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雾浓,深秋的薄云时常掩去清冷的月华。
在这片路崎山峻的不归岭中,一群黑袍裹得严实的行人如行尸走肉般挪移着……
他们是人,可又不像是人。
他们的步伐如同提线木偶般整齐划一,没有闲话,也没有交流,就这么目的明确安静的朝前走去,稀疏的鸦鸣虫语间,呼吸可闻。
没人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他们从出现之后就好像一直在走,从未停下。
其实,他们也不敢停下,停下就意味着掉队,掉队的人从没跟上,会被无声的吞没,永远的消失在身后黑色诡异的土地里。
从一开始,这支队伍庞大到是现在的成百上千倍,初时浩然成军,可如今却只剩下这孤寡的双十之数。
这还不是结果,他们还会继续减少,直至只剩唯一的一个。
他们知道,不管是多少人进入了这里,能够走出去或者活下去的,最多只有一个……
名为不归的魔岭中,危机多不胜数,如森蔓毒瘴,蛇虫鸢兽,每一种都可以轻易夺走一人的性命。可是严格来说,绝对的危机只有一个,无法应对,也最恐怖,它就是看不见的死亡。
没有任何征兆,就好像上天开玩笑一样没有理由的选中你,被选中的人只有死去,别无他救,也没人会救。
因为死亡,会传染……
无边的不归岭阻隔着什么样的地界无人知道,但所有知晓它存在的人都知道不归岭是不能随意踏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气息笼罩了它,拦住了所有试图闯入的莽夫,也只有在每年的天阳极盛的时候才可以进入。
每到这个时候便会有着数之不尽的人群想要涌入,但不管有多少人来,不归岭都能把他们无声的吞没,有进难出……
然而,闯入这里的人并不是为了寻找天材地宝,也不可能是为了在险境中提升自我。这里除了冰冷的枯骨和充满死亡危机的大地,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他们的目标却是统一一致,那就是穿过这里。
传说,只要成功走出不归岭便能得到新生,包括即将逝去的生命,过去的一切再和他们无关。所以,敢进入不归岭的人,绝大部分走投无路已经濒临绝境,又或者寿元无多即将入土。
也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没有多大的理由,好似纯粹是为了好奇。
不管怎样,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不怕死,真正的不怕死。
可是,不怕死的人大多数已经死了,留下少数人也正走在送死的路上……
这一行人中,姜楚是唯一一个没有盖上斗篷遮掩面容的人,他面容清秀,高挺的鼻梁下有一张似笑非笑的嘴巴,只要稍微弯起唇角便是一个可爱的微笑。
他的眼睛不仅大,而且亮,在经历众多变故之后,他眼中的目光还能灵动,不像其他人那般灰黑,甚至都看不到生命的色彩。
他喜欢长发,但此时的他却不得不把头发剪短,因为头发一长,总会有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虽然这些麻烦微不足道,但一定会拖累他的脚步,他毕竟还是想穿越这片迷岭……
在幸存者当中,他是比较特殊的,无疾无病的他不需要新生,像他这么年青肯定也不会是为了寿元,更不会无聊到赌上性命去发一笔死人财。
他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一个隔绝在不归岭之外的地方,那里有他必须去找的两个人,别无选择。
就在此时,他所在的人群中有一人直接倒地,周围的人群顿时惊俱,远远的散开,姜楚心绪一沉,看了过去。
倒地的那人是人群里最高大的那个,他的身躯有如黑熊般壮硕,但此时只能无力的软倒,好似有无形之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夺取了他的力量,他想挣脱,却只能越发的窒息。
他惊颤的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探出求救的糙手无力的伸向前方的人群,昏黑的圆眼中溢满了恐惧。
他……,被死亡选中了。
有人轻叹,司空见惯的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回头,他们知道,这人,没救了。
“救……救我!”
绝望的哑音耗尽了他最后的生机,伸出的粗皮大手无力跌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但这并未结束,只见覆在他身上的松软斗篷迅速干瘪,软成了一滩,里面的躯体如同融冰一般在几瞬间消失无踪,妖异得令人恐惧。
一阵诡风吹过,从斗篷内扬起的一片细腻的白尘,仿佛就是他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目睹一切的姜楚停留了下来,死去的这人他不认得,也从未有过交集,但他还是弯腰捧了一抔灰黑的泥土并走了过去,如以往一般,轻轻洒在这随风飘动的黑袍上,算是一种埋葬。
接而转身,一路小跑。
当跟上队伍时,处在队伍最末的一人突然对他说道,“你不应该去管它的,牵扯上因果,你也会跟着死去。”
这是一个陌生的挺直身影,姜楚对他没有印象,好像从未见过,不过想来也算正常,因为大家都是冷漠相待,谁也不会去关注谁,说不定下一刻,他或者自己就倒下了。
姜楚只有抬了抬眼,无畏的笑道,“我做的并不多,或许等我倒下的时候,希望也有人会像我一样,为我的骨灰添上一抔黄土。”
他想严肃,但又忍不住笑了,人要是死去,还能计较什么呢。
陌生男子抬起头,冷眼直视着前方道,“那是一个染满血腥的刽子手,这样的归宿对他来说无异于最大的公平。”
“你认得他?”姜楚讶道。
“不认得。”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刽子手?”
“杀过太多的人,在看人的时候,眼神是会不同的,他会把你看成羊羔,看成禽豕,可无论怎样看,他都不会把你看成是人,因为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活着的和死着的,或者是站着的和倒地的。”
姜楚干笑了一下,没法继续跟他说下去,只有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大块的熟牛肉干,递了过去,问道,“吃吗?”
在不归岭,能吃的东西并不多,陌生男子也没有拒绝,但出于礼貌,他扯下遮盖容貌的黑色斗篷,露出一张年轻且平凡的脸庞,年纪应该比姜楚要大上几岁,差不多二十左右,但是他双瞳的颜色很奇怪,一黑一黄,黑色的深邃,黄色的灵动。
姜楚虽然好奇,但多嘴不是他的性格。
两人慢慢嚼着干硬的牛肉,无声的行走在队伍的末尾,难得有可以交谈的人,姜楚边走边道,“我们走得这么慢,不怕掉队吗?”
陌生男子道,“我们必须走这么慢。”
“为什么?”
“我们走起来本就比他们快,但走在他们前面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这个时候……”
姜楚咽下口中的乏味僵硬的牛肉干,点了点头,不管这些老人们本身具备何等高深的法力与道行,但这里是不归岭,所有人都没了一丁点的法力与道行,所以,他们就是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比年轻人绝对要弱的体能。
更何况,最后一个亡命的壮年已经死了,除开他们两个年青人,剩下的老人都几近枯竭,他们走得越快,消耗得也越快,或许已经坚持不到出口了。
如果说有人能活着走出这里,很难会是他们这些老人,所以无论是谁走在他们前面,都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姜楚叹了叹,道,“像我们这么年青的,本不应该来这里。”
陌生男子沉默了一会,嘎声笑道,“虽然很少,可我们不还是来了吗?因为各式各样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们都没有退路。”
姜楚眸中亮光,正想问及男子的名字时,前方的队列突然出现一阵骚动,队伍很快就停了下来,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竟然居然升腾着浓雾掩盖不了的袅袅炊烟,薪火之光隐约,随后肉香飘然而至,还有一种诱人的酒香,应该是上等的好酒。
陌生男子道,“前面有一家小店。”
姜楚惊然,“这样的不归岭中还能有人开店?”
与他想法一致的人比比皆是,纷纷驻足围观,露天的草地上,数十张方桌摆放的整整齐齐,每张方桌上油灯闪烁,丰盛的菜肴和沉硕的酒坛都已摆好,虽有碗盖扣住,可依然能从边角看出那艳丽的色泽和腾腾的热气。
旁边一株枯木上挂有半块木质的锅盖,上面用碳灰写有工整四字,‘任请享用!’
突兀的小店仿佛知道这群人的到来一般,已经提前准备好了饭菜,可这家小店好像算漏了一点,这群人并不敢上座,前方的屋子里也没有人声,有人壮胆过去在窗口看了一眼,是一间空房。
聚得快,散得也快,当姜楚来到这家店前,队伍已经上路了,没有任何人选择留下,或许人越老,相信的就越只有他们自己,经验会告诉他们,这里留不得。
然而,年轻人总是不以为然。
他们没有立即追及,望着一桌桌离奇的酒席,陌生男子从容的问道,“敢吃吗?”
姜楚捏了捏手中还未啃完的牛肉干,又望了陌生男子一眼,哈哈一笑,道,“当然敢。”
他不是开玩笑,对他来说,敢不敢做和有没有危险从来都不是一起考虑的,很多事情,做了不一定是坏的,但是一定要有去做的勇气,就和他敢踏入这可怕的不归岭一般,不要命了。
陌生男子那冷肃的脸庞也轻轻笑了,来到就近的一桌席位旁,捏起一坛美酒拍去泥封,眨眼间便倒下了两大碗醇香的美酒,一人一碗。
咕噜……
美酒入喉,一口饮尽,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接着邻凳而坐,掀开了桌上遮尘的碗盖,只见五光十色的菜肴煞是好看,浓浓的香味扑鼻,让人不经意间就食指大动。
姜楚正想下筷,去被陌生男子伸筷拦住,只见他道,“你想清楚了,也许吃下后就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姜楚顿了顿,似乎经过一番思考,才大方的道,“我们该后悔的并不是这个,不是吗?”
轻轻一笑,笑容中并不缺乏勇气,他先一步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入了口中。
陌生男子认真的盯了姜楚两眼,见他神色无异,才点头道,“看来你赌对了。”接着也下了筷。
赌对了什么,赌对了饭菜中没毒吗?姜楚是这么认为的。
两人大快朵颐,尤其是喝了不少酒,最后两个都瘫醉在桌后的草地上。
他们惬意着,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不用一直去追赶老头们的脚步,也不想被老头束缚,所以他们已经不想去追寻队伍了,就此醉倒……
夜已深沉,晚风凉凉,喝多了酒的人是感觉不到冷的,姜楚呼呼大睡,一旁的陌生男子状况也大致相同,可不同的是,他的大手一直紧扣草地,五指深入地下。
“砰!”
原本陌生男子紧抓的地面突然爆裂成一块不小的泥坑,与此同时,天上风起云涌,浓云掩去所有的月华,一切……暗得深沉。
许久,空中飘来一片粗糙的白灰,像是飘雪一般,夹杂着些微的骨渣。
没有人会知道,最后的那批人,没了……
许久之后,天上云开月明,陌生男子才得以起身,原本黑黄互异的双眸竟在眼眶中交替起来,化为两对黑黄的双鱼,而天上异动,如同打开了某扇大门,涌出遮天蔽日般不寻常的气息,它们似白雾飘带,又似江海奔流,朝着某个方向滚滚而去。
一切停歇之时,他才负手凝立,仰着头,双色的眼眸流动着泽泽的水光,许久后摇头嗟叹。他随后又转身身来,看着酣睡的姜楚,手心滑落了一块已经啃掉一半的黑块牛肉,低头看了看又收了起来,不由得摇头苦笑,“我要是去做商人,应该早就血本无归了吧……”
说完,小指一勾,地上烂醉如泥的姜楚如同被侵蚀般,兀自消失,不留痕迹……
……
不归岭的入口,幽暗如渊,仿佛随时都可能把人吞没,可这里的人还是多不胜数,他们翘足观望,在等待,也想离去,犹豫不决。
忽然,在属于不归岭的幽深密林里,一名年纪轻轻的散发男子如同深渊的领主般孤独走来,光线虽暗,可那只独特的黄色眼眸尤为显眼。
没人认得他,打量了许久的众人才纷纷惊叹,羡慕道,“还是只有一个人走了出来,而且都是这么年青,应该是得到新生了吧……”
这名男子不做言语,脚踏轻虹,从众人的头顶掠过,很快便消失在星光璀璨的夜色中,有人也飞身追了上去,可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归岭确实只有一个人能够走出,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每次走出的……都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