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朝县城行驶，司机继续向柯晏汇报，“她嫁给了一位外地的有钱人，过年回家探亲，我跟她的朋友联系上，约她出来叙叙旧。”
带着纠结和忐忑，柯晏在一家茶餐厅见到了小冰的亲生母亲。
她比他想象的更年轻、更漂亮，小冰的眉眼和她很像，只是骨子里没有她那份养尊处优的优越感。
她看起来过的不错，妆容和首饰贵气逼人，一颦一笑从容优雅，进门前，她还随手给了路边乞丐一百块钱。
小冰总是担心，自己的父母过得不好，总觉得当年他们可能是没有能力养活她，迫于无奈才把她扔了，她甚至想快点找到他们，也许还能帮他们减轻些压力。如今看来，她想多了。
“您的朋友不会来了，是我约的您，想和您聊聊。”柯晏走到她的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道。
她心怀戒备地打量柯晏，“你是谁？”
“你女儿的男朋友。”
“神经病，我没有女儿。”
她语气坦然，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柯晏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我今天来，不是逼您认亲，因为她可能也不想承认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母亲。”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了解实情，当年为什么把她扔了？”
“实情就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女！儿！”
“那我只好亲自去问问你的老公和孩子。”
“你敢！”
“你可以试试。”
她沉默良久，才开口，“是她让你来的吗？”
“不是。她不知道。”
她将信将疑，“之前还有一个警察，来找过我，她不能谈一个男朋友，就来烦我一次吧？”
警察？柯晏心想，难道是袁朗？他也帮小冰寻找过亲人？还真是低估了他对小冰的用心，既然他早就知道实情？为什么没告诉小冰？
“……我不是一个绝情的人，我以前去找过她，得知她被一个老人收养了，我想给那个老人点钱，可是被拒绝了。”
“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把她带走？”
“我当时已经结婚了，我老公不知道我还生过孩子。”
“他不是孩子的父亲吗？”
“……”
“她父亲是谁？”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以前一个人去外地打工……被人欺负了……是我们老板……”
“……”
“我本来不打算把她生下来的，可是后来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打算生下孩子，当作证据，到法院去告那个畜生……”
“……”
“可是……后来我后悔了，如果搞得人尽皆知，叫我以后怎么见人。”
“所以你就把她扔了！”
“我别无选择，看见她，我就会想起那个畜生，我不能让她毁了我一辈子，我当时还年轻，如果没有她，我还可以重新来过。”
柯晏冷笑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她是无辜的，她的一辈子可能被你毁了？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万一没人发现，她冻死街头怎么办？万一收养她的家庭，没有好好善待她怎么办？万一她被同学嘲笑是野孩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怎么办？”
“……人各有命吧。”她事不关己地轻轻慨叹，“我还有事，该走了。”
“等等。”柯晏将手中的日记本打开，推到她的面前，是小冰儿时的日记，两人打扫房间时发现的，经过允许，柯晏打开看了。
她警觉地看了看柯晏，低头看向日记内容，纸叶泛黄，字体略显幼稚——
5月14号-星期日-晴
老师说，今天是母亲节，留的作业是，给母亲的一封信……
以前听别人说，你是个没妈的孩子，都会趴在桌上假装睡觉偷偷哭一下，但是现在不会这么幼稚了，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吧……
有时候还是恨她，但是今天是母亲节，一年只有一次，还是要祝您母亲节快乐，我会好好学习、听姥姥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们见面了，希望不会再让你失望，希望你会喜欢我……
她合上日记本，眼眶泛红，没有说话。
“她很喜欢看中央电视台那个寻人节目《等着我》，每次都跟着哭的稀里哗啦的，还去‘宝贝回家’网站登记了个人信息，去公安机关做了血样采集……可是至今，一个电话都没接到过……原来，根本没有人找她。”
“……”
“她毕竟是你亲生的，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相认呢？”
“……我老公肯定不会同意，他脾气很大，要是知道我曾经被……他会瞧不起我的，说不定还会跟我离婚，我又没有工作，你叫我怎么活……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我不可能为了她，连家都不要了。”
柯晏沉默片刻，还是不愿放弃，“……见个面总可以吧？帮她解开心结……她总觉得自己是一棵没有根的树……”柯晏情绪有些激动，“你能不能……哪怕编个谎言骗骗她，告诉她，她也有爸爸妈妈，你们不是不要她，不是她哪里不够好，你们其实很爱她，一直在找她……”
“何必自欺欺人呢，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我没有办法配合你，对不起。”
柯晏几乎绝望，“听说你经常做善事，是为了减轻心里的罪过吗？刚刚进店之前，我还见你弯腰递给乞丐一百元钱，这样一位善良贤惠的母亲，怎么就不能施舍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点点母爱呢？”
“我说过了，人各有命。”她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低声说道，“好心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的老公和孩子，我只能如实把她的身世告诉她，我就是不要她了，当初把她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我恨不得掐死她，我一点都不爱她，如果她坚持想认亲，就去找那个畜生……”
“够了！”
“……再见。”
“……她的生日是哪天？”柯晏目光低垂，好似自言自语，“她从小到大都没过过生日。”
她停住脚步，没有转身，“腊月……具体哪天……想不起来了，二十多号吧。”
——
柯晏走出茶餐厅，外面已是银装素裹，美好的丑陋的都被白雪覆盖，雪还在下，模糊了视线。
车开到半路，柯晏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下车到路边透气，路边是悬崖峭壁，有一圈围栏，柯晏站在围栏前，眺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
原来姥姥和袁朗早就知道了小冰的身世，只是一起瞒着她，现在又多了一个他，帮着一起瞒。
“有烟吗？”柯晏问。
“……有。”司机诧异地递过一支烟，帮忙点着。
柯晏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你回车里吧，不用管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现在一切谜团都解开了，不算太复杂，母亲当年就是不要她了，现在找到了，还是不要她。
她不过是个证据，代表着一段耻辱，生母可以利用她，状告其生父强歼，也可以弃之千里，独自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生母是受害者，小冰是牺牲品，她是无辜的，却要背负耻辱，遭人嫌弃。
最令柯晏心痛的是，小冰生性单纯，一直活在美好的期待里，觉得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大人肯定是有什么苦衷，有朝一日，他们定会来接她回家，一家人团聚，她不会怨恨他们，当他们老了，她愿意照顾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
柯晏在雪中呆站了一个多小时，才返回车中，道路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又向前行驶了近半个小时，车子忽然停住。
“前面封路了。”司机看见了指示牌。
柯晏向窗外望去，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立在雪中，正朝这边挥手，待看清后，柯晏急忙下车，快步朝小冰走去。
“这么大雪，你怎么跑来了？”柯晏轻轻拍着小冰身上落的雪花。
自从柯晏走后，小冰心里一直不踏实，天色渐暗，又下了大雪，她就更慌了，后悔没坚持陪他一起出去，他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到麻烦怎么办？
小冰沿着柯晏离家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着迎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等的都快望眼欲穿了。
小冰抓着柯晏的胳膊，不忍松手，“雪下得太大了，这段路开车太危险了，咱们走回去吧。”
“你走过来的！？”柯晏难以置信，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起码离家还有七八里路。
“我在家又没事，溜达着溜达着，就走到这了。”
“这里荒郊野岭，很危险的，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小冰低声狡辩，“没事，我从小在这长大的。”
“等多久了？”柯晏搓热手心，捂着小冰的脸。
“没多久，刚到。”
司机离开后，柯晏忽然将小冰拥入怀里，久久不愿松开。
“你抽烟啦？”小冰问，她还没见过柯晏抽过烟，“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没事，刚和苏挽打完电话，有点感慨。”
“噢，苏挽没事吧？”
“没事……小冰……”
“嗯？”
“我爱你。”
小冰害羞地笑着，“我知道。
柯晏紧紧拥着小冰，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我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小冰甜蜜地笑着，柯晏却很严肃，甚至有些伤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孤孤单单一个人。”
柯晏暗暗在心里起誓，从今往后要拼尽全力，为她抚平烦恼，抵挡灾祸，让她的后半生，不再孤单，不再受苦，一定要让她快乐。
“干嘛这么肉麻啊？”小冰没心没肺地笑着，“快回家啦，一会儿天黑了。”
“听姥姥说，你不到一岁就会走路了，后来几乎就没被抱过？”
“是啊，厉害吧？”
“那以后我们在一起，能背着就背着，能抱着就抱着，直到我老了，抱不动了，我再拉着你的手一起走。”
“你怎么了？说话怪怪的。”
“我要把你小时候失去的，加倍弥补给你。”说着，柯晏一把将小冰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
“让人看见多不好。”
“……”
“那还是背着吧，这样抱着太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