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凶人在位，民不奠居；司寇失刑，士有异论。稍正滔天之罪，永为垂世之规。具官吕惠卿，以斗筲之才，挟穿窬（1）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先皇帝求贤若不及，从善如转圜。始以帝尧之心，姑试伯鲧；终然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发其宿奸，谪之辅郡；尚疑改过，稍卑重权。复陈罔上之言，继有砀山之贬（2）。反覆教戒，恶心不悛（3）；躁轻矫诬，德音犹在。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连起大狱，发其私书。党与交攻，几半天下。奸赃狼藉，横被江东。至其复用之年，始倡西戎之隙。妄出新意，变乱旧章，力引狂生之谋，驯至永乐之祸。兴言及此，流涕何追。迨予践祚之初，首发安边之诏。假我号令，成汝诈谋。不图涣汗（4）之文，止为款贼之具。迷国不道，从古罕闻。尚宽两观（5）之诛，薄示三危（6）之窜。国有常典，朕不敢私。可。
【注释】
（1）穿窬：穿洞。
（2）继有砀山之贬：被贬到砀山。砀山，县名，属安徽省。
（3）不悛：不改。
（4）涣汗：比喻帝王发布号令，如汗出于身，不能收回。
（5）两观：宫门外悬挂法令处，多在此行刑。
（6）三危：荒远之地。
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1）
孔北海与曹公论盛孝章云：“孝章，实丈夫之雄者也，游谈之士，依以成声（2）……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重名（3），九牧之人（4），所共称叹。”吾读至此，未尝不废书太息也（5）。曰：嗟乎！英伟奇逸之士（6），不容于世俗也久矣。虽然（7），自今观之，孔北海、盛孝章犹在世（8），而向之讥评者（9），与草木同腐久矣。昔吾举进士，试于礼部（10）。欧阳文忠公见吾文曰：“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11）。”方是时，士以剽裂为文（12），聚而见讪（13），且讪公者，所在成市（14），曾未数年，忽焉若潦水之归壑（15），无复见一人者，此岂复待后世哉！今吾衰老废学，自视缺然（16），而天下之士不吾弃（17），以为可以与于斯文者，犹以文忠公之故也。张文潜（18）、秦少游（19），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非独吾云尔。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20），士骇于所未闻，不能无异同（21），故纷纷之言，常及吾与二子（22），吾策之审矣（23）。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价，岂可以爱憎口舌贵贱之欤？少游之弟少章，复从吾游，不及期年（24），而论议日新，若将施于用者，欲归省其亲（25），且不忍去。呜呼！子行矣。归而求诸兄（26），吾何加焉（27）！作《太息》一篇，以饯其行，使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
【注释】
（1）太息：叹息。
（2）声：名声。
（3）要：总之。
（4）九牧：九州。古时天下分为九州，州的长官称牧，故九州亦称为九牧。
（5）废书：放下书。废：放下。
（6）英伟奇逸之士：指超绝世俗的人才。
（7）虽然：尽管如此。
（8）犹在世：意谓孔、盛二人活在人们心中。
（9）向：先前。
（10）礼部：官署名，为六部之一，具有管理科举考试的职能。
（11）吾当避之：我应当给他让出一条路。
（12）剽裂：剽窃、割裂。
（13）讪：毁谤，讥刺。
（14）所在成市：形容人数之多，就像集市一样。
（15）潦水：雨后的积水。
（16）缺然：无用的样子。
（17）不吾弃：不抛弃我。
（18）张文潜：张耒，字文潜，“苏门四学士”之一，有《柯山集》。
（19）秦少游：秦观，字少游，“苏门四学士”之一，著有《淮海集》。
（20）二三子：指秦少章等随苏轼同游的晚辈。
（21）异同：偏义复词，意在“异”字。
（22）二子：指张耒、秦观。
（23）策：思考。审：仔细，周祥。
（24）期年：满一年。
（25）省：探望。
（26）诸：“之于”的合音词。兄：指秦观。
（27）吾何加焉：我有什么能超过他的呢？加：超过。
滟滪堆赋并叙
世以瞿塘峡口滟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潛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小大，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1）于其间，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其崄悍（2）可畏，当不啻于今耳。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3）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4），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掀腾勃怒，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余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观乎滟滪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开峡而不去者，固有以也（5）。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峡也，而战乎滟滪之下，喧豗震掉，尽力以与石斗，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于是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6）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7）之固然。
【注释】
（1）龃龉：这里作阻挡讲。
（2）崄悍：险峻强悍。
（3）至信：最讲信义。
（4）赋形：赋予形态。
（5）固有以也：固然是有原因的。
（6）用：因。
（7）物理：事物形成所具有的道理。
书柳子厚牛赋后
岭外俗皆恬杀牛（1），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2），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
病不饮药，但杀牛为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
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3）。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予莫能救，故书柳子厚《牛赋》，以遗琼州僧道赟，使以晓喻其乡人之有知者，庶几其少衰乎！庚辰三月十五日记。
【注释】
（1）恬：安。
（2）高化：高州、化州。均在广东西南部。
（3）黎：黎人，又作俚人。
屈原庙赋
浮扁舟以适楚兮，过屈原之遗宫。览江上之重山兮，曰惟子之故乡。伊（1）昔放逐兮，渡江涛而南迁。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悲夫！人固有一死，处死（2）之为难。徘徊江上欲去而未决兮，俯千仞之惊湍。赋《怀沙》以自伤兮，嗟子独何以为心。忽终章（3）之惨烈兮，逝将去此而沉吟。吾岂不能高举而远游兮，又岂不能退默而深居？独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托江神以告冤兮，冯夷（4）教之以上诉。历九关而见帝兮，帝亦悲伤而不能救。怀瑾佩兰而无所归兮，独惸惸（5）乎中浦。峡山高兮崔嵬，故居废兮行人哀。子孙散兮安在，况复见兮高台。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黾勉（6）于乱世而不能去兮，又或为之臣佐。变丹青于玉莹兮，彼乃谓子为非智。惟高节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与（7）。违国去俗死而不顾兮，岂不足以免于后世。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
【注释】
（1）伊：人称代词，指屈原。
（2）处死：面对死亡时。
（3）终章：最后一章。
（4）冯夷：河神名。
（5）惸惸：忧念的样子。
（6）黾勉：勤勉，努力。
（7）不吾与：不跟从我，不赞同我。
飓风赋并叙
《南越志》：熙安间多飓风。飓者，具四方之风也，尝以五六月发。未至时，鸡犬为之不鸣（1）。又《岭表录》云：秋夏间有晕如虹者，谓之飓母，必有飘风（2）。
仲秋之夕，客有叩门指云物而告予曰：“海气甚恶，非祲非祥（3）。断霓饮海而北指，赤云夹日而南翔。此飓风之渐也（4），子盍备之（5）？”语未卒，庭户萧然，槁叶蔌蔌。惊鸟疾呼，怖兽辟易（6）。忽野马之决骤，矫退飞之六鹢。袭土囊而暴怒，掠众窍（7）之叱吸。予乃入室而坐，敛衽变色（8）。客曰：“未也，此飓之先驱尔。”少焉，排户破牖（9），殒瓦擗屋。礧击巨石（10），揉拔乔木。势翻渤澥（11），响振坤轴（12）。疑屏翳之赫怒（13），执阳侯而将戮（14）。鼓千尺之涛澜，襄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鹜（15），会千车而争逐。虎豹慑骇（16），鲸鲵犇蹙。类钜鹿之战（17），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18），举百万于一覆。予亦为之股栗毛耸，索气侧足（19）。夜拊榻而九徙（20），昼命龟而三卜（21）。盖三日而后息也。父老来唁，酒浆罗列，劳来僮仆，惧定而说（22）。理草木之既偃，辑轩槛之已折。补茅屋之罅漏，塞墙垣之遝缺（23）。已而山林寂然，海波不兴，动者自止，鸣者自停。湛天宇之苍苍，流孤月之荧荧。
忽悟且叹，莫知所营（24）。呜呼！小大出于相形，忧喜因于相遇。昔之飘然者，若为巨耶？吹万不同，果足怖耶？蚁之缘也吹则坠（25），蚋之集也呵则举（26）。夫嘘呵曾不能以振物，而施之二虫则甚惧。鹏水击而三千，抟扶摇而九万（27）。彼视吾之惴栗，亦尔汝之相莞。均大块之噫气，奚巨细之足辨（28）？陋耳目之不广，为外物之所变。且夫万象起灭，众怪耀眩，求仿佛于过耳（29），视空中之飞电。则向之所谓可惧者（30），实耶虚耶？惜吾知之晚也。
【注释】
（1）据《太平御览》引《南越志》：“熙安间多飓风。飓者，具四方之风也。一曰懼风，言怖懼也。常以六七月兴。”熙安，古县名，治所在今广州市西北。
（2）《岭表录》：全称《岭表录异》，唐刘恂撰。岭表即岭南，今福建、广东一带。
（3）祲：阴阳相侵之气也。
（4）渐：徐进。
（5）盍：何不，为什么不。
（6）辟易：叠韵联绵字，惊退。
（7）土囊、众窍：皆地表坑凹处形状。
（8）敛衽：敛袂，整理衣袖，表恐惧心态。
（9）排：打开。
（10）擗：同“辟”，摧毁。礧：同“擂”，击打。
（11）渤澥：即现在之渤海。
（12）坤轴：坤，八卦中表地，坤轴即地轴。
（13）屏翳：神名，说法不一。
（14）阳侯：波涛神。
（15）骛：疾驰。
（16）慑：一作“詟”，惧怕。
（17）钜鹿之战：秦二世三年，项羽军与秦军战于河北钜鹿。
（18）昆阳之役：更始元年，刘秀救义军于昆阳，与王莽军战，以少胜多。
（19）索气：散气，泄气。侧足，因恐惧而站不稳。侧：倾、倒。
（20）九：虚数，指多次。
（21）命龟而三卜：古代占卜时用龟甲或筮草，用龟甲一般认为较郑重也较灵验，占卜时一般为三次以求其准。
（22）说：同“悦”，高兴。
（23）理：修整、整治。既：已经。偃：倒伏，犹“偃旗息鼓”之“偃”。罅：缝隙。辑：同“缉”，联缀。
（24）营：谋求。犹今之“营利”之“营”。
（25）缘：依循，绕。谓蚁缘物而爬行。吹则坠，吹气就掉下来。
（26）举：这里是飞的意思。呵，吹气。
（27）“鹏水击”两句：《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之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28）奚：何，什么。
（29）仿佛：一作“髣髴”。好像，似乎，见不真切。这里用作名词。
（30）向：过去，先前。
赤壁赋
壬戌之秋（1），七月既望（2），苏子（3）与客泛舟（4）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5）。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6）。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7），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8），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9），羽化而登仙（10）。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11）。歌曰：
桂棹兮兰桨（12），
击空明兮沂流光（13）。
渺渺兮予怀（14），
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15）。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16）不绝如缕（17），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18）。
苏子愀然（19），正襟危坐（20），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