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的逃亡使柳莲儿风尘仆仆,长满雀斑的脸庞和衣衫上尽是泥垢,那乌黑的长发中居然还夹杂着一片枯黄的树叶。她又饿又渴,全然顾不得其他食客惊异的目光和饭馆掌柜色眯眯窥视,一边狼吞虎咽地进食,一边警惕地扫视着门外泥泞的街上的行人。秦州大红城对她来说是个十分陌生的地方,虽然知道再往前走几十里地就是天下闻名的杀虎口要塞、就可以逃离中原了,她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惶恐和不安——因为对手实在是太强大、太凶残了!
小饭馆对面是一家铁匠铺,此时炉火热旺,一个瘦小枯干的老铁匠正叮叮当当地打着铁。两个衣不遮体、瘦骨嶙峋的乞儿蜷缩在炉旁瑟瑟发抖,灼热的火星溅在身上也浑然不觉,饥饿的目光紧盯着小饭馆中待售的热气腾腾的馒头不放。
“娘地,这老东西还挺能干的哪!”饭馆掌柜跳到门前冲对面高声叫骂道:“老家伙,你省点力气吧,整天他娘地敲,烦不烦哪?”
老铁匠低声下气地冲掌柜的点头哈腰,“就好了,就好了。”
饭馆掌柜得意洋洋地回身瞟了柳莲儿一眼,见对方毫无表情,自知无趣,抬头向已经阴暗了一个月的天空望了望,咒骂道:“下吧,下吧,下他娘一年才好呢!”无情的秋风吹来了一阵寒意,他提了提衣领,缩着脖子正想回去,那稍大一点的乞儿看了看已经奄奄一息的弟弟,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来怯生生地道:“大叔,您醒醒好,赏我个......”
“滚--!”
大乞儿像受惊了的小兔子一般逃回到小乞儿身旁。
掌柜跳到街上,破口大骂:“滚你娘的!狗杂种,没钱吃个屁?少他娘在这里要饭,一身臭气,老子一看到你们这样的穷鬼就有火……”
大乞儿“呜呜”痛哭,道:“大叔,朝廷派兵去打乱民,那些兵老爷打了败仗却跑到我们村子杀人放火,我爹娘都被他们杀了……呜呜……我和弟弟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就快要饿死了!您就赏我个馒头吧?求求您了!”
这时,旁边转过一队巡逻的官兵来,为首的军官是个独眼儿,据说此人是守备大人的妻弟,刚刚来到大红城便当上了个小官。掌柜一见,顿时矮了半截,满面谄笑:“军爷!”
独眼儿撇着嘴哼了一声,向周围瞟了几眼,那只独眼扫过柳莲儿时顿时瞪得溜圆,贪婪地在她胸前留连。柳莲儿心头的小鹿嘭嘭乱跳,头垂得更低了。
“哦?”独眼儿狠狠咽了口口水,回头抓起一个馒头在手中掂着,道:“想吃吗?”
大乞儿使劲点了点头。
独眼儿道:“给大爷磕三个响头,就给你一个!”
大乞儿犹豫了,他扭头又看了看可怜的弟弟,眼中泪花闪动,回身跪在地上使劲磕了三个头,额头一片青紫。
独眼儿一扬手,馒头在大乞儿的头上掠过,落在街角几只野狗面前,野狗们兴奋地吠着争食。大乞儿大叫一声冲过去拼命抢夺,那几只野狗兽性大发,将他扑倒在地咆哮撕咬。独眼儿等人“哈哈”大笑,驻足欣赏,众多路人均敢怒而不敢言。柳莲儿紧咬银牙,几欲起身,终究是没敢。
“诸位乡亲,闪闪容我过去。出什么事了?”一座柴山摇摇晃晃地挤入了人群,饭馆掌柜一见来人吓得一咧嘴,慌忙缩回到了店铺中。围观百姓皆面露欣喜之色,有人低声将事情原委讲了。
柴山轰然坠地,来人大吼一声掠入当场,“砰砰”几脚便将野狗尽数踢飞。野狗们哀叫一声夹着尾巴逃窜,大乞儿满身是伤,却望着被叼走了的馒头放声大哭。
独眼儿一惊,上下打量着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柳莲儿见状亦知道来了茬手,不由自主地也挨到了门旁观看。
只见来人方面阔口,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赤着上身,满是伤疤的肌肉盘根虬结。粗麻布的裤子上花花绿绿的补丁密密麻麻,已经分辨不出先前的颜色了。脚下那双破布鞋四面透风,鞋底被他用麻绳绑在了脚板上,一走动就会“啼嗒”作响,随之脚趾和脚后跟便会脱颖而出。不过,那双雪亮的眼睛却让柳莲儿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凶狠、老练和勃勃英姿。
独眼儿看着青年的装束轻蔑地笑了,恶声道:“哪里用你这个穷鬼来多管闲事?”
青年喝道:“放屁!言而无信、恃强凌弱,你还知道不知道世上还有廉耻二字?”
独眼儿把嘴一撇,道:“好小子,你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就敢出来装横,是不是不想活了?”
青年怒目圆睁,道:“教训的就是你们这些欺压良善的败类!”
独眼儿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退几步,唰地抽出了腰刀,在身前挥舞几下,刀头一指,狞笑道:“你待怎样?”
青年厉声道:“你方才自食其言了,还不赶快还三个头给那孩子?”
“休想!”独眼儿扑上前恶狠狠抡刀连劈。
青年身形转动,看准一个破绽,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夺过刀来,当胸将其踩住,喝问道:“你还不还?不还我就割掉你的耳朵!”
独眼儿死命挣扎也脱身不得,“呼呼”喘息着,两道白气不断地从鼻孔呼出,满脸都是冷汗,“不还!”青年的手一颤,一只血淋淋的耳朵便落在了地上。
独眼儿痛叫一声,死命捂住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直流。他凄厉地叫道:“来人哪,快把他给我宰了......快呀......妈呀,疼死我啦!”那些官兵早已躲出了老远,任凭他喊破喉咙也无人应声。
冰凉的刀身又贴上独眼儿的另一只耳朵,独眼儿脸色铁青,声音都变了调,连声嘶叫道:“我……我还,我还!”他爬起来向尚不知所措的两个乞儿拜了三拜,在围观百姓的窃笑声中飞也似地逃了。
“滚开!都滚开!”一队人马从城门方向飞驰而来,马上都是官衣大帽、悬刀佩剑的差人,一个个杀气腾腾、耀武扬威,老百姓躲的稍微慢点劈头盖脸就是一皮鞭。他们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冲散人群,直奔守备衙门去了。柳莲儿嗖地缩回头去,身子紧贴着墙微微发抖。
“当当当……”老铁匠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视而不见,始终未停下手中的活计。青年走上前道:“老人家,我把柴送来了!”老铁匠瞥了一眼,道:“把柴送到后院去。”
回到前面青年已经穿好了花花绿绿地破布衫,老铁匠道:“柴钱是二十个老钱,但先前你打柴刀和斧头一共欠了我一百五十个老钱,现在扣除十个老钱,还欠一百四十个老钱。”他将手中的铜板数了又数,才递过来,“这是剩下的十个老钱。”
青年道了声“谢”,接过钱来,竟直走到小饭馆中。他的目光在柳莲儿脸上顿了顿,扭头冲掌柜沉声道:“馒头怎么卖?”掌柜浑身栗抖,颤声道:“不……不要钱……”青年大怒,喝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你当我是什么人?馒头怎么卖?”掌柜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一个老钱一个。”
青年看了看手中的铜板,轻声道:“买十个馒头!”掌柜茫然地伸出了双手,青年将掌心那十枚沾满汗水的铜钱谨慎地放在掌柜手中,然后取出一块打着补丁但却十分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手掌,这才伸手去拿馒头。手悬在了半空,经过反复、认真地比较后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了十个略大些的馒头,走向那两个乞儿。
“咕噜噜……”,青年的肚腹中发出了饥饿的信号,他的喉咙蠕动了几下,依旧弯下腰将四个馒头递到两个乞儿眼前。大乞儿泪流满面、嘴唇颤抖,先把馒头送到小乞儿口边,小乞儿咬了几口后立刻来了精神,抓住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大乞儿痛哭失声,趴在地上磕头。青年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呵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大乞儿抹了一把泪水,抽泣着使劲点头。
柳莲儿心中一动,迈步就往外走,饭馆掌柜嚷道:“哎……哎……你还没结帐哪!”柳莲儿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逃出来时过于匆忙,带的那点钱已经花光了,点漆般地眼眸转了转,“你少要罗嗦!小心我把你方才的恶行告诉他!”掌柜再不敢言语,眼睁睁看着柳莲儿走入了铁匠铺。
青年真的是饿了,柳莲儿还没走近那六个馒头便已经被他一口一个吞了,他上上下下打量柳莲儿一番禁不住笑了,“你一定美得不得了!”
柳莲儿大吃一惊,不自觉地用纤纤十指摸了摸脸庞,那薄如蝉翼的面具还在。青年又道:“一个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美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显得风姿绰约,那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一番话说得柳莲儿十分受用,但她却笑得很勉强,“我能不能在你家里躲几日?有人在抓我!”
青年眉头一挑,神秘兮兮地问道:“莫非你和‘官盗’……”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闯了祸---不怪我,是他们先欺负我的!”柳莲儿好大的委屈。
青年犹豫了一下,道:“好吧,看你怪可怜的,我就帮你好了!这年头不平之事也太多了!”
柳莲儿问道:“你不会出卖我吧?”
青年瞟了她一眼,“只要你不是丧尽天良的歹人,我便愿意尽量帮助你!”
“那你可不可以起誓?”柳莲儿还是有点不放心。
青年眉头紧蹙,不悦地道:“重诺守信的人极少起誓,但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负责。不守承诺的人就算是起了毒誓,仍然随时可能背信弃义!”
柳莲儿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喜滋滋地道:“多谢!多谢!请问尊姓大名啊?”
“齐岩。”
柳莲儿“咯咯”地笑,道:“你怎么叫这个名字?岩不就是石头,我以后就叫你石头哥哥吧?”
见齐岩一脸茫然,她强忍着笑,道:“我叫柳莲儿,你不要在人前随便唤我这个名字……”
齐岩一边帮老铁匠拉风箱鼓火,边道:“老人家,您总说人手不够,我看您就把这两个小孩子收留下吧?”老铁匠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你若看我辛苦,以后就天天都来帮我干活好了!如今天下大乱,难民无数,官府都不管不问,咱们又收留得过来吗……”他唠叨起来便没完没了,齐岩向两个小乞儿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乞儿跑过来接下风箱卖力地拉了起来。
齐岩一笑,转身出了铁匠铺,柳莲儿紧跟在后面,问道:“慢点走!你上哪去?”齐岩一指铁匠铺后方的小篱笆院儿,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