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叶苑到家不久,雷涧明也回来了。
吴美兰看儿子今天回来这么早,十分高兴。雷涧明平时很忙,正常情况下都是叶苑和吴美兰两人在家,加之毕竟是婆媳关系,难免有些疏离,正常话题也就围绕叶苑的孕期情况交流几句,然后吴美兰就很自觉的洗漱回房,看一会电视就睡觉了,也只有雷涧明早回家的时候,三个人才会多说一些话。
不过今天因为心里有事,雷涧明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叶苑也没多少话讲,两人心里都在为安全套的事情而烦着。吴美兰不知情,看儿子媳妇情绪不太高涨,还以为是劳累的,于是跑前跑后切水果倒茶的,忙的不亦乐乎。
她的表现,在叶苑看来,就是心虚的掩饰,越看越像。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叶苑实在憋的难受,干脆起身去洗漱间洗澡,怀孕之后,她对汗味特别敏感,其实也不过四月份的天气,也没怎么热,但她特别容易出汗,所以每天都要洗澡,否则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满鼻子的汗臭味。
见叶苑离开,雷涧明起身喊吴美兰进房间,说有事情同她讲。吴美兰愣了一下,略微尴尬的说道:“什么事啊?还不能在客厅讲?”
雷涧明笑笑,宽慰她:“没什么,就是有件事问问你!”说完,便拉起吴美兰进了房间。
两人刚进房间不久,叶苑裹着一条浴巾走了出来,她忘了拿睡衣,出来一看雷涧明和吴美兰都不在客厅,扭头一看,吴美兰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
叶苑想了想,轻轻的走了过去。
“妈你怎么能这样?”这是雷涧明的声音,他的声音隐隐有着怒气,但还尽量压的低低的。
听到这话,叶苑心里一惊。
难道真的是……
“我哪里知道你们会把那东西送人啊!”吴美兰的声音很小,听得出来相当理亏。
雷涧明虽然火冒三丈,但还努力克制:“什么叫哪里知道?妈……我理解你着急,但你也不能这样做啊!”
“我……哎,我知道这样不好,可你们总是不要孩子,我着急啊!”吴美兰还在辩解着。
“你觉得这会是个好办法?”雷涧明哭笑不得。
接下来的话,叶苑就再也没听到,此刻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在脑子里不停转悠。
原来真的是吴美兰在安全套上做了手脚!
这样想着,她慢慢朝浴室走去。
雷涧明和吴美兰两人还在为安全套的事情争论着,突然听见浴室方向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重重的一声“嘭”。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的心里都浮现出不祥的预感,两人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浴室门口,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俩惊呆了。
叶苑倒在门口,身上裹着一条浴巾,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最重要的是,吴美兰和雷涧明都清楚的看到,有鲜血,从叶苑的身下缓缓的溢出,染红了那条白色的浴巾。
叶苑醒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
她一惊,想动,却觉得全身没力气。扭头一看,自己的手上吊着点滴。
雷涧明和吴美兰一直站在病房的阳台上说话,听见动静,立刻走了进来,看见叶苑醒了,连忙走到床边。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雷涧明的脸上是憔悴、懊悔和沮丧。而吴美兰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愧疚的神色。
叶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雷涧明。雷涧明坐到病床边,握住叶苑正在吊点滴的手:“苑儿……”
“我在医院?”叶苑轻轻问。
“嗯。”雷涧明应了一声。
“宝宝?”叶苑试探。
雷涧明迟疑了一下,仿佛是鼓足勇气似地,很轻很轻的哼了一声:“嗯。”
“没了?”叶苑愣了一下,追问。
“苑儿,你别伤心。孩子大概是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所以……”雷涧明也不知道怎么和叶苑去陈述这个事实,显得语不从心。
叶苑咬住嘴角,没再说话,她抽出手,拉过医院白色的被单,盖住脸。
被子里,传来了叶苑压抑的哭泣声。
坐在床边的雷涧明感到整张床都在颤抖,他能体会叶苑心里此刻的感受,那是一种刚到手的喜悦,突然幻化为无形的泡沫飞走,仿佛从来没来过一样,那种失落,是一直空到心的最深处的。
而吴美兰,怔怔的看着儿子和媳妇,她的心里,真是跟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一般的难受,自己千盼万盼来的孙辈,还没见面,还未成形,就这样没了……她也很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也想安慰几句,但突然觉得自己的所有话都那么说不出口。她该怎么说?又能怎么说?
她默默的转身,走出病房,她决定去菜场买只老母鸡回来炖汤。
小孙孙没了,但媳妇儿子还在,媳妇刚小产,身体很虚,需要好好的补补。她是这样想的。
走出医院大门,她突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雷涧明的手机:“涧明啊,小叶刚刚小产,等于做个小月子,你别让她哭太久,最伤眼睛的。”
吴美兰精心熬好的鸡汤,叶苑一口都不喝,她宁可吃医院送的病号饭。
炒的黑不溜秋的藕菜,有些夹生的米饭,紫菜蛋花汤,一块没有入味的大排。跟吴美兰的手艺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但叶苑还是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费劲的嚼着。
吴美兰端着鸡汤,站在一旁很是尴尬。
她明白媳妇此刻的行为,是对自己的惩罚。她也清楚,叶苑肯定是听到了自己和雷涧明的谈话,否则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摔在浴室门口。
雷涧明有些不忍,开口劝:“苑儿,喝点汤吧,妈炖了一上午,你现在身体虚,吃这些哪行呢?”
“是啊,小叶,好歹喝点鸡汤补补元气,你这做小月子呢,吃这些不行啊!”吴美兰连忙递过手里的碗。
叶苑看了雷涧明一眼,毫无表情的说道:“不用了。谢谢妈的好意。”说这话的时候,她看都没看吴美兰一眼,仿佛是刻意屏蔽了,全当她是透明人。
吴美兰将鸡汤轻轻的搁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雷涧明看着吴美兰的身影,只一夜,吴美兰仿佛是老了几岁。其实吴美兰是个很注重保养的人,加上做老师,人又仔细,做事讲究,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五十几岁的人。但这一夜,叶苑的意外跌倒,再到医院救治,做清宫手术,吴美兰就好比一颗原本水分充足的植物被搁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一下子枯萎了。
雷涧明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心疼叶苑,另一方面,他也舍不得自己的母亲。他知道吴美兰一切都是好意,但在安全套上戳眼这事实在是过分了。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叶苑,更不好在叶苑面前为自己的母亲去辩解什么,但是,他也不能再去声讨自己的母亲。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和理解,那些夹在婆媳之间的男人们,是多么的为难。
叶苑开始对吴美兰刻意疏离。
吴美兰送来的饭菜,她一口不吃。换下的衣服,也不让吴美兰洗。吴美兰想同叶苑说什么,叶苑就翻过身去,不予理睬。
三天后,叶苑出院,回到家里,依旧如是。
吴美兰知道叶苑对自己有意见,她各处更加小心,家里的卫生搞的干干净净,什么事都不让媳妇伸手,叶苑不吃她做的饭菜,她就让雷涧明从外面买些干净清爽的回来,她一一品尝过目之后,再给叶苑,太咸太辣的统统不让叶苑吃,叶苑的衣服不让自己洗,她就嘱咐雷涧明帮忙洗叶苑的内衣裤,外套都送去洗衣店洗。其时已是春暖花开,但她仍旧不厌其烦的将每个椅子上都绑上棉垫子,中午十二点左右开窗通风,只要叶苑在客厅活动,就坚决不开窗,防止有风吹进来,她遵循传统的坐月子的方式,生怕媳妇受冷受寒。她对叶苑始终是有愧疚感的,她想好好服侍媳妇做完这个小月子。
然而她越是小心,叶苑越是别扭。
终于,爆发了。
雷涧明给叶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其实按照吴美兰的意思至少要请半个月,但叶苑没同意,所以雷涧明便先请一个星期,看叶苑的身体恢复情况再决定是否要延期。七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叶苑住院三天,出院也已经两天了,再有两天也就上班了。
这天中午,叶苑决定趁着太阳好,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晒晒。她刚将被子抱出房间,吴美兰一眼看见了,连忙走了过来。
“哎呀,小叶,你要晒被子就讲一声啊!我来我来,你不能做这个,阳台上有风的!”吴美兰说。
叶苑没理她,绕过吴美兰直直的朝阳台走去。
吴美兰伸出的手定格在那里,僵了一下。却又很快跟了上去,强行抱过叶苑手里的被子:“我来好了,你身体还没恢复,千万不能见风!”
叶苑猛的拍掉吴美兰刚刚抱到手里的被子,一下子火了起来:“你管头管脚什么都管,你把我管成这个样子,你还不满足啊?”
吴美兰愣住了,她没想到叶苑会这样同她讲话,她很意外,也很委屈:“小叶……我没想管你!”
“你没想管?你这叫没想管?我晒被子,你要管,我在客厅放个垃圾桶,你要管,我吃饭喝不喝汤,你要管,就连我生不生孩子,你也要管!你这不叫管,那叫什么?好、好、好,你这不叫管,可你这叫干涉!你看看,这是我家吗?这压根就是你家!我叶苑才是你吴美兰娘儿俩的第三者!”叶苑几乎是吼着说。
吴美兰呆呆的看着叶苑,她的身子抖的厉害,她颤着声音:“小叶,我对你没有坏心的……”
“呵!是,你是没坏心,你是好人,你是个好婆婆,是我不好,我是个不孝顺的儿媳妇!对啊!婆婆任劳任怨的做家务,我还在这指手画脚挑三拣四!我这么不懂事,我是畜生!我不是人……对吧?”叶苑说着说着,眼泪都快要下来了。这几个月来,她满肚子憋屈,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喷涌而出:“看我不想生孩子,你就想出那样的点子?在安全套上动手脚,这是一个长辈的作为吗?你好意思?我都替你丢人!雷涧明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妈?”
她真的是怨恨,那天晚上听到雷涧明和吴美兰的对话,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走到浴室门口,却没注意身上的浴巾已经滑下,一脚踩在了浴巾的角上,摔了那样一跤,孩子没了,叶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自打知道怀孕以来,叶苑时常会把手放在肚子上轻轻的摩挲,这也是一种沟通,虽然她与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宝宝隔着一层肚皮,但叶苑也会轻声的同小胎儿交流,仿佛宝宝是懂人事的。刚刚开始有了做妈妈的感觉,却遭遇这样的不幸,叶苑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她觉得,吴美兰是造成这个噩梦的始作俑者。是的,她原本不想怀孕,是吴美兰催促她怀孕,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这个时候到来,是吴美兰,是吴美兰在她和雷涧明使用的安全套上戳上了眼,导致了她的意外怀孕,这算不算是恶有恶报,可为什么这种恶果要她和未出世的宝宝来承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吴美兰造成的!
“小叶,你冷静点,你听我说。”吴美兰眼神复杂的看着叶苑,她伸出手想要拉叶苑,却被叶苑一把挥开了。
“冷静?我很冷静!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别碰我!我恨你!我讨厌你,我也不想见到你!你让我恶心!”叶苑说完,转身回房,重重的关上门。
那重重的关门声,一下子捶在了吴美兰的心上。
吴美兰叹口气,抱起地上的被子,拍干净,晾好。
阳春四月,天气很好。可吴美兰还觉得有些冷,即使是站在午后阳光充沛的阳台上。她抱起双臂,缓慢而无力的坐到椅子上,慢慢的闭上眼睛。
终于,有泪从她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