顾言挚他们一起在江边游泳,被浪冲走了,现在还没有打捞上来。”
“死了?倪斓怎么样了?她……”萧雪纯反应过来,顿时脑子思考瘫痪,全是倪斓的现状,顾言挚和倪斓的关系……应该这样形容,如果有一个不是倪斓亲人的男生最宠爱最在乎倪斓,那个人一定是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顾言挚,那个对倪斓唱《独家记忆》的男孩儿,那个说“无论何时你想嫁人我就娶你”的男孩。在倪斓和萧雪纯分别的那一年里,他是倪斓得知一切变故最后的支持,最坚强的后盾。
一个笑容明媚到可以和太阳媲美的男孩;一个陨落得太早的男孩。
那一首歌这样唱:
我希望你 是我独家的记忆
摆在心底 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
现在我拥有的事情
是你 是给我一半的爱情
我喜欢你 是我独家的记忆
谁也不行 从我这个身体中拉走你
在我感情的封锁区
有关于你 绝口不提 没问题
……
“她刚刚跟我打电话说‘死影子,你不要去江里游泳听见没,听见没’。她说话的语气不对,我就问怎么回事,她说了。”周明影解释也算清楚。
“你去看她?我不记得地方了,太久没有去了,我们一起去,你记忆好,我马上出来。”萧雪纯一手拿着电话,一边清桌上东西,急急忙忙一阵乒乓作响。
在那样一阵嘈杂里,萧雪纯却如同万籁俱静一样清清楚楚地听见周明影说:“我不去,我有事。”
六个字如同头顶惊雷,萧雪纯顿时懵了,喊出了声:“你怎么能不去?她连电话都没有给我先打,第一个打给你,你怎么能够这样?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倪斓?”
周明影不支声,磨蹭,挂电话。周明影对倪斓不好,不好到那种程度,就是倪斓在那端伤心得要死,这边他为夏翩挑礼物的手都不会停一下。
萧雪纯握着电话双手颤抖,拨了倪斓的号码:“阿斓,阿斓……”她说不出完整的话,牙齿哆哆嗦嗦,她不能想象失去顾言挚的倪斓,不能想象听了周明影那种语气的倪斓。
“不要担心,不要过来,人找到了。现在在火葬场,你不要过来。你肯定忘了去我家的路,而且,我不在家。”倪斓多了解萧雪纯,了解到她还没有开口她已经说了全部。倪斓比萧雪纯了解得多周明影的冷意,换句话说她料到周明影的绝情,只是不知道会这样绝情。八月的太阳烤在她身上是一团冰片融化。
“我……”
“阿雪,你还在。你还在……你还在就好了。没事的……”倪斓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我在,我在。”萧雪纯终究没有勇气一个人去车站,是懦弱也好,是选择性逃避也好,总之她无法一个人坐上去倪斓家的车。
两个人借助电话互相联系,安慰尚且来得真实。
那个夏天阳光热烈,又有那么些凄凉。每年那一天,倪斓总会在空间里铭下祭文,萧雪纯总会祷告一番。人不在了,什么可能都不存在了,唯有回忆还算美丽,唯有牵挂还能触摸。
命运齿轮地转动,谁都不能够阻止,失去就是失去,现实不可能会有惊天逆转,然后给她们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她们两个人从失去在一起的机会开始,就开始了人生最长久最盛大的失去。最先失去用尽不归正道勇气建立的班级,失去用尽信任建立的城堡;后来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失去关心自己的人。若是那时候倒下来了,若是那时候绝望了,若是那时候将那颗柔软的心杀掉了,那么日后的失去,会不会不再显得那样狼狈淋漓、悲惨不堪?
然而,萧雪纯始终感谢,毕竟曾经拥有,才有资格说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