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再次放下手中那湿漉漉的衣裳,用手背想抹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却弄湿了整一张脸庞,也不在意随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说:“老爷对那些瓷的玉的并不十分入行,如果说真是发现了那对白瓷盅是假的,也不会是老爷。”
啬儿挑了小杌在旁边坐下,“莺儿姐,等会儿陈师傅鉴定出来那盅是假的,可怎么办好?”
莺儿歪头看她一眼,笑说:“假的就假的,说明当时老爷买了个以假乱真的仿制品呗,你急个什么劲?”
啬儿听莺儿这么说,眼里却更显忧色,顿了顿道:“不是啊,莺儿姐,我是怕……”
两人正说着,浣洗房大院外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传来,不一会儿,因为跑得太快而面色绯红的灯儿进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莺……莺儿姐姐,我……打听到了。”
莺儿起身,帮他抚平被风吹得竖起来的一撮头发,笑道:“你急什么,慢慢说,老爷屋里怎么回事儿?”
灯儿顺了顺气,说:“‘凤索钗’的戏演砸了,老爷就带着那位贵夫人去了盛乾阁,那位贵夫人跟咱们二夫人一样,是个古董谜,结果一看就看出老架古董架上有个什么是假的,老爷不信,就说要去请陈师傅。”
莺儿压根没去听灯儿后面的话,就前面一句“凤索钗”演砸了,心里就由不得愣了一下,待他说完,便问道:“‘凤索钗’怎么演砸了?”
灯儿附着莺儿的耳朵低声道:“莺儿姐姐不知道,这个事儿可闹大了,三夫人被老爷关起来了。”
“什么?”莺儿瞪目惊愕,忙又问道,“你说那贵夫人,哪贵夫人?”
灯儿茫然地摇摇头,“这个我就打听不到了,咱们老爷对她挺恭敬的。”
莺儿愁眉紧锁,她曾是大少爷的一等丫,与大少爷可谓亲近不一般,虽然三夫人把大少爷的死都归咎于她的玩忽职守,把她降到了低贱的洗衣婢,可她从未想过要就此事对三夫人展开抱负,再重回主子的怀抱。
尽管对三夫人的怨是有的,然而这怨也仅限于对三房所有主仆的敬而远之,只是不想再招惹,既不忠也不叛。
可现在三夫人莫名被老爷关了禁闭,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触动,毕竟大少爷在的时候,三房对大爷身边的丫头都极为照顾。
“莺儿姐姐你相信咱们的三夫人以前是‘雪毓苑’的妓女戏子么?”灯儿忽又补充一句,惊得莺儿和啬儿同时睁大了眼。
“你说什么?”莺儿啬儿齐声道。
莺儿忽而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四五岁小丫头时,宅里风传而起的关于大少爷的流言,说大少爷根本不是老爷的骨肉,而是白白替人养着的讨债鬼,这些流言一时之间不仅在熹宅甚至在整个甄城也传得甚为广泛,后来老爷不知用什么方法渐渐地将各种中伤大少爷和三夫人的风言遏止住了。
直到四年前,大少爷突然一蹶不振,整整一月卧床不起,可老爷偏又不许请大夫来瞧,就连私聘的杜神医都未让他进门一步,莺儿眼睁睁看着大少爷通体溃烂,最后的几日已陷入昏迷不醒人世。
大少爷的死不明不白,死后也没有亡灵超度,只是草草将其掩埋,而三夫人也没有因此对老爷有过任何一点的追究。
当时还是崔莺的莺儿就奇怪,老爷为何会对大少爷见死不救,甚至连三夫人对老爷这种置自己亲儿不理的态度也无丝毫怨恨?
如今再联系起来这种种,便不难想通,三夫人曾经是“雪毓苑”的妓女戏子,若不是对老爷的再造恩情以及收留其私生子的感激,她如何能忍受儿子这般残忍的死去而不究其缘由?
想来,必是三夫人先欠着的老爷,后又将人情还了老爷,最后老爷又觉愧疚于心,便让三夫人掌了熹宅的家事。
那么今儿三夫人被关,定不是因为老爷发现了三夫人曾是青楼妓女的原因!
“灯儿,你可知道今儿福宴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灯儿把自己在福宴阁伺候的几个丫鬟姐姐妹妹那里打听到的来龙去脉一一讲给了莺儿,末了,还不忘叮嘱道:“莺儿姐姐可要记得先前答应过灯儿的事。”
莺儿微地一愣,方才想起是问锦绣房眉丫头要荷包的事儿,忙点头笑道:“那是自然,莺儿姐答应灯儿的事几时忘记过了。”
是二夫人!
二夫人挖的陷阱等着三夫人和老爷一起去跳呢。
莺儿眉光一闪,想起某事转回头去望啬儿,面色有些冷意道:“前儿个你让三夫人屋里的芷儿给你拿什么来着?”
啬儿的脸顿时一白,支吾道:“没……没有,我没让芷儿拿什么呀。”
“没有?那我问你,那天芷儿来取衣裳,你跟她说了什么,要把几颗碎银裸子塞进她手里?”
啬儿的身子猛然一震,脚步向后踉跄了一下,心道完了,怎会被她瞧见了?
然而转念一想,莺儿自从被三夫人赶到这浣洗房后,不到三月工夫,就会定期从二夫人处领取一定份额的银钱,每次领钱也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谁晓得她也在暗地里跟二夫人做些什么交易?
这般一想,心中不禁硬起气来,挺了胸膛再没有惊恐之色,说道:“那都是二夫人让我做的。”
三夫人丢失“素月带”的事在宅里闹得沸沸扬扬,莺儿不可能不知道,这么说来,三夫人丢失的“素月带”是落到了二夫人这里。
“素月带”是什么呢?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素月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莺儿几乎理清了事情的大概,却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回那浣洗桶木前,心不在焉地有一下没一下搓着手里的衣服。
一边是自己最贴心少爷的主子娘,一边是供着自己目前甚至是将来生活的主子夫人,莺儿倒是难以下决断了。
可只在下一个瞬间,莺儿的头脑忽然激灵一跳,她蓦地站起来,愣过片刻,拔腿奔出了浣洗房。
身后的啬儿却是莫名其妙,若她知道莺儿是干什么去了,就是死,也会拦着她。
福宴阁的午宴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结束,接下来便是大夫人祭拜礼的程序,妯妍依旧在还在福宴阁管着事,虽不见老爷与那贵夫人回来主持祭拜礼,但祭礼最忌错过时间,于是按次序领了宾客去往宅后方的“祠穆堂”。
大夫人的弃离许是一直未能被老爷接受并原谅,所以她的牌位就未被被老爷放进熹宅的祠堂里,而此刻置在“祠穆堂”净肃整齐的大夫人牌位是临时按放上去的,似乎依老爷的意思,今儿的祭礼一经结束,依旧还是要撤下来的。
“祠穆堂”中列着的都是熹宅前辈祖宗的位,放着一位后小辈大概总是太突兀吧。
妯妍引着宾客进入祠穆堂,等候稍许片刻,仍不见老爷前来,这祭拜礼既要按时辰,又不能没有正主,妯妍便欲使身边一个小丫头去唤来老爷。
这时二房三丫锭儿神色惶惶跑到正在祠堂内里祭位旁站着的二夫人跟前,说道:“二夫人,不好了,老爷他……”
妯妍站在祠堂边侧伺候的位置,离三夫人大约也只有一步之遥,锭儿慌慌张张的神色和欲言又止的语气不禁让她心生疑窦。
二夫人正得意着成功制服了三夫人,见得锭儿这般慌神,忙问道:“老爷怎么了?”
锭儿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叫人去请陈师傅了。”
“陈师傅?哪个陈师傅?”二夫人此时一心只想着三夫人,一时没能记起陈师傅是谁?
“就是那个‘百古鉴’的鉴瓷师傅。”
二夫人突然如遭雷顶,木桩般地愣在那里,半晌才清醒过来:“老爷找陈师傅干什么?”
锭儿说得太轻,连耳力很好的妯妍都没能听得清楚,只听到锭儿后面才稍放高了声音说:“不过还好,祥总管没找到田庆他俩,便叫了石虎俩人去。”
二夫人闻言大松一口气,“石虎应该不会这么快带陈师傅过来,锭儿你赶紧再跑一趟,让石虎和莫丑子把小陈师傅带来,至于怎么说,不用夫人再教你了吧。”
锭儿心领神会,埋着头退出了祠穆堂。
妯妍听在耳里,目视锭儿离开祠穆堂,正想着叫烛化跟着去看看二夫人究竟算盘里打的什么主意,忽听身旁小叶低声道:“我跟着去瞧瞧。”
她倒是忘了身边还有个爱管闲事的小叶,转头对她盈盈一笑轻声道:“让烛化跟着一起去,她比你熟,”见小叶匆匆忙忙就要走,又一把拉住她说,“我想起了一些事,一有消息马上让烛化回来告诉我。”
又是半刻钟过去,妯妍叫去喊老爷的丫头回来告诉说老爷不来了,先让她在祠堂主持着,于是在妯妍主持到祭拜礼一半的时候,抬眼看见祠堂外站着来回踱步的幕纱,时不时朝她这里望上几眼。
妯妍心知必是烛化跟小叶捕捉到些要紧事急着告诉她,便在下一个宾客拜完后,中间空出一段时间让宾客自行默哀,自个儿向身旁二夫人告了个假出了门去。
“妍儿姐,石虎和莫丑子领着小陈师傅快到门口了,你是不是到老爷屋里去看看?”
“陈师傅是‘百古鉴’师傅,那小陈师傅又是谁?”
幕纱瞥一眼堂屋里头首位上装模作样埋头默哀的二夫人,说:“石虎他们是在一家没有名号的瓷作坊里头找着他的。”
妯妍顿时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