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阳光洒遍了都赖水两岸,雪野白茫茫的,一望无际,映衬着乌黑的城堡。
环绕土城是五万都护军,个个阵前都插着各色旗帜,似乎是在昭示今天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依次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攻城装备,有攀爬的,有冲击的,有火攻的,其后是轒轀阵和卤楯朕,一个个甲士红光满面,整装待发。再往后,又是蹶张弩阵,锋利的弩尖闪放着寒光。武钢车还是居中,各种长矛利剑布置在车前车后。而在车阵后面又有与前面一样的摆设,只是没有攻城用具,人数少了一些。那是用来阻击前来增援的康居军的。
甘延寿和陈汤把他们的指挥地点推到了前沿,他们的敌楼已在敌军硬弓的射程之内了。他们从容地站立在那里,注视着死一般沉寂的土城。土城上看不到敌军的踪影,只有郅支那杆黄色大旗依然插在城楼上,因为早上没有风,它显得无精打采一般。
“子公,决不能低估郅支的决战意志,要打好总攻击的开头一仗!”
“是啊,均况兄。还是先用火攻摧毁他的信心。”昨夜,杜勋已将剩余的石油桶送到了四个城门下。
军士用旗语联络着各校人马,回复的结果都是,准备就绪。
“开始总攻击!”甘延寿发布了命令。
嗖嗖嗖嗖,一支支带着火光的箭镞射向了城门下,接着燃起了熊熊大火,升腾起黑黑的烟雾。城墙上有了动静,一大群匈奴兵匆忙跑出,搬运着一袋袋的沙土,然后试图扔到下面的石油桶上。可这些都是徒劳的,倒是让自己成了都护军硬弓的靶子,一个接一个地掉下城墙。然而,城上的人并没有就此罢手,发了疯地继续搬运,投掷,又接连倒下。其他部位的匈奴兵也都涌到了城门上,但继续接受都护军的屠杀。
大火终于点燃了坚硬的大门,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城墙上的敌人突然转身向下面逃去。
这时,就听呜呜的牛角声传遍了战场,咚咚的战鼓也紧随着响起来。云梯迅速地推到了土城下,钩梯挂在了城墙的边缘,眨眼间,身背战刀的甲士已翻上城墙,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冲啊!”各路人马都冲到了城下。城门还在燃烧,人马无法通过,于是,都攀上了云梯,杀进土城里。
后续的队伍浇灭了大火,更多的队伍也拥进了土城。只见街巷里只有少数匈奴兵在仓皇后撤,想冲进一座巨大的白色宫殿。还没等他们开门,一阵箭雨让他们齐刷刷地倒下了。
杜勋手握利剑,眼珠通红,冲在了最前面。再看他,浑身沾满了血污,剑尖还在滴下血水。他一摆手,大喊一声:
“隐蔽!轒轀上前!”
看到眼前的白色宫殿,杜勋判断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郅支的大内了,也就是他最后的巢穴。在这里肯定有许多暗孔向外放箭。果然,嗖嗖的飞来了几只暗箭,没有射中甲士。
杜勋在轒轀下前进,上面是叮咚的声音。但是,谁也阻挡不了他前进的脚步,现在,他已屹立在大内的宫门前。他要冲进去,做最后的解决。
郅支在等待着他自己也认为是必然的结局,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昨天的箭伤快要摧垮他的身体了,他也不想阻拦这一进程,因为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了。
现在,在他的身边还有这一百多人了,都是阏氏夫人子女,还有仅存几十个身边侍卫了。刚才尼苦木后背上插着好几支箭,晃晃荡荡地来汇报:
“大人,土城失守了!蠡狐兹也牺牲了。”
说完,尼苦木一头栽倒在郅支的面前。
浓浓的烟雾从外面传来,呛得人睁不开眼,那是汉军在火攻。对手的这一招,郅支是缺少思想准备的,他后悔自己太轻易地丢掉了木城和土城。
咚咚的撞击声越来越大,随后是吱呀吱呀的撕裂声,那是汉军在冲击宫门。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郅支从容地去做每一件事情。
他撕掉了站在脸上的膏药,鼻子上的伤口又流出了鲜血,他没有去抹擦,任其滴答滴答到地上。他竭力保持着平衡,用缓慢而有力的步伐迈向祖先的灵牌。他跪下,磕头,又是久久地凝视。最后,他一甩头,依然地站立起来,头也不回。他没有愧疚,只有自豪,只有一种责任感驱使他完成作为单于最后的任务。
他走到了侍卫们身前,他们自动地立正,站成了一排。郅支挨个拍了拍肩膀,又冲他们点了点头,侍卫们报以坚毅的目光。当年,郅支部下有三十万人众,如今仅存这些精华了。没有办法,没有退路,只有玉石俱焚了。
他又走到了自己那一大堆妻儿面前,同样没有言语。妻妾们跟随自己仓皇逃窜,最后也没有找到可以歇息的安乐窝,而今又要随自己走上不归之路。能征善战的阏氏夫人昨日都香消玉殒在城墙上了,剩下的都是些体质衰弱或身染疾病的,但她们也个个手拉弓箭,腰挎宝剑。
那些孩子也毫无胆怯之色,一个个都手握刀剑,准备殊死一搏。郅支对着他们也只点了点头。做鬼也要做英雄,下一辈子还是我的儿女。
他晃晃地弯下腰,拾起了尼苦木的硬弓,摘下了他的箭袋,血水又流了一地。一位夫人走上前,想用衣袖为他擦拭,郅支摆了一下手,算了。
宫殿的天棚也开始冒烟,看来,大火要吞噬这座华贵的建筑。宫门已被撞开,听得见汉人的呼喊了,紧接着,一个个身披铠甲的汉军士卒冲了进来,郅支手一挥,第一组利箭从队伍里发出,那一排汉人都倒下了。郅支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开了硬弓,颤巍巍地瞄准了正要躲闪的敌人,猛地一松弓弦,那支鸣镝呼啸而去,汉人应声倒地。郅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像一座大山似的倒下了,就在倒下的过程中,一排箭镞射中了他的躯体,有一支扎在了咽喉,有一支扎入了胸膛。在他残存的最后影像里,有一个人目光格外地寒冷,此后,郅支回到了他永远寒冷的世界。
那个人就是杜勋。
宫殿外,甘延寿和陈汤正指挥着六校的队伍收缩包围圈,原本用来防御康居军进攻的部队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因为大内着火之后,他们就狼狈远遁了。
土城内已经没有了抵抗。举手投降的匈奴兵被捆绑成一串押送过来,个个都是怯怯的眼神,军士报来一个初步的数字,一千四百多人。甘延寿就地将这些人分配给参加都护军的十五国。接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那一半人呢?”
陈汤说:“你看!”
就见士卒们抬着敌人的尸体,往一起堆放。有几个士兵专门负责用刀割下左耳,然后,五十个一串,五十个一串地计数,那耳朵也已堆了一地了。有人在一旁记录,忙个不停。
甘延寿笑了笑。
还有士兵在搬运着收集来的战利品,陈汤看了甘延寿一眼,甘延寿像是心领神会:
“属于你的,都给你!”
“郅支的大殿着火了,我们要争取时间啊!”陈汤指着前面的宫殿说。
甘延寿传令,叫来六校统领,一同去观看最后的一幕。
“杜勋呢?杜勋哪里去了?”
“在前面,就在郅支的大内里。”陈汤知道甘延寿是在明知故问。
“怎么又是他?”
杜勋目睹了郅支的倒下,没有他们最后一组密集的箭矢,郅支也会倒下的。但看到这种倒下方式,杜勋很畅快。他是看着一个桀骜不驯的敌人的倒下,也是看着一个威武不屈的英雄的倒下。
目睹此景,刚才还是生龙活虎般冲杀的士卒们,都止住了脚步,甚至退缩了。没有人敢也是没有人能摘下郅支的头颅。这个时候,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杜勋:他能,他最有资格!
甘陈二人和六校其他的统领都到了,他们也同样地看着杜勋。
杜勋把硬弓交给了身旁的士卒,抽出腰间的尖刀,缓步地走向郅支倒地的地方。他默默地注视了一番郅支,弯下腰,用袖子揩干了郅支脸上的血迹,然后用左手从背部托起了郅支。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汤示意两个士卒上前帮助,两人哆哆嗦嗦走过去,勉强扶住了郅支的躯体。杜勋摘下郅支的金盔,揪住了他的头发,接着一刀扎下去,使劲一剜,咔嚓一声,就见郅支的头被杜勋高高地提起来了,污血也甩了杜勋一脸。两个士卒吓得一撒手,郅支的身躯轰然倒地。
沉寂了半天后,全场响起了“万岁!万岁!”之声。这时,人们才想起,大殿的屋顶还在燃烧,于是,甘延寿大手一挥:“撤退!”
队伍匆忙地从郅支的大内退出,久久伫立,观看者白色宫殿的燃烧和坍塌。他们都明白,眼前的一切都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能参与这一伟大的转变过程,亲历那动人心魄的场面,将是无上的荣光。所以,他们的神情很严肃,很庄重,几乎都是屏住呼吸。
轰的一声,白色宫殿倒塌了,废墟上燃起了更大更旺的火焰。
甘延寿和陈汤不约而同地往前面走,他们好像想起了什么,接着又要转身回来。就在这时,就见前面的废墟里钻出来一个人,背上已经有火苗燃起,怀里抱着一个大布包,就势在地上一滚,那火苗就灭了。
“是牛统领!牛统领!”
甘陈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镇远校统领牛锐田。
待接过牛锐田递上的布包,慢慢地打开后,甘陈二人双腿下跪,接着,全军将士也齐刷刷地跪下,注视着眼前庄严的时刻。甘延寿缓缓举起了包中之物,热泪纵横,泣不成声。全军上下也无不落泪。
原来里面装的是大汉使者卫司马谷吉所持汉节和携带的汉天子给郅支单于的诏书。那汉节用一根八尺长竹竿制成,上面束有三重牦牛尾,作为汉天子的信物,谷吉手持着它出使匈奴,却不料为残暴无信的郅支杀害,身死异域,从此也就有了大汉必复之仇。
陈汤扶起了甘延寿,又拉过来杜勋。他们站到了最高处,甘延寿高高举起汉节,杜勋将郅支头提了起来,陈汤振臂高呼: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五万人齐声响应,发出了亘古未有的巨吼,这巨吼响彻了遥远的都赖水畔,传向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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