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跑到门岗时,又被卫兵拦住了去路。同样的故事,今天难道要重演嘛,我的思维极其的混乱。
“对不起,我要去看一个战友!”
“嗯,出门条!”我看着卫兵,拳头都握紧了。抬头看着青鸟从门口的一辆皮卡车下来。
“放他过来,我在这等着他呢!”
我顺利的走出了门岗,跟着青鸟的往皮卡车而去。
“队长!”我叫住青鸟,青鸟转身看着我和我身后跟来的一批战友。
青鸟进而对门卫说:“如果甲子中队的人要去医院看战友,都放行!”走了两步又补充道:“要求他们穿便装。”
我拉开皮卡的副座,抬头看见秦凯坐在后排。
“大队长!”面对秦凯冷峻的脸,我始终是敬畏的。
“坐后排来吧,我有话给你说!”
我关上副座的门,到后排与秦凯并肩坐着。
“吃饱了!”
我没抬头,也没回答。
“你不想问点什么?”
“小牧搜索得怎么样?”我脱口而出。
“很遗憾,我们努力了。这座山崖是国境分界线,我们搜索了国内部分,可是没有搜索到。为此,我与邻国进行了沟通,出境进行了搜索,最后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没有结果是什么意思?”
“不见人不见尸。”
“那些工兵和武警有认真搜索嘛?”
秦凯很不高兴我这样问,其实我也确实不应该这样问,怀疑自己战友是最大的禁忌。
秦凯从兜里掏出一个耳麦递给我。
“这个耳麦还认得不?”
我接过耳麦,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是石涛的耳麦,当时你胡来,王羽打了你一拳,你抢了石涛的耳麦,骂了一通青鸟,就在那时候粘上了你嘴角的血。”
我翻看了一下耳麦,上面确实染了一些血迹。当初我是将这个耳麦丢下了悬崖的。
“这个他们都找到了,你说他们有没有认真搜索。”
“那!”
秦凯又叹了一口气,说:“周围大型动物很多,我们还在扩大搜索范围,但是境外是很难展开的。”
我明白秦凯话里的意思。虽然在心里已经想到了结局,但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手里拽着带血的耳机,麻木的神经走进一条干涸的池塘,脚下的裂缝足以把一个拳头吞噬。我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掉进这裂纹里,再也爬不出来。一个拉长得模糊的阴影,成为救赎目的地,但那漂浮不定的影子,终究没成为饥渴旅者的归宿。
“想哭就哭吧,哭过了就坚强起来!”秦凯示意青鸟将车停下,仿佛我迁徙的脚步终于停止,模糊的黑影开始变色,终于积淀到大雨倾盆的饱和。
悲沧之后,****之外。谁撑起的雨伞挡住了肆无忌惮的雨,像父亲的手臂,久违的温暖。
“哭一场,好受点了吧!”接过秦凯递过来的纸巾,抹掉眼睑的残留的泪水。
“孩子,我们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被感情给牢笼着,如果一个把感情都淡了,也就不成其为人了。还记得新兵连嘛,有一个口号是:时刻准备着为祖国和人民牺牲一切。当你经历了生死,它就不是一个口号,而是残酷的现实,是我们必须去践行的诺言。”
口号,从嘴里喊出来是那么的轻松,落地生根的时候,却伴随着如此的阵痛。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口号多是口号的原因吧。
“一个超级特种兵,必须具备过硬的军事本领,具备一流的文化素质,还得有一颗坚强的心。如果你还无法面对战友的鲜血与死亡,说明你的心还狠脆弱,还不是一名超级战士,甚至还算不上一名合格的战士。”
秦凯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慈父般的爱。
“在这批甲子战士里,每个人都很优秀,都有一身本领,但能成长为梦幻般超级战士的只有你们三个人。为什么,因为你们懂得彼此扶持,不论在任何境况下,你们都会站在一条线上,永远不会怀疑,不会欺骗。这是你们的优点,也是致命缺陷,我本想等今年之后,来训练你们最后一个科目,让你们的心智强大起来。可是太晚了,是我低估了独狼的实力,他几乎击溃了我的梦。”
“队长,这不怪你,是我没有带好兵,我请求处分。”青鸟一边开车,一边向秦凯讨处分。
“开你的车。”
我相信,这一刻,他们的举动都是发自心里的。就像一个孩子,小时候偷吃了妈妈蜜罐里的糖,但父母对此不闻不问,哪怕你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任何惩罚。自责、担心、恐惧比接受惩罚更可怕,所以你会在必要的时候去主动认错,主动承担。
“大山,我需要你,需要你帮我安抚队伍,需要你帮我恢复岳枫生存的意志。只要你站起来,大家才会快速恢复战斗力,岳枫才有站起来的希望。”
秦凯看着我,不在是慈爱,而是一种请求,一种命令,一种期许。我好乱,好累,好麻木,可是我无法拒绝,这不仅仅是一个军人无法拒绝长官的命令,也是一个男人无法决绝的责任。
“我能做些什么?”
秦凯点点头。
“很好,我相信你能行的。我们会继续找小牧,会给岳枫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即便他失去了一条腿,我们也不会抛弃他,只要安上假腿,他还可以留在部队,或者去学校,或者去后勤。”
“他那里都不会去,他只有一个选择:回家!”
秦凯把头朝向车外,他是相信这句话的,因为我们都很了解岳枫。
“只是,我怎么再去见他的父亲、奶奶,怎么给他的弟弟妹妹解释。”
秦凯拍拍我肩膀,说:“到了,下车吧”。
去见岳枫前,我们先去见了医生。
根据医生的介绍,岳枫送到医院还比较及时,军医的及时处理也到位,现在是他失去了一条腿,生命已经没有危险。已经从加特护病房转移到了特护病房,各项生命体征都很正常。
医生所担心的是岳枫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从心里上过不去这个坎。当然,这也是秦凯和我们大家最不放心的问题。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们朝岳枫的病房走去。一路上,我反复在心里演练,我见到他该说什么,怎么说?
走着,走着,我的脚不听使唤了,步子越来越小,步伐越来越慢。甚至我有一种想逃跑的思想。
木讷的接受着护士消毒,穿灭菌衣服。透过玻璃窗,远远看着岳枫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你们进去轻一点,他麻药还没有完全过,还不是很清醒。”护士长叮嘱我们。
走到特护病房门口,秦凯也迟疑了一下,或许他也没有想好该怎么说,说点什么。
走到岳枫的床前,那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看着处于迷离状态的岳枫,以及那一根根般插入他身体的管子,我傻了。
“岳枫!岳枫!……”秦凯靠近岳枫,轻轻的呼唤他。
过了好一阵子,他岳枫终于轻轻应了一声。
“岳枫,你还好嘛?听得到我说话吗?”
岳枫努力的点点头。
“我带大山来看你、陪你。”
岳枫又努力的点点头。
秦凯转而对我说:“他还不清醒,你留下来陪他,直到他渡过这个难关。”我知道秦凯嘴里的难关是什么,不仅是身体上的治疗,还有心里上的接受。
青鸟也和岳枫简单说了几句,然后我们就退了出来。为了更好的陪护他,我脱下军装,进行全面的消毒,更换上病人的衣服,到特护病房陪同岳枫。
岳枫渐渐的清醒,他身上的管子也一根根的被拔掉,几天后,医院通知他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但在我的坚持下,他又在特护病房多待了两天。
在陪同一个星期里,我跟岳枫很少交流,很多时候我主动找来一堆的话题,他或偶尔应付一下,或根本就不搭理。
终于,岳枫被转入到普通病房,那些一直在玻璃外探望的战友们,终于可以触摸到岳枫的身体,与他面对面的交流。在人群堆儿里,岳枫努力保持着乐观和平静,只是在大家都散去的时候才变得沉默与寡言,甚至悄悄抹泪。
一个晚上,一阵轻轻的哭泣声把我惊醒。我没有开灯,走到岳枫的床前,借助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我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岳枫。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泣着,咬着被子低声哭泣着。
我伸手把他咬在嘴里的被子给拿开,“兄弟,要哭就放声哭,我陪着你……”
这天夜里,两个大老爷们抱头痛哭,把所有辛酸与痛苦,把所有情感与不舍,把所有的无奈和无助,统统放在了这场痛哭里。
也是在哪天夜里,我告诉了他小牧的失踪的消息,告诉他我萌生退出的想法。
第二天,岳枫让我给他家里打了电话,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岳麒麟和岳家老太太。我已记不起当初是如何开口的了,只是当天岳麒麟就带着全家感到医院。
在医院门口,我打开车门扶着岳老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就连喊一声“奶奶”也细若蚊声。
老太太只看了我一眼,便扭头走了。这一眼,带着潮湿和臃肿,背后藏着不知道多少哭泣。
“大山”岳襄麒喊住我,咬了咬牙说:“枫儿,他,还好嘛?”
“还好!”我不敢抬头去看岳襄麒,就像因为偷糖吃而打坏了糖罐的那个孩子,不敢抬头看轻轻询问的父亲。
“你辛苦了!”
“不,我们是兄弟。”
从岳襄麒背后,我看到了想想和小翎子,他们沉默着,静静的看着,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似乎不知道悲伤什么。跟着老太太和李秋月的脚步,我们走进医院,朝岳枫的病房走去。
“奶奶!”在青鸟的带领下,一群甲子特种兵齐刷刷的向老太太问好。老太太挥手示意,直接走向岳枫的病房。
岳老太太把手放在门把上,迟疑了片刻又把手收了回来,然后王后退了半步。我看着老太太低垂着头,心里自是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哭还是笑。
我轻轻绕过岳襄麒,轻轻的打开门,努力的挤出一点笑容,冲着岳枫喊:“岳枫,奶奶来看你了。”
岳枫努力的要坐起来,老太太推开李秋月的搀扶,一个琅跄的冲过去,扶着岳枫:“躺着,躺着,躺着就好!”
“奶奶,别哭,都过去了,现在挺好的。”
“哎,奶奶是见到你高兴,高兴。”
“爸,妈,想想、小翎子,你们都来了。”
“哥!”小翎子听着岳枫的呼唤,跑过去倚着老太太,抓住岳枫的手:“哥哥,疼嘛?吃药苦吗?”
“不疼,不苦。你都长高了,快和哥哥一般高了。”
想想也走到岳枫的身边,在老太太背后站着,静静的看着。岳枫抬起头,努力的朝想想笑笑:“想想要考试了,来这里会影响学习的,看看就回吧,哥回头就回家了。”
“嗯!”想想点着头,突然哭了起来。这一哭,可惊动了老太太,随即老太太便抓着岳枫的手扶着病床哭了起来。
“奶奶,奶奶,没事……大山,快,奶奶她……”老太太晕厥了,我赶紧去把老太太抱起来,一边招呼医生,一边往病房外赶,李秋月也跟着出来。门口的战友接过我手上的老太太,便往临近的病房去,医生和护士很快便进了病房给诊断去了。青鸟拉着到门口:“你注意休息,看你抱个老太太都喘粗气了。这里有我,你去陪着岳枫吧。”
我点头应和,转身去岳枫的病房。只见岳襄麒坐在岳枫的病床上,搂着岳枫哭得一塌糊涂。
我静静的看着,轻轻的把想想和小翎子带出病房,让岳枫父子独处。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观察口,我看着这父子二人的偎依与低诉,心里空空的,脑里沉沉的。此情此景,多少年不曾见了,多少时间不曾见了,这辈子我是再也没法找到可以如此依偎的胸口了。
“大山!”
我被肩头的一个轻拍打断了沉思,回头一看是秦凯。秦凯拿着旅里的文件,并秦凯挡着大家的面宣布了部队的决定,正如他跟我说的那样,岳枫可以选择去学校职教,也可以选择继续待在金雕特战大队的后勤保卫团。
岳襄麒接过了秦凯手上的文件递给了岳枫,他们都没有表态,彼此沉默着。岳老太太苏醒过来,让李秋月搀扶着回到岳枫的病房,岳襄麒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拉着我出了病房。
“大山,小牧有消息嘛?”
“嗯,不见人不见尸。”
“哎!节哀吧,孩子,这就是你们常说的马革裹尸。送枫儿去参军,我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小牧他家人,好歹枫儿还活着,小牧他家人怎么过得去……”
“小牧的父母都不在了,就是被刺杀小牧的这个人刺杀了他父亲……不知道队里通知他外公、外婆没,小牧恨他外公,一直以为是他外公的固执害死了他的父母,一直不原谅他们,我想,大抵他留下的遗书,也会是一张白纸。”
“别难过了,我们得坚强的活着,为那些牺牲的人。枫儿如今是不方便了,你要想法安慰一下他的亲人。”
“嗯!”
“你知道岳枫接下来的打算嘛?”
我看着岳襄麒,面前是一位慈父。我摇摇头,没有给他答案,因为我从来没有跟岳枫讨论过这个问题,我所知道的答案不代表是岳枫的答案。
退伍回家,岳枫最后做出了决定。岳家全体都支持他的决定。
确定了退伍,岳枫便催促我赶紧帮他办理退伍手续。我便跑上跑下的给他办手续,虽然不是很舍得他离开,但是就他眼前的情况,再想想小牧的事儿,我倒是很希望他回家。回家,凭借岳家的财力,他的日子会很好过。退伍手续办好了的第二天,岳枫就要求回家。岳枫的性格我们大家都知道,便安排他回家。甲子中队的队员都要求送岳枫,但都被岳枫给拒绝。陪他走完最后一段军旅生涯的只有我和秦凯、青鸟。
送他到机场,大家彼此说了一大堆的话。当我推着岳枫去安检时,岳枫抓着我的手说:“好好保重,这回是我当逃兵了!”
“你好好的,我回头去看你。有什么需要……回到你的世界,一切都好。你好了,我们都好了!”
“兄弟,我永远都在远方看着你,带着我和小牧的愿望,继续走下去。”
岳枫说完自己转着轮椅离开了。我简直不知道,这个背影是孤独,还是看背影的人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