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吴晴和伯劳一路奔袭到了一处无人的野外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如血撒了半边天。
“呕!”
自从下了马后伯劳就不停地在呕吐,这时大多数人在第一次看见惨死的人或者亲手杀人后都会有的症状。
那是人对同类相刃的巨大排斥感,以及心理底线突破的巨大心理不适造成的恶心。
吴晴就站在一边看着伯劳,既没有出手相扶,也没有出言安慰。
这点程度在吴晴看来不算什么,今后肯定还会遇到无数这样的抉择,如果不趁早做好觉悟的话就别谈什么救赎苍生了,自己的命都会随时丢掉。
“后悔吗?”看伯劳吐得差不多了,吴晴冷冷的问到。
伯劳取了手帕擦掉嘴上的污垢,不回答吴晴的话,却站起身来看着天上的斜阳。
“这就是城外的世界吗?虽然不是第一次出来,但却第一次觉得这天地的颜色居然可以这么红,太阳竟然可以这般炽烈,从来没觉得世界这么真实过。”
“竟然还能从容地看风景吗,这一点也不像刚刚那只浑身发抖的小猫。”吴晴对着伯劳调侃到。
“明明害怕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
“这就是晴少爷从来不笑的原因吗?不知以后我会不会和你一样板着个死脸。”说完哈哈哈哈地大笑个不停,然后对着天空扬了扬手,大声喊到:“我尹伯劳,此生若是会失去笑容,就教我死了算了!”
“你这是算做好觉悟了呢?还是完全没觉悟?”
吴晴看着此时发了疯的伯劳,眼里流露出一种疑惑和好奇。在吴晴经历过的人当中,从来没有人在面对残酷后是这样一个表现,她身上仿佛总散发一种奇异的魅力,这种魅力是让吴晴将她随时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休息片刻后就上马赶路了,他们得找到驿站安顿一番,也要好好修整一下疲惫的身心。
在太阳即将下山时,吴晴他们找到了最近的驿站,驿站远远的地方也有不少的难民,但这里的难民都还没受到京都那种气氛的感染,没有什么攻击性,而且吴晴注意到到那些难民手里都有一些稀粥,应该是有人施舍给他们的,两人相对望了一眼,走进了驿站。
吴晴见了驿主,递交了勘合,驿主看起来是个五十多岁性格温和的人,他确认了吴晴的勘合后就给他安排了一个上好的房间,吴晴盯着这个驿主很久,确认一下他是否就是施舍稀粥的人。
“前辈,驿站外的那些流民的粥是您施舍的吗?”吴晴问到。
驿主打量了一番吴晴,拱手回到:“在下当不起前辈二字,那些粥只是在下随手之举,不过是杯水车薪,对他们的未来而言并没有什么帮助。”
吴晴察觉到他话里有话,却被伯劳却插嘴道:“老伯可不能这么说,老伯心系天下更以后的事情,但如果没有人肯做当下的事,再以后的事情不管考虑再多也是无谓的不是吗?”
驿主干笑两声又回伯劳:“这位姑娘过奖了,老夫只是在一个安逸的位置上为无法安逸的人做一些事罢了,不足挂齿。倒是大人和姑娘,虽居上位亦能将难民和小人放在眼里,可谓是心怀天下啊。”
三两句之后,大家都互相知道对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这个驿主也是一个心系苍生之人,这种人吴晴从来都不会放过,总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吴晴对着驿主拱手道:
“老伯绝对担当得起前辈二字,不知晚辈能否邀前辈一同进餐。”
驿主微微考量的一下回到:“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屋内黄光一片,白日之事犹如隔世。
此处风雨,彼处涛声依旧,人生难遇知己,君可珍惜。
三人对桌,一桌清菜,一壶闲酒。
添一场知己交杯。
“二位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老朽我不会打扰到二位吗?”这驿主十分温和,从头至尾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和他相处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不瞒前辈,我二人才从洛阳城里出来,确实是有些疲惫,但并不碍事。”吴晴回到。
“那洛阳城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实在是一种灾难啊。还有你也千万别叫我前辈了,我听着实在是不自在,你若真是尊我,就同姑娘一样叫我老伯吧。”
“老伯能在自保都难的局面伸手帮一把百姓,实在让晚辈高看。”
“唉,老夫我多管闲事,不过是让他们多活几日罢了,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不知这局面朝廷会如何解决。”
“解决?现在怕是已经晚了,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除非天上突然降下无数的粮食分给这些灾民,朝内再出一位明君励精图治数十年,方能获得喘息。但在我看来这依然不是长远之计?多少年之后,定然还会出现这般景象。”老伯在说完这些话后,目光显得有些深远。
“老伯的话我有些不懂,那依老伯之见,该如何杜绝这类事的发生。”
“按理说天灾不可免,出现饥荒乃是不可违逆的事情,但强盛之时的饥荒,国家都可用往年囤积的粮食赈灾消除患难,而如今却没法做到这点。所以说到底还是朝廷和那群人出了问题。”
“但朝廷有盛有衰乃是常事,如今朝廷腐朽,已经走入末路,想必多少年之后,又是另外一个姓氏的江山。”
“你说的有盛有衰确实是天地常理,但你有没有想过,盛到什么程度,衰到什么程度。农民今年收获百石,明年收获五十石这叫有盛有衰,农民今年收获百石,明年颗粒无收,这也叫有盛有衰。但是能造成颗粒无收现象的,定然不仅仅是天灾,而是夹杂了大部分的人祸。”
“老伯你的意思是朝廷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不知前辈怎么看如今的大汉江山。”
“在我回答你之前,我到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待前朝江山的。”
“老伯是说秦朝?”
“正是,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成为列国之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统一六国建立秦朝,但为何二世而亡?”
“秦朝确实因为变法而强盛,但似乎在实施法律的过程上过于粗暴而缺少宽容和仁义,徭役也过于繁重,百姓戍边问题也十分之大,日积月累就造成了人民的暴动,而且地方武力极度缺失,陈胜吴广的数百人起义竟然可以连克数地,之后很快就灭亡了,可以说丝毫没有给秦朝改过的机会,但这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概述一个国家的覆灭。”
“不错,但简单来说是这样,所以文景两帝才采取修养生息,藏富于民直到宏图伟略的武帝才真正巩固了大汉江山并让它强大无比。可到了今日,为何又如重蹈覆辙、如此岌岌可危呢?”
“这……”其实吴晴只是随口和驿主谈论了一下天下的局势,却没想到一下子就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不过却似乎很有意思,吴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到过,所有的王朝国家兴衰常常跟君主一人有莫大的关系,但这绝非他们自说的皇帝乃真龙天子,乃天下之朕。回想春秋战国时期秦强大的时期皆是君王强大的时期,从秦孝公一直到始皇帝个个都是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的君主,你看那楚国,当年争霸天下的非秦即楚,可到了后面君王昏庸,被秦相张仪用舌头就搅得几乎灭国。”“汉朝也是同理,君王强大的时期国势强盛,蒸蒸日上。一旦换了平庸的国君,虽在前人种的树下仍然能显大国风范,但!却是走向毁灭的第一步。不管再强大的王朝都有崩落的一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老伯的语气越说越凌厉,吴晴察觉到了其中的疯狂,这老伯也是个疯子,却是吴晴最欣赏的那种疯子。他竟然敢在皇权独尊的时代质疑皇权,质疑皇帝的存在是不利天下苍生的,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定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吴晴此时十分激动,这是他从没听过的思想,却是十分宝贵的思想。
“老伯的意思是这天下不该交给王朝来治理。”
“不错,老夫绝不承认天下乃一人一姓之天下,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天下!只有这样的天下才是长久不衰的,任何想将天下据为己有的人,都将走向灭亡一途,也会给百姓带来灾难。”
“前辈的意思,晚辈已然领会,这样的想象虽过于疯狂却不失于道,可是皇权仍是如今稳定天下的一个方法,若没有皇权,天下也许会处于四分五裂的模样,也不见得是好的。”
“但若真想实现老伯说的天下人的天下,就得拟出一个全新的制度,农民如何、商人如何、官员如何,谁掌权、谁制权、谁监权,如何使权利不过于集中,只有考虑周全了才能朝那个方向迈进,不然结果只会是出乎我们意料,并且给苍生造成更大的毁灭,但这些措施光是想想就知道不是那么轻易能完成的。”
“老夫是个闲差,几十年来研读了几乎所有的治国之书,发现韩非法家的法治思想可以借鉴,其中谈到了权利的制衡和实施,国家完全依靠法律来实行政策。在法律、经济、行政、组织、管理、改革、各个领域都有详细的内容。讲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原则。然而他的理论仍然摆脱不了皇权的统治,所以即便施行也是大打折扣,但即便如此,当年商鞅变法,始皇帝听韩非,用李斯都让秦国一超其余所有国家成为最强盛的大国,可见其威力。汉王朝认为严酷的法治是秦朝毁灭的重要原因,于是实行人治和法治相杂,在民众间施行法治,在权利中心却是人治。然而人治的部分一旦出现膨胀或扭曲,就会造成法治的毁灭,最终一切沦为荒芜。”
“所以前辈的意思是,若想真正实现天下人的天下,必须消灭掉人治,完全由法治来催行国家运营。”
“你认为这有何不可?”
又一个无比高大的人……在吴晴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好人和坏人,没有所谓的善良和罪恶,也没有正义和公平之类的字眼,那些不过是每个人立场不同导致的结果,所以能真正让他敬重的人并不多,但眼前这位老伯显然值得吴晴尊敬。
“虽说是法治,但是法律也是人制定的,而且都是朝中大臣或者皇帝制定,能做到公平公正不失偏颇吗?”
“所以要用几条法律作为不可更变的基石,在这个基石上的一切法律均通过多人参与的形式制定,在农民之中,商人之中,匠人之中,大夫等等职业之中选出一些出类拔萃的人共同参与律法的制定,这样虽不敢说达到绝对的公平,但绝对能最接近那个人人都想要的平衡点。”
吴晴听后一片痴呆状。
“老伯说的这些想法,简直闻所未闻。”
这时吴晴突然想到什么。
“晚辈吴晴该罚,竟还未请教前辈之名。”
“老夫姓黄,单名一个汤字,居此洛水之地,便自称洛水君。”
……
是夜,月天格外明。
“看破覆天云,不依帝皇尊,纵观百家鸣,河南洛水君。”
——《破天云》?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