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父走后,三人坐在客厅,都不说话。古城的夏天很燥热,唯有雨后让人觉得凉爽。空气很清新,但湿漉漉的,有点儿粘粘的感觉。
方母活动了一下肩膀,起身:“我有些累,去躺一会儿。”她进了卧室,却坐在那儿,望着窗外出神。树叶被雨水洗刷后,特别干净,但有些却经不住风吹雨打,早早地落到地上,尽管还是绿的。
当初,真不该让笑笑和那小子结婚!方母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休息。
好在还有何劲!方母嘴角微微往上翘了一下,觉得方家的孩子,是经得起风雨洗礼的树叶,风吹雨打,只能让她更富生机!
客厅里,一股凉风透过窗户,袭了进来,方笑笑打了个冷激凌。她抬眼望着窗外随风飘落的树叶,怎么那么无奈!都说命运是敌手,永不低头,可当命运真正地向你仰起刀时,你又能如何?还不是闭上眼睛,默默地等着刀落向头顶。
何劲起身把窗户关上:“你身子弱,小心着凉了!”他垂下眼睑,掩盖住目光中的爱意,心情却莫名其妙地有些躁动。
方笑笑用双手捂住脸,声音却从指缝中呜呜咽咽地漏出。她也想坚强一些,可她控制不住,只得自欺欺人地用手盖住眼睛。
空气不流动了,却荡漾着让人慌乱的元素。何劲的心,仿佛注入了一种神秘的东西,看不见,抓不住,却让血流频频加速。他紧紧地握着双手,还是抵挡不住内心巨大的冲动。他真想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一辈子,一万年,都不够。
屋里安静极了。何劲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就像拉着风箱。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掌心都被指甲触疼。血液冲到头顶,在大脑里盘旋,何劲的心咚咚地跳着。这么多年了,小师妹就是他的罂粟,让他心甘情愿沉沦。
二十五岁那年,何劲博士毕业,去国外读博士后。临走时,他想向师妹表白,又觉得她太小,怕把她吓着。还是等两年,等她长大了再说。何劲犹豫着,带着心事,踏上了异国的旅途。
两年后,何劲回国探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看她。那天,何劲太高兴了,捧着小师妹最喜欢的蓝色玫瑰,他要向她求爱。
十一朵,一心一意!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一路上,何劲把花当成了宝贝,捧在怀里不舍得撒手,唯恐呵护不周。旁边一位年青女士见了,指着他抱怨男友:“你看人家,多专情!”
男士回头,冲何劲挑挑眉:“朋友,照顾照顾我们吧!”
何劲幸福地笑着,脸红得像晚霞。
男士朝他拱拱手:“哥们!好样的,祝你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可惜,他迟了一步。来到校门口时,何劲正要下车,却见杜明威揽着方笑笑从门口经过。他们边走边说着什么,样子亲密极了。
一阵巨痛涌入心头,何劲手扶着额头,用低沉的声音告诉司机接着开车,却说不出目的地。司机茫然地回头,却被他的神情惊得直缩脖子:“挺住呀,兄弟!”司机把何劲拉到一个广场停下。这儿人多,风景好,能放松心情,还不会出意外。司机是这么想的。
何劲在广场上独自坐了一夜。怀中的蓝色玫瑰,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得凋零。花瓣洒了一地,有些还在风中努力地挣扎,却免不了无奈的命运。
后来,何劲回到实验室,把自己埋进实验。严寒酷暑,孜孜不倦,他成名了,可心依旧空空的。这么多年了,这份情,就像掌中的流沙,尽管握不住,可还是不舍得把手松开。
他放不下呀!
多年后,何劲功成名就归国。第一天上网,他就看到路蓝代孕的新闻。媒体如涨潮的水,一旦疯狂起来,就会把人淹死。何劲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太担心小师妹:上帝保佑!小师妹,你一定要挺住!
面对各家抛来的橄榄枝,何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古城医科大学的邀请。这件事曾在医学界引起轰动,大家纷纷猜测:古城医大到底用了什么高招,抢走了金海龟?
何劲长叹了一口气,去卧室拿了件外搭给方笑笑披上。方笑笑低着头,头发盖住了脸颊,肩膀隐约有些抽动,样子凄楚得让人心疼。
何劲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呼吸,在给方笑笑披外搭的那一刻,再次变得沉重。他修长的手臂缓缓地环过来,把她揽到怀中,用手指作梳,替她梳理着头发。“别难过,任何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何劲低低地说着,声音不大,却惊得两颗心都在颤动。这个心愿,他期待了很久。
方笑笑猛地抬头,忧伤的目光闪过一丝惊恐:“师兄,你说什么?”她挣脱出来,用手拉了拉外搭,把自己紧紧地裹着。
“我……”何劲的鼻尖,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有股电流袭击着他的身体,全身又酥又痒,他辩不来是激动还是期待:“在你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时,我就喜欢你。”他松了松脖子间的领带,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何劲喘了一口气,心却跳得很快,数不清次数。
“对不起!师兄。”方笑笑的眸光,缓缓地从何劲脸上收回,一种莫名的情绪在里边闪动。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扯出一抹苦笑:“一切都太迟了!”她把头低了下去。
“不!”何劲俯下身,双手捧起方笑笑的脸,让她和自己对视,“一切,才刚刚开始!”他深情地望着心爱的人,目光执着而又坚定。
方笑笑含着泪笑了,表情却很凄婉。她摇头,声音有些凝噎:“师兄,此生,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何劲的声音像刚拨过的琴弦,颤个不停。
“没有为什么,这是命!”方笑笑扭头,避开何劲炽热的眼神,吸了吸鼻子,“你有大好的前程,别因为我给耽误了。”
何劲松开手,心头却涌动着难受。这么多年了,后院空虚,他表面上很潇洒,内心却早已破碎成饺子馅。而今,机会来了,他怎么会放弃呢?何劲起身,给方笑笑倒了杯水,失控的情绪经过这个动作的缓冲,渐渐地趋于平静。
这些天,她经历得太多,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添乱呢。何劲找回理智,认定来日方长,自己不会失望的。他把杯子递给师妹:“喝点儿水吧。”
方笑笑接过杯子,紧紧地握着,却怎么也喝不下去。尽管何劲无可挑剔,可她的心,早已被杜明威占据。离婚了,但心从来都没有离。她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地滚到杯子里。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么?她在心里问自己。邰正宵唱过《找一个字代替》,可她的爱,能找人代替吗?
杜明威心急如焚,却不能照顾心爱的人。他在走廊上站了一夜,双手紧紧地握着,指甲深深地陷到肉里,愣是没有感觉到疼。
天亮后,月嫂从病房出来,说要去买早餐,让他进去看着孩子和产妇。杜明威在婴儿床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外。如果方笑笑从走廊经过,他一定会看到的。
月嫂走后不久,就见方笑笑急匆匆地从门口跑过。杜明威一着急,起身跟了上去。
“你干什么去?”路蓝关心的声音在身后回荡,却飘不进杜明威的耳膜。
他尾随着方笑笑来到医院门口,见她上了出租车,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后面跟着。在古城医科大附属医院下车,杜明威跟着她进了急诊科。看着她走进留观室,杜明威没敢进去,在门口等着。
半个小时后,何劲和方笑笑扶着方母从留观室出来,杜明威一闪身,躲到柱子后面,待三人走过后,跟了上去。他望着她们的背影,方母虽然被人掺扶着,但步态很稳,估计没有大碍,杜明威终于放心。
雨过天晴,太阳已经起床,圆脸红扑扑的,像个巨大的红苹果。空气依旧凉飕飕的,没有一丝温度。虽然刚立秋,但秋风却很无情,呼呼地吹到身上,凉透了杜明威的心。
方笑笑的影子被晨阳拉得好长,就像一根细长的线条。她身上的衣服在风中不停地抖动,空荡荡的,似乎看不到人。她太瘦了,人比黄花,这几个字,宛如下雨时屋檐流下来的水珠,吧嗒吧嗒地敲打着杜明威的心头,让他难受。
地上湿湿的,不时的有积水拦路。杜明威只顾跟着前妻,压根儿没有心思留意脚底下。积水被他踩得飞溅,带着泥点洒在他的裤腿上,就像满天的繁星。
进小区后,杜明威收住脚步。再跟下去的话,他就只能吃闭门羹了。环顾四周,杜明威看见了那个长椅。那天,他和方笑笑在民政局分手。估摸着她到家了,杜明威给她打电话。他不放心呀。
方笑笑没有接。杜明威有些难受,一个人跑到酒吧喝闷酒。一个妖娆的女子端了杯酒,婀娜地扭着小蛮腰,走到对面坐下,冲他眨眨眼,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很暧昧:“帅哥,受打击了?小妹陪你喝一杯。”
杜明威一阵儿反胃,幸亏只喝了两杯,脑子还不糊涂。他起身,拿起酒瓶,重重地放到女子面前:“哥高兴,赏给你了!”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子撇撇嘴,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不屑地嘟囔着:“无趣!”
走出酒吧,天已经黑了。杜明威伸手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方笑笑的短信。他一跺脚,在心里批评自己:酒色误人,你怎么还不吸取教训!他正要回电话,又想这么久了,方笑笑等不到回复,会不会伤心?
心好像被人猛揪了一把,抽搐着把疼痛传遍全身。杜明威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去看前妻。
门铃按了无数次,没人开门。杜明威给方笑笑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没人接。不会出啥事吧,他急得头上冒汗,突然想起自己还有钥匙。
进屋后他找了一圈,人不在,手机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心咚咚地跳着,杜明威用手松了松脖间的领带。屋里太闷了,他去开窗户,却发现窗户全都开着。他把纱窗打开,把头伸到外面,用力地深呼吸,可心中的焦急依旧不能平息。
无意间环视了一下窗外,杜明威看见了那个长椅。椅子上的身影太熟悉了,她会不会受凉呢?杜明威一着急,拿了条毯子匆匆地跑了下去,乃至忘了带上门。
方笑笑蜷缩在寒风中,宛如一只无助的小猫,在凄冷中睡了过去。杜明威把毯子给她盖上,方笑笑抬头,眼睛似睁而又未睁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缩了缩身子,疲惫地接着去睡。
杜明威弯下腰,细细地打量着前妻,她好像在做梦,而且是个美梦。她的嘴角向上翘着,笑得很甜。杜明威在方笑笑的身旁坐下,把她揽到怀里,紧紧的。他把脸贴到她的脸上,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笑意。
她高兴,他就觉得幸福!
都说心爱的人在那儿,幸福就在那儿。那一刻,杜明威就被这种幸福包围,他真想拥着她,永远地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直到天地交合。
杜明威抚摸着长椅,被雨淋湿的感觉从手掌传来。收回思绪,他还能清晰地嗅到方笑笑留下来的气息。太熟悉了,可惜,在渐渐远去。
失去了,才知道思念的滋味,是无药可治的心疾。
杜明威在长椅上坐下,湿冷透过裤子,流进身体。他随手取了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烟雾在视野里弥散,很快就消失了。杜明威本想把自己埋进烟雾,谁料周围太空旷了,他只能自欺欺人。
烟抽到最后一口时,方父带着蛋蛋从楼门口出来。杜明威的手抖了一下,烟头掉到了地上。他犹豫了一下,想躲开,但没有来得及。
蛋蛋已经发现他了。“爸爸!”他挥着小手,稚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暖意。
杜明威一怔,赶紧换上笑容:“蛋蛋乖,来,爸爸抱。”他跑过去,伸手抱住孩子。
方父看到杜明威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昨晚,方母晕倒后,何劲把她送到医院。醒来后,方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老伴儿打电话。
“爸,妈她现在好吗?”杜明威的嘴角一阵儿抖动,但声音控制得还行,尽管有些尴尬。
方父点头,伸手拍了拍杜明威的肩膀:“你还爱她吗?我是说笑笑。”他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声音却像一阵飓风,吹得杜明威全身发冷。
“爱!永远爱!一直爱!”杜明威的回答张口就来,铿锵有力。
“那么,松开手吧。”方父的眼神,如一把刷子,从杜明威的脸上刷过。他想把往事彻底清零。“真正的爱,不是占有,而是祝福。”方父垂下眼睑,沉思了一下,抬眸,深不见底的双目射出两束意味深长的光线,洒在杜明威的身上,“如果你不能让她幸福,那就还给她一片天空。”
杜明威点头,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个瞬间凝固。
路蓝和儿子出院时,杜父杜母已经从老家回来。看到健康孙子的那一刻,杜母容颜焕发,高兴的神情,好比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不管是白猫黑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延伸到杜母这儿,只要能给老杜家生下健康孙子的,就是好儿媳。
每天精心照顾着产妇和孙子,再累杜母都觉得开心,可每次眯起眼睛想笑时,她就会有意无意地想起儿子那张阴云不散的脸。
自从方笑笑离开后,杜明威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一天到晚都不沾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把自己锁进卧室,吃饭都叫不出来。
杜母盼孙子心切,可儿子若是不高兴,她又能好到那儿去?
路蓝自嫁入杜家,杜明威把她安顿到小卧室,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她。孩子满月时,杜母本想热闹一下,不管咋样,老杜家后继又有人了。她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接近儿子,正要开口,杜明威却一摆手,脸拉得能挨着地:“别和我提孩子。”
杜母一肚子的话噎到嗓子,吐不出来。她咽了好几口唾沫,准备迂回前进,谁料杜明威早已闪人。
路蓝特别温顺,尤其是在杜母面前。妈长妈短的叫个不停,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泪眼婆娑,总之,她见了婆婆比见了亲妈还亲。采纳棋子的建议,从外围到中心,路蓝一个一个地感化,不信拿不下杜明威。
“妈,满月不办就不办,明威心里不舒服,我们要体谅他。”路蓝拉着杜母的手,善解人意地开导她,“明威和方姐那么多年的感情,突然分开了,搁谁都得一段时间适应。”
“孩子,真是委屈你了!”杜母爱抚着路蓝的头发,心里感动极了。她实在不明白,那个方笑笑到底好在那儿,竟然把儿子迷得神魂颠倒不辨是非。
国庆节,是杜母的好姐妹苗倩三周年祭日。苗倩是杜母的同事,又是许妍的母亲。三年前,许妍做了秃顶矮冬瓜的小三,苗倩一生气,冠心病犯了,当时家里没人,等发现时,人都凉了。
苗倩的骨灰一直寄存在殡仪馆。两周前,许妍给杜母打电话:“阿姨,我想在三周年祭日时让妈妈入土为安,麻烦您和叔叔过来帮个忙。”
下葬那天,杜母特意叫上杜明威。苗倩在世时,一直都很疼爱他,把他当准女婿看待,可惜……杜母有点儿伤怀。物是人非,她怎么也想不到,许妍好好的女孩,怎么就做了大款的小蜜?
许妍一身黑色的丧服,表情因难过而不停地抽搐。一个多月前,她在费城生下儿子。出月后,她只身回国为母亲治丧。
美国的医疗水平就是高!看到许妍的那一刻,杜明威暗暗地想着,方笑笑的身材也算无可挑剔,但产后恢复还是赶不上许妍,尽管她比许妍年青六岁。方笑笑苦练了三个月的瘦身操才恢复到怀孕前的标准。
从墓园回来,许妍对杜明威说:“老同学,晚上一块儿坐坐,喝杯咖啡,如何?”
杜明威点头:“OK!”
名典咖啡屋,是许妍最爱去的地方。柔和的灯光,舒心的音乐,幽静的氛围。杜明威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多都是情侣。他想起了方笑笑,尽管她不大喜欢这里。她喜欢去茶社喝茶。
都说好女人是一杯淡淡的清茶,娴静、端庄、典雅,纵然缺乏味觉冲击,但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杜明威要了一壶碧螺春,这是方笑笑最爱喝的。
“碧螺飞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闲。”
碧螺春产于苏州太湖的洞庭山,至今已有千年历史。相传有一尼姑上山游春,顺手摘了几片茶叶,泡茶后奇香扑鼻,脱口而道“香得吓煞人”,由此得名叫“吓煞人香”。到了清代,康熙微服私访,品尝了这种汤色碧绿,卷曲如螺的名茶,倍加赞赏,赐名碧螺春,从此列为贡茶。
杜明威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清而纯的感觉,沁入心扉。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血液中弥散着方笑笑的气息。
“老同学,几年不见,习惯都变了?”许妍的眼神,幽深而又复杂。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睑,轻启丹唇,以回忆的口吻娓娓道来,“我记得你最喜欢喝的是蓝山咖啡,你说这种咖啡风味持久,回味无穷。”
“你不也一样?”杜明威微微睁开双眼,视线自然地扫向许妍,“啥时候钟爱起Hennessy了?”
许妍的嘴角向上翘着,就像倒挂的月牙,眸光却深若寒潭:“时间无声无息地改变人!”她举起酒杯,饮了一口。
Hennessy浓郁的花卉芳香,加上天然绿草的味道,落到舌尖上,很绚丽。但不知怎的,每次喝这种香味浓郁的高级干邑,许妍总感到有种隐隐约约的苦味,在口腔徘徊,尽管别人都尝不出来。
其实,她并不喜欢喝咖啡,以前之所以爱来这儿,是因为杜明威喜欢。许妍不自主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另一只手撑着下颌,目光一点一点地流进杯子,溶入金黄色的液体。
这么多年了,她和多少个男人逢场作戏,就连最亲爱的母亲,都因她而死。她被人唾弃,可有谁知道,放荡的深处,是如烟如雾的沧桑。这一生,她何尝不想忠贞不渝,可两情相悦的爱,对于她,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天长地久,那是夜阑人静时,跳动在她胸口上的疼,刻骨铭心。
泪眼早已流尽!
曾经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人,爱上了别的女人。杜明威和方笑笑谈了八年的恋爱,许妍苦等了杜明威八年。她以为总有一天,杜明威会回心转意,然而,他却捧着十一朵蓝色妖姬,幸福地迎娶了他深爱的女人。
杜明威和方笑笑订婚那天,许妍喝多了,在上司的床上迷失了自己。从此,她如滑滑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许妍费劲儿地咽下盘亘在嗓子里的苦涩,让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她抬头,目光平视着杜明威,意味深长地问:“听说,你离婚了?”
“形势逼人!”杜明威把声音压得很低,表情也很无奈。
许妍的心还是被他低低的声音敲疼,颤抖着,痛感传遍了全身。她抖动着嘴唇:“你很爱她吗?”
“我对不起她。”杜明威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他垂下头,心里却很懊悔。
杜明威答非所问,对许妍来说,就像一枚扎在内心深处的针,看不见,也拔不出来,但千真万确地在伤人。许妍闭上眼睛,好抑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妈妈过世后,整理她的遗物时,许妍看到了一本日记。
苗倩天生丽质,却出身贫寒。中专毕业时,为了留到都市,她嫁给了掉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许东风。结婚五六年,苗倩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俩人到医院检查,原来苗倩的子宫里多长了一个隔膜,受孕机率很低,于是,他们抱养了许妍。那一年,许妍三岁。
虽然不是亲生,苗倩却对许妍宠爱至极。如果不是这本日记,许妍做梦都想不到,她的生身父母另有其人。
许东风貌不惊人,但家世好,在单位好歹是个领导,配美人也算说得过去。岁月流逝,尽管苗倩保养得很好,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但还是没有拴住许东风的心。
许妍上大学时,许东风的情人怀孕了,他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来得太不容易了,它拯救了许东风倍受煎熬的心。
父母离婚了,许妍被判给了母亲。从那一刻起,她恨透了出轨的男人,包括父亲。
日记本快翻完时,许妍看到了一张化验单。很久远,纸都泛黄了,好在字迹还算清晰。她仔细一看,是一张男性生育功能检查单,上面说许东风患有先天性不育症。
许妍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她甚至觉得这样狗血的事情,拍成电视剧,或者写成小说,一定会吸引很多人。苗倩在日记中解释:不育症会毁了一个男人的自信,作为妻子,她应该为丈夫遮风挡雨。
合上日记本,许妍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本子和化验单送给很多年都未曾谋面的父亲。妈妈太善良,也很不幸,许妍不会让她这样孤独地离去。
许东风看到日记和化验单时的情景,许妍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表情颓废,眼神空虚极了。他怎样也没有想到,老天爷会和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
“针没有扎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许妍不屑地看了一眼窝在沙发里的养父,他蜷缩着身子,手抖得厉害。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后悔,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地暴了起来。
“妍妍,爸爸对不起你们母女。”脑袋嗡嗡作响,许东风的喉结发麻,声音有些失真。
许妍轻蔑地笑着:“你伤害了为你遮风挡雨的女人,活该被命运捉弄!”笑声透过窗户,飘向天际,一波一波的,像利剑,刺痛了许东风的心。他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就去了那个世界,向曾经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女人忏悔。临终前,他把所有的财产全都捐给了许妍曾经呆过的那个福利院。
从爱到恨有多远?一念之间。
许妍紧紧地握着酒杯,一饮而尽。她想起了最让人心痛的那个夜晚。那天上午,杜明威郑重地告诉许妍,他爱的人,是方笑笑,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
太打击人了!许妍心情不好,趴在办公桌上发呆。下班时,上司走过来,和蔼可亲地问:“小许,怎么了?不舒服吗?”
许妍赶紧直起身,摇头。
“年青人,要朝气蓬勃,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上司在许妍身旁站定,用目光送来关心,“晚饭吃了没?”
许妍一脸茫然,她还没有从伤感中清醒过来。
“看样子是没吃。”上司摸着自己的下巴,上下打量着她,“我也没吃,要不搭个伴,一块儿解决了?”
上司把许妍带到酒店,吃的是什么,许妍早已记不起来,只记得喝的是Hennessy。她只喝了一杯,就迷迷糊糊地趴到桌上睡了过去。醒来后,他们赤身裸体地睡在一张床上,衣服散落了一地。
一夜之间,许妍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一念之间,她把所有的爱,全都升华成了恨。她恨那些玩弄女性的男人。
许妍在寒风中哭干了眼泪。心在眼泪中沧桑、破碎,人却在眼泪中成长。褪掉羞涩,她在风月场中游刃有余。许妍报复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毁了她纯洁的上司。她把他诱上床,趁他不注意时,拍了写真,经过处理,把自己打上马赛克,然后把写真寄给上司的妻子。
红太郎修理灰太狼,这就是许妍想要的闹剧。一出又一出,类似的闹剧看腻了,许妍恍然明白,天底下的男人,只要稍稍有点儿资本,就会朝三暮四,就凭自己一个人努力,怎么修理得过来?
人应该现实点儿,趁容颜未老时,赶紧给自己找个好归宿才是上策。一生中,最好的归宿就是,你爱的人,他也爱你,俩人相濡以沐,琴瑟和谐。
无尽的痛,在心头澎湃,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心如烟花一般,“呯”的一声,炸裂开来。许妍握紧拳头,修长的指甲深深地戳进肉里。没有爱,有钱也行。她摸爬滚打,不知和多少个男人风花雪月,最终,成功地拿下了辰宇集团总裁陆辰宇,做了总裁夫人。
付出了,就会有回报。许妍正发愁六十多岁的男人,不能让自己生下一个健康的接班人时,一向健康的陆辰宇却意外猝死。作为合法妻子,许妍继承了丈夫财产的绝大部分,成了名符其实的富婆。
回忆并不漫长,满满的一瓶酒却在不知不觉中流进肚子里。许妍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脸颊也因饮酒过度泛着红晕,宛如害羞的少女。“明威,说实话,你难道真的没有爱过我?”许妍醉了,握着酒杯的手在空中晃悠,清浅的语言里,含了丝自嘲的滋味,“你知道不,从始至终,我一直都爱着你。”
杜明威的眉头,拧在一起。一个路蓝已经够令人头疼,怎么半路里又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他招手,示意服务员买单。
“回那儿?”许妍双眸一亮,眼波柔得能滴出水,“是回卧室吗?”
杜明威满身鸡皮疙瘩,肌肉不寒而栗。这年头,怎么女人都这么厉害!他清咳了一下,示意许妍你失态了。
许妍并不理会。她仰起头,脸上浮现出楚楚动人的妩媚,双眼凝视着杜明威,很暧昧:“就一次,何况,我们青梅竹马了这么多年,你不至于这么吝啬。”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朝杜明威靠了过来。
杜明威本能地一闪身,许妍控制不住身子,向地上倒去。情急中杜明威伸手,在许妍将要倒下的时刻,从背后把她拉住,来了一个英雄救美。也许是杜明威用力过大,也许是许妍的身子顺势靠了过来,总之,英雄救美的结果,就是许妍完完全全地倒在杜明威的怀里。
许妍微睁着双眸,柔情似水地望着他:“亲热就亲热嘛,干嘛玩这么惊险的?”
杜明威一脸无奈:“你醉了!”他想松手,可许妍软得像根面条,咋都站不起来。没办法,杜明威只得扶着她往外走去。
许妍的头靠在杜明威的肩上,嘴里喃喃地嘟囔着:“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为什么要爱上别人?你说,我到底是那儿不好?”
从咖啡厅出来,杜明威打开车门,扶许妍在后排座位上躺下,然后坐到驾驶位开车。一路上,许妍的情话说个不停,语气很肉麻。杜明威始终不答话,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似乎车上除了自己,并不存在别人。
夜晚的古城很热闹,五彩的花灯不停地闪烁,尽情地展示着都市的浮华。杜明威开了十分钟后,堵车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排成长长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他打开车窗,向旁边的司机打听堵车的原因。
对方做了一个无耐的表情:“鬼才知道呢,老兄,耐心等吧。”
夜晚的风有些凄冷,吹到身上凉飕飕的。杜明威打了一个冷颤,回头看躺在后面的许妍。她一脸醉态,表情在路灯的衬托下,显得朦朦胧胧。
许妍挣扎着身子,想坐起来,但身子却不听使唤,刚坐好就朝杜明威这边倒过来。要不是杜明威躲闪及时,俩人的脸就正好贴到一起。
也许,吹吹凉风,她就会清醒。杜明威把两侧的车窗全都打开,许妍本能地扶着杜明威的椅背稳住身体,声音却打着哆嗦:“冷死人了,明威,抱抱我?”
反胃的感觉直冲咽喉,杜明威咽了口唾沫,好把这种感觉硬压了下去。做男人不容易呀,尤其是有责任心的好男人。他在心中感慨,社会真是个染缸,想洁身自好都身不由己。有些时候,为了工作,为了前途,他不得不和别的女人逢场作戏地调情,但绝不上床。
杜明威关上车窗,突然觉得特别累,尤其是心。他趴在方向盘上,懒懒地说:“不冷了,你自己坐好。”
许妍扭了扭身子,娇嗔地说:“我要你抱着我。”
强烈的恶心感再次袭击咽喉,杜明威干呕了两下,差点儿吐了出来。他闭上眼睛,懒得再理许妍,眼前却浮现出方笑笑的影子。她长长的秀发在风中飘舞,掩盖了表情,身上的衣服很单薄,被风吹得空荡荡的,似乎那里面压根儿就没有身躯。
杜明威看得心疼,猛地坐直了身子。“笑笑……”他喊出了声,全身的皮肤瞬间变得潮湿。
一场幻觉!
杜明威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方笑笑了,但每天都在想她。方父劝他松开手吧,于是,他松了,强忍着没去看她,但心呢,心就那么容易松开吗?
每一个夜晚,他的心都在思念中痛苦,踯躅,他真的放不下她呀。他不知道,他和方笑笑明明彼此相爱,可为什么不能相守?杜明威双手紧紧地捏着方向盘,手心汗涔涔的,却抵挡不住涌入胸口的痛楚。
男人面对情敌,本能的选择就是搏斗,而他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劲去抢自己心爱的女人。杜明威右手紧握成拳头,朝方向盘狠狠地砸去,胸口却堵得发慌,就像塞满了棉花,胀胀的,又满满的。他松开领带,解开脖间的扣子,可呼吸依旧无法顺畅。
烦闷间取出一支烟点上,杜明威深深地吸了一口,咽下去,让烟在肺里随意地畅游,然后,仰头靠在椅背上,张开嘴巴,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在车厢里散开。
“我最喜欢闻你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许妍依旧趴在杜明威的椅背上。流动的烟雾弥散过来,她深情地吸了一口,表情很幸福。尽管隔着一层椅背,但许妍感到满足,仿佛那层椅背,就是杜明威厚实的肩膀,靠着它,心就有了温暖。
凝滞的车流终于动了,杜明威把烟头掐灭,扔进烟灰缸里。一路还算顺畅。到酒店时,杜明威扶许妍进屋,让她躺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转身,正要出去时,许妍突然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他,魅惑撩人地低语:“亲爱的,你真的要走吗?”
杜明威肌肉一颤,眉毛骤然蹙起。他清咳两声,想把跑题的许妍拉回正题:“你醉了,好好休息!”他想掰开她的手,可许妍搂得太紧,杜明威怎么也掰不开。
“我是醉了。”许妍把脸贴到杜明威的背上,紧紧的,好像要和他融为一体,“我醉在爱你的感情里。”
“请你自重!”杜明威仰起头,脑子嗡嗡作响。他双手紧握成拳,张开,再握合,“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
许妍的胳膊,环得更紧,哀求着:“别敷衍我,何况,你都已经离婚了。”
离婚!一听到这个词,杜明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脑中的思绪像散落了一地的毛线球,错综复杂又理不出头绪。怅惘和无奈,顷刻间涌入他的心头,“呯”得一声,心被撑破了,变得支离破碎。
杜明威直起身子,强硬地掰开许妍的手:“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儿休息。”他开门,走了出去。
“你……”许妍伸手指着杜明威的背影,身子晃悠了两下,跌倒在沙发上。也许是太伤心,也许是太生气,她眼神凄厉,表情寒气逼人。
爱有多深,和恨一样深!
许妍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就像平地里刮起一股飓风,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痕迹瞬间被风掀开,愕然地呈现在眼前。她猛地起身,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到地上,脸已经在仇恨中扭曲:“杜明威,是你无情,可别怪我无义!”
女人一旦生恨,绝对是无畏无惧,步步为营的努力,以便酣畅淋漓地报复她想要报复的每一个人。
下卷: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