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风如期向“思乐杯”大赛组委会提交了设计作品,之后在家沉睡一天,傍晚方醒。李叔打来电话说:少爷不回家吃饭,不必等了。
殷妈叹了口气,江如风问她:“怎么啦?”
“如风啊,往后你多回家陪你爸爸。”
殷妈妈的语气听上去很累,她的手在围兜上习惯性地左右搓着,说话时小眼睛眯成半条缝,那两条缝隙往眼角蔓延,堆出又长又深的皱纹,那皱纹就叫“年龄”,这年龄会笑,牵扯着面部的肌肉,也起出一些很明显的纹路与褶子来,一直延伸到耳边的发际,那鬓发却如丝织般亮闪闪地特别抖擞,与它长年劳作的双手不同,好像没有受到岁月过多渲染,天性整洁,搂得分明,暗示着这是一位有所经历的妇人,确切地说,是“老妇人”。
江如风抬起头,敏感地嗅到空气中那股忧伤,他也像殷妈妈一样半眯着眼,心里不甘心地想:她又要说自己老了,老了就该离开我们了。
他很怕从殷妈妈嘴里真的说出这种话,于是,替殷妈妈解下围裙,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笑着说:“您的话我敢不听吗,先吃饭,菜凉了不好。”
殷妈今天却像跟谁赌气似地非要说个痛快:“你爸咯,一个大男人拉扯孩子不容易,殷妈看了心疼,管这么多人吃饭,管殷妈妈吃饭,殷妈妈心里清楚得很嘞,他是好人,身边没个知心人疼,唉哟,我的心…..”
江如风闷闷地不知如何劝解,也许殷妈妈想起了他的母亲,如果他的母亲还在……殷妈妈淌着泪,他不敢问起关于母亲的任何事,自他懂事以来,从未有人说过他母亲姓什名谁,似乎这里的秘密给父亲带来难以释怀的悲伤与绝望,所以他这个儿子连亲生母亲的名字都不让知道,更不清楚她的长相。也许,殷妈妈见过他母亲,也许,总有一天他有权利知道真相,可是他不能问。他能感觉到父亲对母亲生死不离的眷恋,除了思念,还有自责。
她不该死,她应该活着,哪怕为了他父亲能睡一个好觉——江如风偶尔会像现在这样陷入与父亲一样的哀怨中,他难道不应该怨母亲吗?生下他便甩开他们父子,悄然无声地离开这个世界,他真的很想,很想母亲。
新来的家仆是不住在江宅的,工资依旧按全天计算,既不为江若庭准备晚饭,殷妈妈早早打发她们回去了,护院的年轻后生归李管家调遣,住在同院较远的厢房,隔着凉亭水榭,没事不会到这来。因江若庭极讨厌那些股子牌九污了家中的清净,这些人不敢在家中胡来,若是无事可作,他们也许出门偷偷买醉去了。
没有父亲坐在这若无其事地读书看报,原来这屋子真的空荡荡地,还好壁炉的火烧得很旺,去了寒气,落地玻璃又拉上厚厚的窗帘,仿佛回到古老的原始森林,守着年老的巫婆听她讲一些悲伤恐怖的故事,不由自主掉进伤心绝望之中。
大概是江如风的沉默唤醒了殷妈妈,她忽而不哭了,江如风灵机一动,道:“殷妈妈,您说女孩子都喜欢什么?”
殷妈妈一愣,这话问得……莫不是看上哪家姑娘?
“那得看她是什么样的姑娘。”殷妈妈擦干眼泪认真地说
“这可难办,我也在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
如风跟冯媛丫头认识多少年了,莫不是这姑娘不是冯媛?
“她缺什么?她缺什么你买什么。”
江如风对着殷妈妈笑,殷妈妈又说:“你这孩子光顾傻笑,嫌弃殷妈妈老了啰嗦啊。”
“啰嗦怕什么,您老了我养你,先吃饭吧,我饿惨咯。”
殷妈妈真的老了,夹菜时手微微颤抖,弯曲着的手指清瘦,起着细纹的皮贴着骨头,露出青筋。江如风鼻子一酸,心里想着,得抽空到老街的路边摊上给殷妈妈买一瓶防冻霜,小贝壳装着的那种,虽然没名没牌,好用得很,也香得很。
江如风隔天便回了学校,在学校没找见丁成辉,或许在酒吧?江如风没空理他,两个大男孩同榻共眠这么多天,看都看腻味了,传出去是个笑话。
一旦松懈下来,江如风一时不清楚自己该继续干点什么,他想起了沈静如,本来吃饭时只想引开殷妈妈的注意力,但一想到这个女孩,他立刻发现自己是真心要给她送一样礼物,就是不知道送什么好。他在教学楼闲逛了半天,又记起冯媛,这丫头不是记仇的主,也不是轻易饶人的主,自己参赛的事没告诉她,她少不了会敲诈一笔,索性,把这些东西都买了吧。主意已定,江如风搭上去老街的公交。
这里是城市唯一一片没有拆除的老城街坊,小巷子盘根错节穿梭而行,住着上了年纪的老城人,有些房子出租给刚到这城市暂时找不到地方落脚的农民工兄弟,由于它年久失修,屋瓦紧邻,看上去总有些像危房,一直传闻它将被拆迁,因些,这些人过不多久便会找到新的落脚点,搬离开这个地方。或许不愿随儿女奔波,或许它自有它的魅力,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太阳正好,这巷中便有不少老人围坐在家门口下棋,偶尔飘过几声叫卖,那也轻慢缓和得很,一如老房子那静谧到被人遗忘的风骨,悠然绵长得与城市的噪音无关;而二楼的旧阳台上挂满衣裳,当风起来时,站在巷口往深处望,它们就像无声的黑白电影,道不尽岁月斑驳的往日时光。
巷口的集贸市场还在,有几年没来,看上去比往年又旧了好些,江如风小时候常跟殷妈妈来这淘些日常所需,殷妈妈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跟卖东西的人讨价还价,什么锅碗瓢盆,针线肚兜……并且,这里的糖糍粑粑比别处的更糯更香,这或许是他小时候从不腻味来这的原因。他记得父亲江若庭也带他来过这,忘了是什么时候,父亲指着这一处又一处的老房子说:“如风,你将来长大了画这些房子,你会把它画成什么样子?”
他不懂父亲的意思,至今不懂。可是,他记得父亲当时的眼神,浓郁的忧郁和热烈,让他来画这些房子?江如风此刻站在它们身边,他会把它们画成什么样呢,他不完全排斥父亲逼自己学建筑或许有它们的原因吗。
江如风跟那些在这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一样,熟练地穿梭于小摊,像老朋友一样跟人拉家常。“多少钱?”他找到殷妈妈需要的护手霜,问一个与殷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妇人
“五毛,小伙子。”那妇人张开手掌,伸出五根手指头,用愉快的声音回答
还是五毛?还没涨价?江如风抓了两盒,递给妇人10块钱,大声说:“阿姨,给您10块,您卖得太便宜了。”
“这不行,我就卖5毛,该什么价就什么价,哪能欺负小孩。”那妇人倔强地说
江如风无奈,他看到妇人的篮子里装着些针线活,眼睛一亮,有一些秀着花儿的护套,妇人见他眼波流转,便将这玩意儿递到他眼前,乐呵呵地说:“它可暖和呢,我自己的手艺,老人家可喜欢。”
“多少钱?”江如风又问
妇人瞧了他一眼,像是捉摸眼前这卖主是不是个识得货出得起价钱的人,“三十!”她咬咬牙,干脆地说。
江如风一乐,看那手势以为要300呢,他从兜里重新掏出一张50块的,“阿姨,这样,我这三样东西,一共给您50块,放心吧,我家里有一位59岁的老祖宗啦,保准她喜欢,谢谢您啦。”
原来是尽孝心的孙子,妇人不再推辞,高兴地接过钱,将东西包好给江如风,江如风向她打听原来在这卖糖糍粑粑的还在不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便屁颠颠地找到那巷子深处的那家老店,果然有人排队侯着,锅里滚着油香,他足足吃了八个,这才感觉自己不虚此行,末了又请老板打包了20个带回去,就这样,江如风闲散地在这逛街了个遍,又淘到一条不错的全手工围巾和一方手帕,出了老街路过商场时顺便给冯媛挑了一条好看的手链,这样这丫头的礼物也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