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德寺归来已有十余日。
凝香阁从表面上看,客似云来,灯红酒绿,欢声笑语不断,似是一切如旧——但,如果你是细心的人,就不难发现,凝香阁内,不管是打杂看院的老人小厮,还是前院迎来送往的姑娘,都多了几张陌生的新面孔。
当然,凝香阁的当家还是杜三娘。
凝香阁最红的姑娘也还是大家倾力投票选出的桑娘。
所以,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也就没有谁会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
最多——不过是随意问两句,或者奇怪地多看几眼,也就算了。
不过,这自然是指的一般客人而言。
对于不一般的客人——也许是天生嗅觉灵敏的客人,或是后天消息灵通、手段绝非等闲的客人,自然对此有了不同的看法和理解。
“看不出小小的凝香阁居然如此藏龙卧虎。”一袭华丽红衣的男子风采卓然地微笑道:“且让本候猜上一猜,有多少人对桑姑娘上了心。”
说到“上心”二字,他极是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似是意有所指。
仿若回避般的,我仰头望了望天空。彼时不过戌时,悬空月色正是皎洁。一弯明亮斜照下来,映落在凝香阁后园最僻静的碧波亭上,光线不明也不暗,正是浓淡咸宜的风景,倒衬出一片清幽。
当然,这里的清幽,也只是看似清幽。我心知肚明,如红衣候这般的皇朝显贵,必然如诚德小王爷一般,在不远外隐伏了若干武功高强的暗卫以保安全。
我怀抱琵琶坐在碧波亭的石凳上。刚为今天的客人红衣候奏完两首《塞上曲》和《汉宫秋月》,额上微现汗珠,不意他突然有此一说,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西国人垂涎我中原土地美女,也不止一日。塞外蛮子,见了桑姑娘如此人物,自然惊为天人,难免想打一番主意,动动歪脑筋。何况呼邪左贤王正值青春年少,情窦初开。”见我无言,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就事论事般徐徐而谈。“东国诚德小王爷的风流名声向来便传遍三国,手下人出现在这里,倒也算不得太稀奇。只是。。。。“他微微皱了皱眉。
我微舒了一口气。看来他还不知道我与诚德小王爷的私下约定,那么也必不知道我在诚德小王爷面前的挑拨之言。只是他的一番言语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由得脱口问道:“怎么?”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只是连东国当今明德皇上的亲随,锦衣卫中的翘楚“冷刀”也出现在桑姑娘身边,而且还为了暗地里保护桑姑娘,甘愿扮成凝香阁的粪夫,却实在不能不令本候惊讶了。”
明德皇上的亲随?我心中一动,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梅林里,表面上装作成熟稳重,实质仍一派纯真傻气的孩子影像。
“连明德皇上都拜倒在桑姑娘的石榴裙下,小候此次想要抱得美人归,能不能如心意,看来还难说得很了。”眼前的男人半开玩笑半认真,似严肃又似调侃般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突然走到我身前,双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桑姑娘,你到底是谁?“
问出这个问题的,并非只他一人。初到京城时,杜三娘问过;后来在梅林,又被明德小皇帝问过。杜三娘算得是我故交,明德年少时,也是我的旧识。我对这两人自认还算知之甚深,深知这两人对我,就算不安好心,也绝不会有什么歹心。但是眼前这个酷似已故南国储君景和太子的年青权贵,虽然我也曾仰仗过他的力量获悉阿蛮一案内幕,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这个男人始终如天上云,雾里花,让人很难看清。换句话说,他——究竟是友是敌,现在还难说得很。
但——既然来了京城,沿用”桑娘“旧名,以名伎桑娘的身份获得影响,结交权贵,又何尝不是我想利用故人为阿蛮雪耻鸣冤?
狭路相逢——勇者胜。
桑娘可以老,可以死,却独独不能,也绝不允许她自己——懦弱。
我抱紧琵琶,腰背挺得笔直,回视着红衣候逼问的目光,微笑道:“候爷说笑了。桑娘,自然便是桑娘。”
桑娘,自然便是桑娘。
现在的桑娘,当然也是过去的那个桑娘,当然也可以是如今新生的桑娘,当然也一直都是我自己。
一袭红衣的男人细细地咀嚼回味着我滴水不漏的回答,一瞬不瞬凝视着我满脸无辜的表情,突然放声大笑。他笑得很大声,近乎失态,最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候爷,桑娘心中也有一个疑问,不知候爷可否愿意解答。”我望了望他还略含笑意的眉眼,终于也缓缓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要说的话。
”桑姑娘请说。“似是并不意外我有此一问,他微微颔首。
”听说十年前南国有一位景和太子,文韬武略,人物风流,并不在我东国谨德太子之下,最后不幸死于暗杀。“我微蹙双眉,作惋惜状:”只不知候爷与这位已故的景和太子,有何血脉渊源?“
是。他心存疑惑,我又何尝不是?
虽说人有同相,物有同样,但凭我与他接触多日,暗地里仔细观察来看,这位红衣候与景和太子的关联绝不仅仅是因为皇室宗亲、长得相像那么简单!
有一个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法一直在我心中盘旋——眼前的这个红衣候,其实就是当年南国的景和太子!
撇开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不谈,当年在南国皇宫,我曾注意到,景和太子有一个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曾留意到习惯——他思考时,会不自觉地以单手按揉他的太阳穴。
此外,当他心存气愤,或答复不能令他满意时,他便会大笑。气愤得越厉害,他便也笑得越大声。
景和太子的这两个特点,除非是他身边亲密的人,其它人也绝不可能发现。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红衣候不是景和太子,为什么不止外形言谈,连习惯都一模一样?
但如果红衣候就是当年的景和太子,景和太子不是被当年的桑娘刺杀,伤重不治吗?怎的突然复活,却又年青十多岁,又成为了什么所谓的候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