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幸被南国宰辅言中。
我也不知是该感叹,姜到底是老的辣,还是这老人乌鸦嘴太灵。
马车一入东国国境,就被严阵以待的东国将士们不由分说地缉拿归案。
只是,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又归的是什么案?
我大惑不解地反问他们时,人人都义愤填膺:“叛国!你这细作!”
——原来,民间早已流传,本该学王昭君大义和亲的桑娘,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为了追求荣华富贵,早就弃国投敌,与南国太子一道私奔。
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这桑娘本来就不是普通的伎女,她本就是南国细作,奉南国太子之命,制造东国与西国的矛盾,引起战事,从而为南朝统一天下提供便利。
更有人说,南国与东国多年交好,为什么一朝反目?南国太子贤名远播,怎会见死不救?肯定是被这个祸国殃国的女人色迷心窍,煽风点火,以致最后酿下大错。
此时此刻,面对着众口一辞,我也百口难辩。唯余苦笑。
纵使向来便知道世事离奇,可未曾料想会离奇到如此程度。
纵使向来便知道黑白颠倒,可未曾料想黑白会颠倒如此地步。
“诸位军爷,桑娘倘若真是奸细,此刻也该在南朝享受荣华,何苦又回到东国?”
我正强打着精神,心想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清白分说一两句时,未提防脸上又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你这贱人还想狡辩!定是南朝太子妃容不下你!你待不下去,又嫌弃西国不如我朝繁华,心生悔意便想归国。嘿嘿,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看皇上怎么处置你!“
。。。。。
上一次,想见皇帝时,东国满朝君臣人影不见。
这一次,只见大殿之上,居然所有人等全部到位,人人切齿,个个咒骂,均不齿于东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汉奸——桑娘。
东国老皇帝满脸威仪,制止了几个白发、白须,身材魁梧肥大,已经捋起袍袖想给我来几拳以示忠诚爱国的老臣,极是庄严地问道:”桑娘,你可知罪?“
”罪?“我错愕莫名。
忍不住抬起头仰视天颜,反问了一句。
此种表情与反应,落入东国君臣眼中,自然坚信桑娘很是奸滑,擅于装模作样。
老皇帝极其不悦地皱了皱眉,语重心长地说道:”桑娘,你的所作所为,东国上下均已知晓。“
——意即无须狡辩。便是狡辩,也已无用。
他顿了一顿,又道:”身为东国子民,却叛国,帮助外族里应外合,算计残害自家子民,朕无论怎样发落于你,你都是罪有应得。“
说到这里,他拉长了语调,”拖桑氏去午门斩首。“
他话音甫落,便上来几个狼行虎步的御林军,用力一拉,我便身不由己地起身,向大殿口踉跄退去。
真的没什么好说了。
即便想说什么,也没有机会说。更没有人听。
我闭上了眼睛,垂着头,低眉阖目,以一个真正罪人的姿态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脑海中慢慢回想着。
本来一个青楼艺伎,挣几钱银子,攒点儿嫁妆,再找个如意郎,买个一亩三分地,就可以过上——清闲得不能再清闲,兼且可以吃吃逛逛玩玩睡睡的日子。
孰料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油头粉面、油嘴滑舌的皇家太子。
这艺伎就大义熏心,头脑发昏,不自量力地去招惹西国单于。
终于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倘若故事就此打住,便也罢了。
岂料悲剧不止于此,又让其手刃南朝太子。
仓惶出逃之时,被故国拿住,特予斩杀以儆天下。
如此一来,大快天下人心,三国便重归安宁。
。。。。。
大约是我太过于沉默,行刑的刀斧手——一个满脸横肉、粗粗壮壮的中年汉子,倒颇有几分诧异地看了我几眼。
可能他以为,但凡是来这里的,不管有用无用,不管有冤无冤,总得扯上嗓子,悲愤地叫几声屈,才算是比较成体统的事。
像我这样寡言得过分的人,实在是罕见得狠。
——难道真的大奸大恶,名至实归,甘于伏诛?
就在刽子手高高举起狗头砍刀的那一刹那,我听见一名男子的高叫声“刀下留人!”
我身旁的行刑者呆住了。刀停在了半空。
而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代表着天子之尊的黄袍与黄履鞋。纤尘不染。
能在东国的皇宫里装着这样的服饰,除了老皇上,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谨德太子。
只是此人,应还在与南朝、西国烽烟战场上。
我满心狐疑地将目光上移,果然一张熟悉的面庞赫然便在眼前。
。。。。。
红衣候突然爆发出一阵响如轰雷的大笑。
我从往事中醒过神来,吃惊地看向他,却见他仍一片洒脱,只是又拿出了一个酒杯:”桑姑娘,本侯也算帮了你大忙,何不过来,陪本侯痛饮一杯?“
”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
谨德太子替我向老皇帝求了情。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虽只是二十棍,可是棍棍入骨,几乎要了我一条老命。
”桑娘,我不怪你背弃我。可是,你不该投奔南朝,更不该背叛东国!“
棍创发作,我趴在牢房内石床上,时值寒冬,只有一床薄薄的破旧被褥,委实沁得人透心儿凉。要命的是,背上偏又火辣辣地痛,直叫人深刻领略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这个男人一身黄袍,人模狗样,作痛心疾首状,也不知道在我身边絮叨什么鬼。
大约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想到此事缘他而起,故不远万里来救我命。
而在于他看来,却是英雄救美,男人宽广的胸襟。
我饱受委屈,担惊受怕,颠沛流离,被逼讹人,为大义杀人,丧尽一身清誉,挨了一顿好打,险些儿把小命也陪进去,还兀自咬紧了牙关,不想吭哈一下。
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做满脸怨妇状,厚颜无耻在这里数落我的罪状!
枉他还记得曾与我有过三生之约!
东国举国要献我之时,他在哪里?
我行刺于南朝太子,性命危在旦夕之时,他又在哪里?
全天下辱我冤我之时,他又在哪里?
什么叫作我背弃他?
什么又叫作投奔南朝?
什么又叫作背叛东国?
我直气得胸口发闷,喉头发甜。却强自把一口血生生吞了下去。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滚!”
他震惊地住了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似乎无法相信,向来温婉的桑娘,怎么会突然对他吼出这么个字眼来。
更无法明白,以他一介太子,如此尊贵,如此超群,又怎会被一名艺伎当面骂“滚”。
他面色难看到极点。艰难地说道:‘你,你果然变了。”
然后似是承受不了打击一般,匆匆离开。
好了。耳根子清净了。
这世界,终于又安静了。
只是清宁安静起来,那冰火两重天的滋味,便又愈发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