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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大结局(下)

极北冰原。

漫天的风雪苍茫呼啸,一眼望去,天地之间一片只有一片茫茫的灰白色。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无尽地飘落下来,寒风里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雪粒冰渣,刮到人的身上,像是无数冰刀割过一般,传来火辣辣的剧烈疼痛。

现在是十一月,过了北晋,天气越来越冷得滴水成冰。北晋以北是几个北方的小国,荒凉苦寒,人烟稀少。开始时还能看到针叶林,但越往北森林就越少,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草原、苔原和冻土,灰蒙蒙地在大地上铺展开去。

到了极北地区,已经是酷寒无比,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唯有无边无际的平原,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天地交接的远方,是一重重连绵不绝的雪山,在风雪中依稀可辨,仿佛一条条银灰色的长蛇,蜿蜒于地平线上。

白色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色彩,只有在风雪暂停,阴云散去,太阳短暂地照耀大地的时候,冰雪之上才会映照出瑰丽的金红之色。但这个季节里白昼很短,太阳永远是斜照的,从没有正当半空的时候,升起来不过两三个时辰便沉了下去,又是一片酷寒的漫长黑夜。

白茫茫的冰原上,有一行人正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逆着凛冽刺骨的寒风缓缓而行。

大雪漫天的荒野,格外渺远空旷,无边无际,这一道由人划出来的痕迹,在其中显得无比的渺小。

水濯缨一行人,从西陵盛京出发,穿过北晋,再穿过更北方的小国,到达这片冰原之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里风雪不断,地面上的积雪深至膝盖,人在其中根本无法长时间行走。北方小国里有能够在雪原上行驶的雪车,其实就跟雪橇差不多,靠北方国度里特有的长毛巨犬在前面拉行,速度并不比马车慢多少。

水濯缨缩在雪车内的座位中,身上盖了不知道多少重毛皮和棉毯,把全身上下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大大的皮帽子,周围一圈蓬松浓密的白色绒毛,脸上也带了几乎跟头盔差不多的厚厚面罩,几乎遮住整张脸,连一双眼睛都藏在玻璃的防风镜片后面。

因为冰原上风势太过猛烈,为了减少逆风时受到的阻力,以保证更快的速度,雪车上是没有车篷的。在车上的人只能尽量把身体往座位里面缩,藏在无数重厚实的毛皮之下,否则在这风雪中,片刻之间就会被吹成一根冰柱。

驾驶雪车的是十来个雇来的极北地区当地人,否则他们这些一直生活在温暖气候下的中原人,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别说深入冰原了,在边缘就已经寸步难行。

这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天时间,他们停下来扎营休息的时候,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因为黑夜比白昼漫长得多,雪车又不可能每天只走那么两三个时辰,一般都是天黑之后还要走很长时间才会停下来,然后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再次动身。

这一次的早晨,水濯缨从营地里的帐篷中出来,外面刚刚亮起蒙蒙的天光。

大雪早就已经停了,空气寒冷而平静,带着清冽的冰雪气息。太阳还未升起,天色虽然仍然清冷,却是难得的晴朗。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翳,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银白色雪山,在明净澄澈的淡蓝色天幕上,剪影显得格外清晰。

同样裹得跟个球一样的玄翼走过来,问水濯缨:“皇后娘娘,要不要准备出发了?”

水濯缨还在望着远方,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

“不用了,就在这里扎营。这附近应该就是阴间的出口。”

玄翼一看周围,远处雪山的形状似乎略微有些熟悉,他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在蚩罗墓里的壁画上见过这些雪山。壁画上那些蚩罗王族的人,就是在这个地方等待泥黎阴兵从阴间出来,看来这附近真的是阴间的出口。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水濯缨:“皇后娘娘,您怎么会知道主子要从阴间回来了?”

水濯缨望着远处雪山连绵的天际,轻声道:“因为我看见了。”

她在绮里晔怀里“死亡”的那一瞬间,并不像她想象的一样,从此沉入虚无的黑暗,离开这个世界,而是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那种不能称之为感觉的感觉,无比的奇异,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游离于躯体之外的幽灵,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幻影,漂浮在尘世的上方,俯瞰着下面的一切。

她看见绮里晔抱着她的尸体,去了地下冰宫,把她放进那口苍玉棺中;

她看见绮里晔一身战袍银甲,手持双剑,座下一匹赤红如烈火的汗血马,一人一骑,独自站在成千上万的西陵军队之前;

她看见绮里晔被重重包围在西陵军队之中,双剑所到之处,鲜血飞溅,满地横尸,一具具躯体在他的周围像是割草一般倒下去,堆成一座又一座惨烈无比的山峦;

她看见绮里晔靠着长剑,站在犹如人间狱修罗场一般的尸山血海之中,满身是伤,重衣皆碎,鲜血覆盖了美艳的面容,沿着被浸透的衣角,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的血泊之中;

她看见贺兰魑在战场上画出三千生杀大阵,地面上的鲜血旋转起来悬浮到半空中,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巨大血云,血云后面是诡异的黑暗。绮里晔对着天空仰起头,血云化作暴雨,哗啦啦地倾泻在他的身上,把他带往阴间;

她看见绮里晔走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道路两边盛开大片大片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忘川河中血浪滔滔翻滚,无数的亡灵重重叠叠地在河水中沉浮,唱着遥远而又苍凉的离歌;

她看见绮里晔的手从那扇忘川河的闸门上缓缓地放下来,面容上划过两道极浓极艳的赤红血泪,一步步地走进忘川河中,怨灵恶鬼吞噬着他身上的生气,鲜血的河水淹没过他整个人;

她看见绮里晔朝黑暗中的冰原走去,走向阳世,走向她所在的世界。

然后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上方浅碧色的玉棺棺盖,冰宫穹顶上投下来的夜明珠光芒在其中静静流转。

她回来了,他也要回来了。

冥界出口的极北冰原距离中原数万里之遥,绮里晔孑然一身,从冥界里面出来,根本不可能走过冰原,所以她必须去接他。

众人就在这里扎下了营地。没人知道绮里晔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无论是在阴阳两界之间的虚无地带,还是在阴间里面,都没有所谓时间的概念,水濯缨对这一点也并不清楚。他们只能在这里等着。

来的时候,队伍无法携带大量的物资和干粮,如果要长时间停留的话,就只能靠后面跟上来的后续队伍带来补充。但是这片冰原上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晴朗的天气持续不到一两天,就又开始下起暴风雪来。

若只是小雪,队伍还能在冰原上行进,但风势雪势一大,就不得不停下来,所以也不能指望后续队伍一定就能及时赶到。他们在冰原上其实是待不了太久的。

开始的几天,冰原上一直在刮着风雪,时大时小,几乎没有停息过。这种时候待在雪屋外面寒风呼啸大雪飘飞的露天里,简直就是一种酷刑的折磨。但每天只要天一亮,不管风雪多大,水濯缨必定要起身出去,站在雪地中遥遥望着远方等待。

其他人劝她她也不听,没有办法,只能天天陪着她在外面等。一直到天色全黑,实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她才会回到雪屋里。

直到一天晚上,深更半夜的时候,玄翼听到隔壁雪屋里面传来窸窣响动,出自己的雪屋一看,外面的雪已经彻底停了。

夜空中一钩上弦月挂在天际,漫天繁星迷离,犹如无数银沙,汇聚成一条璀璨的银河,光芒灿烂,闪烁不绝。皎洁的星光月色,像是水银一般从空中倾泻下来,泼洒在千里皑皑雪原之上,天地之间都是一片银白。

水濯缨正在雪屋门口,怔怔地望着面前被银色月光笼罩的雪原,神态凝重,目光却有些空茫,像是在凝神分辨遥远的雪原深处传来的某种声音。

玄翼也听了一听,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以为水濯缨是想趁着月色好能看见周围的时候,又连夜在外面等着,劝道:“皇后娘娘,还是回去休息吧,我们的人彻夜都守在外面,主子只要回来,肯定能看见的。”

但水濯缨没有理他,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仍然怔怔地望着雪原深处。

突然,她像是真的听到了某种声音,或者说是感知到了某种存在一样,脸色骤然一变,眼眸中一下子绽放出极为灼亮的光芒,转身便朝雪屋里面冲去。

玄翼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水濯缨已经抱着一领极厚极大的毛皮大氅,再次从雪屋里面冲了出来,朝远方的雪原上飞奔而去。

那奔跑的模样,就像是迎向她生命中刻入骨血最深处的至爱。

“皇后娘娘!”

玄翼大吃一惊,望向水濯缨飞奔的方向,那里分明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朝水濯缨追过去,水濯缨比他个子小身体轻,在雪地上不容易深陷进雪中,奔跑速度快得多,一时竟然根本追不上她。

前方月色下出现了一片陡峭的雪坡,水濯缨到了雪坡前,竟然也不停下,就那么直接朝下方扑落下去,哗啦啦扬起一片弥漫的雪雾。

玄翼吓得一颗心脏差点跳了出来,冲到雪坡边,透过白茫茫的雪雾往下望去,却看到水濯缨正安然无恙地在下方的雪地上。

有一个人接住了她。

水濯缨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换一个姿势,再换一个姿势,怎么抱都嫌不够紧,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融进对方的身躯里面。

她身上原本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服,这时候却竟然把最外面的斗篷和里面的棉袍皮衣统统都卸了下来,只隔着单薄的衣裳,拼命地往对方的怀里钻去,近乎贪婪地去感觉他身上坚实的肌理和暖热的温度。

“绮里晔……”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音,滚滚的热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她的脸上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开始的时候还压抑着只是哽咽,但很快就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绮里晔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他回来了。

从冥界回来了。

他怎么能这么疯狂?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世间有情人被死亡分离,悲伤欲绝者有,疯癫痴傻者有,殉情追随者也有。但是有哪个人会像他一样,血衣仗剑,孑然一人,踏着尸山血海万千死骸,杀进地狱去带她回来?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像现在这般哭得泣不成声。

她从来不喜欢落泪。除了作为女人的武器之外,那只是软弱无能的象征,而女人也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能力,才会需要使用这件武器。

但在他面前,她哭了一次又一次。在看见他为她一曲舞蹈赤脚踩过千百刀尖之时,在从即墨缺的手中死里逃生出来回到他的怀抱时,在无数次于床笫之间被他赐予极致的欢愉之时……

她总是会哭。

似乎在他的面前落泪哭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绮里晔紧紧把水濯缨搂在怀中,任凭她滚烫的眼泪落到他的胸口上和脖颈间,轻柔的一吻,抚慰地落在她的发顶上。

“别哭,我们都回来了。”

跟水濯缨不一样,除了在床上的时候,他终究还是看不得她哭成这样,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

水濯缨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带着满脸的泪水,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嘴唇。

极北冰原之上,夜幕下的冰天雪地之中,空气中的每一个粒子仿佛都寒冽无比,然而他的嘴唇却温暖无比,让人想起深冬里的阳光,寒夜中的篝火,黑暗死寂的冥府长路之上,唯一一道鲜活炽烈的生机。

她难得地吻得这么热烈,这么主动,像是索求一般不断地往里面深入,还挂在脸颊边和睫毛上的眼泪,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地凝结成一粒粒小小的冰珠子,晶莹剔透地滚落下来,在两人的紧紧相贴的嘴唇之间再次化成略带咸味的水滴。

嘴唇炽热,泪珠冰凉,便是犹如冰火两重天一般的触觉。

绮里晔从来都是习惯于强势主导的那一方,在水濯缨这般的深吻之下,回应很快就变成了主动。舌尖深深地探进她的口中,缠绕着她的舌头,吮吸,啃咬,舔舐,厮磨,吻得难解难分,缠绵而又疯狂。

在冥界里面,他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道阳世中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遍回来,进入冥界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恍若隔世一般。

那时她的一吻,是在临死之前扑到她的怀中,以最后的一瞬时间吻上他的嘴唇。那满含着死亡气息和眷恋之意的一吻,是他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但她现在终于活生生地在她的怀中。她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像是半开的蔷薇花苞一般充满了诱人沉醉的甜美气息,像是过往的无数次吻她一样,一接触到她的嘴唇,便让他感觉永远也无法停下。

从他去乌坦时开始算起,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她了。全身的血液都随着这一吻而滚烫起来,像是有冲天的火焰从他的下腹处燃起,一路朝全身焚烧而去。他的手本来揽着她的肩头和腰身,这时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游向了更加不可描述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水濯缨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绮里晔这才也随着全身一震,从这个缠绵无尽的深吻中猛然醒过神来,停下了手。

冰原上寒冷得滴水成冰,水濯缨刚才拼命往他怀里钻的时候,把身上的厚衣服全都脱下扔掉了,虽然被他抱在怀中,肯定还是极冷。他内功深厚,在这样的寒冷中还可以勉强抵御上片刻,但她就抵受不住。

尽管全身欲火如焚,不过想也知道,在这么冷的地方什么都不可能做。绮里晔只能强忍着停了下来,放开水濯缨,也离开她了的嘴唇。

水濯缨被他吻得迷迷糊糊的,刚才的颤抖完全是身体因为寒冷的本能生理反应,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怎么了?”

绮里晔咬着牙,从地面上捡起衣物来,给水濯缨一件一件重新穿上,因为欲求不满而语气显得十分不善:“把衣服穿好,不然要冻坏了。”

分开了这么长时间,从生死之境中回来,一见面就脱了衣服往他的怀里钻,偏偏这种地方还什么也做不了,这小妖精就是存心来勾引他的。

水濯缨略带茫然地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绮里晔刚才是个什么意思,顿时就想把他整个人摁雪地里去。

怪她咯?

她死而复生归来,难得一次对他表示一下热情主动,鬼知道这禽兽在这么冷的地方居然还能点得起欲火来?

绮里晔拿起水濯缨带来的那件男式火狐毛皮大氅:“这是给我带的?”

水濯缨没好气地一把夺过大氅:“我看你既然身上火气这么旺盛,也没必要穿这大氅了,正好吹吹风冷静冷静。”

绮里晔理所当然地伸开双手:“帮我穿上。”

水濯缨白他一眼,抖开大氅,帮他套到身上,给他系紧了领口的带子。

“回去吧。这单件大氅还是不够保暖,营地里有其他衣服。”

玄翼刚刚看到绮里晔出现的时候,也是激动万分,不过他身为最善解人意的十佳暗卫,深知此时肯定轮不到他来表达对主子回来的惊喜之情,不去打扰绮里晔和水濯缨,自己回营地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做好出发的准备。

他们在这冰原上待了好几天时间,本来就已经很难再待下去,绮里晔既然已经回来了,现在天气正好又晴朗,趁着这个时候越早回去越好。

“我来的时候用了一个半月时间,现在沿原路回去估计还能快一点,到东仪用不了一个半月,抓紧时间的话,应该还能赶上墨墨和妖妖的周岁生日。”

水濯缨和绮里晔同乘在一辆雪车上,在那里盘算回到崇安的路程和时间,她离开崇安的时候墨墨和妖妖七个月,现在回去正好一周岁,古代人对孩子的周岁都看得很重,她一定得及时赶回去好好给他们过才行。

绮里晔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他们这一路上如果要急着赶回去的话,肯定没有时间,到了崇安之后又要立刻准备两个小兔崽子的周岁礼,那他的福利要什么时候补回来?

斩钉截铁地一口定下:“不行,回去之后先去十九狱里陪我两天,周岁礼之后再说。”

“想得美,这由不得你说了算。”

水濯缨下意识地就想叫泥黎阴兵,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她现在已经不是泥黎阴兵的主人,泥黎阴兵在绮里晔去冥界的时候,已经被他还给了冥界之主。

绮里晔一只手靠在雪车边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怎么,想叫泥黎阴兵?……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泥黎阴兵能护着你了。”

水濯缨:“……你一定是故意把泥黎阴兵还回去的!”

绮里晔妖异艳丽的凤眸之中带着笑意,伸过一只手来,慢悠悠地捏住水濯缨的下颌。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刚才说这由不得我说了算?”

水濯缨:“……”

“等到了十九狱里,你就知道由不由我说了算了。”

绮里晔靠近过来,修长的手指恶意地揉弄过她娇嫩的嘴唇,那笑容里充满了戏谑和邪恶之意。

“有泥黎阴兵的时候,你可是威风得很,把我绑在十九狱里绑了多少次了?……放心,我会好好地加倍绑回去的。”

水濯缨:“……”

她还是回地狱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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