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熹老爷子那犹如失魂落魄的神情,妯妍隐隐感到了不对,先前救不活二少爷,熹老爷子顶多是伤心愤怒,可这会儿,这辩不清原委的神情竟像是比丢了自个儿儿子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难不成说老爷因为要放血给少爷,使得他想起了少爷的亲生母亲来了吗?
妯妍自进来的第一天,就未见过这位神秘的夫人,听闻宅子里的一些老家仆曾说过,当年老爷休弃正妻马氏是要娶如今的三夫人华氏进门为正妻的,但不知因何缘由,最后华氏没有进门,倒是娶进了一个癖好整日蒙着面纱的女子回来,这女子进门后还没到九个月就产下一子,便是如今的二少爷。
那个时候大伙儿都以为夫人因身子虚弱而早产,然而生下来的男婴不但健康可爱,而且还比之一般的男婴的体重更重,个头更高一些,就连诊治的大夫私下都说夫人不是早产。
这么一来,流言四起,说那整日蒙着面纱,从未让人见过其真面目的女子其实是某坊某女,勾引当时还是风度偏偏少爷的熹尚营,最后怀有其子以逼迫熹尚营与她成亲。
这些熹老爷子曾经的往事都是妯妍东家西家拼凑出来的讹闻轶事,当不得真,但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夫人倒是心生了好些奇异之心。
现下又见老爷这个样子,心中的疑问不小心便漏出了嘴里:“老爷,您要是不方便,可以找夫人,夫人也是可以救二爷的。”
熹老爷茫然目光挪到妯妍清丽的脸上,“夫人,哪个夫人?”
“自然是二爷的亲生母亲,您的大夫人。”妯妍也不怕触怒老爷,公然提起了早已离开熹宅的大夫人。
熹老爷面色一顿,随即便凛然起来恢复往日的威严,狠狠地将宽大的袖子向后一甩,“别跟我提她,我好心娶她进门让她把儿子生下来,她倒好,儿子是生下来了,我还没见上几次,就抱着儿子跑了。”
妯妍和同在屋里的小叶闻言霎时惊愣,抱着儿子跑了?
转头去看看依旧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二少爷,难道宅子里的人都说这貌似天仙的二少爷就像是天下突然掉下来的,又惹了一身的病,恐就是这些年在外慢慢隐染上的吧?
“唉,”熹老爷怒声过后,又是一声悲惋的长叹,“都这么多年了,我还怪她做什么呢,人也死了,好歹还是把儿子给我送回来了,罢了,不提了,这个儿子我得来不易啊,怎么能就这么让他找他娘去呢,小叶姑娘,你老实跟老夫说,泉儿还能撑得几日?”
小叶沉浸在惊愕当中,忽然听得熹老爷的问候,赶紧回过神来回答:“不瞒熹老爷,二爷的情形顶多只能再拖上三天,三天后如果再不另行救治,任谁都无力回天了。”
“三天……”熹老爷低语思索,抬头问妯妍,“妯妍,今儿是四月几?”
妯妍回道:“今儿是四月初七,老爷,您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只见熹老爷唇边挂起一抹欣意的笑,不断点头道:“真的是老天也舍不得我儿枉死,妯妍,泉儿的生母死祭就在后天四月初九,就这两天时间,你准备着去办一场盛大的祭礼,所有的祭祀用品都要最好的,另外再找一个戏班子,祭礼当日,我需要这戏班子全天演出,这两天,我要出去一趟,会在祭礼那天回来,所以妯妍,一定要把这礼做好,二爷的事儿成不成全在你了,别辜了老夫对你的信任。”
妯妍虽然不知老爷何以突然要举办一次大夫人的盛大祭礼,但既已如此吩咐,又对她倍加信任,她自然会全力去办妥。
“奴婢知道了,老爷请放心。”
熹老爷笑着满意地点点头,出门之时,脚步又顿,转回身来说道:“对了,那戏班子,老夫要雪毓苑的‘凤索钗’。”
夜间用膳时分,各房主子齐齐地被老爷唤到用餐的宁聚堂一起用饭,每年除了春节元宵这个阖家团圆的节日,宁聚堂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主子汇聚一堂的时候,整宅的丫鬟仆嬷们似乎也闻到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气息,许是因为二爷之故,这满桌聚首的宁聚堂显得肃穆庄严。
熹老爷在最里面南的首席,左侧空了一席,右侧是二夫人傅氏琳,左侧第二席是三夫人华氏水清,右侧第二席是四夫人高氏若颜,旁边坐了年方六岁的熹四小爷可痕,一双清澈无瑕的稚眸逡巡围桌无言的长辈们,想伸出去抓菜的小手搭在桌边,却又犹豫不敢。
妯妍则站在老爷身后,表情宁然地垂目不动,三年来早已习惯主子在前,自发退后的她,断然改了前世好强叱诧的脾性,如今三年的隐忍低调才让她明白,领导好当小人难为的感受。
身为丫鬟总管的她,太清楚各房夫人的明争暗斗导致的这底下三五十个丫鬟仆嬷们暗地里的勾心斗角,然而她却不能像以前一样,一旦揪出势必恶惩那般杀伐绝断,同为奴婢丫鬟的她必须虚与委蛇,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敲山震虎,既不得罪一房,又能趁了另一房的心。
这种夹在几房当中如履薄冰的日子,比之前世商战中的枪林弹林更叫人心力交憔。
此刻,几房汇聚一首,虽是承着老爷的面子,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其实各怀鬼胎的心思,哪怕是个瞎子也感觉出来了。
熹老爷要出门两天,有人心里偷着乐,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依旧一副挂怀关切的神色,殊不知老爷一出门,熹宅就会像无佛之庙,各自翻天。
妯妍偷眼扫一圈这饭堂里的主子们,本该坐满的饭桌却剩余了一半有余。
“希望我不在的这两天,你们都给我安安静静待着,二爷虽说暂无性命之忧,却尚未脱离危险,我此番出门便是要寻人救治二爷,倘若你们谁趁着我不在,给我闯祸以致扰了二爷,我绝不轻饶,听到了没有?”熹老爷精锐的目光在各房身上各扫一眼,仿佛谁要闯了祸,谁的身上就会自动戳出一个洞来。
“是,妾听到了。”各房齐齐回答。
熹老爷渐渐缓了神色,精锐的目光化为一道惋惜的柔情看着身边的空位,低低唉叹道:“这是我今日特意为你留下的位置,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你耿耿于怀,现在泉儿性命有虞,我才知这些年我执着了,你若地下有灵,就保佑泉儿顺利度过这次难关。来人,布菜。”
妯妍闻言,迈上两步,举止起落间,自是大方规矩,为空位上的菜碟子里布了些小菜,随后便又退回原位。
熹老爷点点头,说声:“好了,大家吃饭吧。”
宁聚堂肃然的气氛随着一阵阵的咀嚼声逐渐缓和下来,不知不觉下也多了些低声的交谈。
妯妍偶尔抬眼望过一圈,忽见二房身后的两个丫环竟不懂规矩地在凑耳说话,她眉头浅地皱起,严厉的目光牢牢地锁住她们,直到她们察觉到她的目光,才瑟缩地低头不语。
二夫人喜爱收集古董,对古玩颇有研究,而这两个丫头就是负责给二夫人打理屋中古玩器具的二等丫珠瑶和瑾玫。
一顿饭大约用了半个时辰,席毕,熹老爷带了两个随仆出门去了,各房主子也各自散去,许是这顿饭吃得累着了,往日的唇枪舌剑今晚只是拿几个似有若无挑衅的眼神暗暗交战一番便归于平静。
然而,妯妍通过这几个互换的眼神便觉出了不对,就拿刚才二夫人离席准备走时,拿眼瞥向身旁二夫人的那一瞬间,妯妍就觉得这两位夫人在图谋些什么。
大夫人已逝,二夫人的地位最高,可自从三房大少爷殁后,熹宅家事的掌权就被熹老爷点滴剥夺地归到三夫人手里,这个移权的过程用了近乎三年的时间,因此宅里的下人并没有感受到权力转移的太多波动,而二夫人一开始只是以为老爷是为了安慰三夫人的丧子之痛,让她参与到家宅的管理中来,可渐渐地,二夫人便发觉,老爷是有所预谋的,老爷要把整个的家宅事务统统交到三房。
当二夫人清楚地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要再拿回来,已为时太晚了。
二夫人从宁聚堂先行离开,堂里就只留下对面而坐的三夫人和四夫人,三夫人比四夫人年长近十岁,容貌许是已比不上四夫人的娇艳美丽,可周身都难以掩盖的成熟风韵却是四夫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三夫人目光中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沧桑沉稳透露出她曾经饱含艰辛的生活,只是,大约除了熹老爷,没有人知道三夫人的过去。
熹老爷在娶三夫人进门的同时,领进了当时已经快五岁的熹隆跃。
只有熹老爷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大少爷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三姐姐,平日里我也没怎么去给三姐姐请过安,三姐姐不会怪我,生我的气吧?”四夫人坐在桌边,让身旁丫鬟们为三夫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似有长谈的意思。
三夫人看一眼丫鬟递过来的茶,淡淡一笑,“我知道妹妹忙,没时间也不用来请什么安,倒是二姐屋里,妹妹该常去才是。”
四夫人抿嘴浅笑,两颊边深陷的梨涡更衫得如雨后百合清丽淑雅,“三姐姐长年在宅里待着,甚少出门,妹妹看三姐姐似乎很少会穿些新衣做些打扮什么的,是因为三姐姐不喜欢往年做的那几套衣裳吗?”
“浣淑坊阁”是熹宅产业的其中一支,然而熹宅主子的衣裳却从不出自那里,而是在宅里自带的锦绣房专制的,这位女红高手高氏若颜就是熹宅锦绣房的主裁缝。
宅子里每个主子的衣裳款样都是由她量身设计,再由底下丫鬟分工去裁制的,因此对于三夫人几乎从未穿过自己设计的衣裳感到被轻视的懊恼。
四夫人嫁入熹宅时,随手带了好些衣裳过来,十几年过去,自然大部分是不能再穿了,可她依旧喜欢穿自己做的衣裳,三夫人设计的那些不是不好看,而是太好看,她觉得已经不适合她了。
“妹妹说笑了,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只是你看我这么一个**穿上那些款式新潮的衣裳多不合适,所以往后妹妹还是不用再帮我做了,我这几身衣裳也够穿了。”三夫人倒不是客气,是真的不需要。
四夫人莞尔一笑,“也许是妹妹做衣裳的手法不得三姐姐喜欢,这几天妹妹思来想去,终于想到有一样,或许还能入得三姐姐法眼。”
“哦?是什么?”三夫人听她这一说,似是来了些兴致。
四夫人扬唇轻笑,这笑容很美很漂亮,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素贞带’吧,三姐姐,我可是花了好些心思才把‘素贞带’做了一番改良呢,相信三姐姐定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