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肚儿滚圆明显已是肥胖的白鸽啄了啄窗棂,我起身打开窗户,看到不远处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正向着这飞,速度还挺快,在胖白鸽反应过来往窗里蹦的同时,擦着它抢先冲了进来。
屋角立了个架子,它们俩熟门熟路地在架子上落下,拖着爪子看我。
这俩家伙的爪子上都有个小圆筒,我凑过去将圆筒盖子打开,取出里面小条子看了看,顺手从桌边锦盒里各种颜色质地,大小都是这样裁得小小的纸条中抽了两张,取了最细的笔回了几句话,卷成小卷,再分别塞进那俩家伙的小筒里。
刚盖上盖子,灰鸽子便直飞出窗外,胖白鸽自顾吃着架上小碗里的小米,啄几下,抬头看我一眼,歪了歪脑袋,又低下头继续吃。
“去去去!”我伸手赶它,它处变不惊硬是伸头叼了一嘴食,才往旁边跳开两步,仰头松口抖抖嘴,将满口小米倒进脖子里。
我可没工夫等它歇息,前几天梅雨,昨儿刚放晴,好容易等到我娘出门拜会闺中蜜友,正是我放风的大好时机,再不借机偷跑出去好好晒晒,身上就该捂出绿毛霉了。
一把抓起白鸽,顺手丢出窗外,它胡乱地扑棱了几下终于越过北边院墙,只是飞行路线呈的是下滑趋势,赶紧扇了几下翅膀,摇摇晃晃又将高度抬了抬,飞得远了。
像这么肥胖好吃的白鸽,能送了两年信还安全地活着,委实很不容易。亏得它负责的是我家这条路线,换了个远点的,估计刚出门就被干掉了。
哦,我家离它主人家近,最近的地方,一墙之隔。
当然,不是我和它主人的院子有这么近,不然我们早就直接蹲在院墙下丢纸条,也就用不着它了。
院里的人都被我支开了,出了小院,顺着墙根树底,一路平安地溜到西北小角门。
守门的小厮可是不敢管我的,谁叫他离门近呢,我不方便关照他的地方,兄弟们可是方便得很。所以我娘也甚是体贴他的难处,我院子里的人不小心放我跑了,得与我一起被罚禁足,被罚盯着我练琴抄书,他就不必了,头两次放跑我的时候,还被严厉地训斥几句,后来看着他哆嗦得实在厉害,想是精神伤害极大,也就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走了。后来我再跑,我娘也没为难他,所以他也乐得不管我的事。
“小姐出门呀?”见我过来,他笑着招呼:“去哪呀?”
总得问一句,我娘问起来他也好交代,我懂。
“去街上逛逛。”我挥挥手,跨出角门,一阵雀跃,提起裙子就跑。
是的,你没看错,我是提起裙子跑的。我天生性子有点急,反正这附近左临右舍对我都熟得很,早就习惯了。
大概你会觉得不象样,姑娘家家的,不是都说要笑不露齿,莲步轻移么?可是我就长成这样了,能怎么滴?我娘十五岁嫁给我爹,二十六岁才生下我,我是家里的嫡女长女独女。我爹是当朝大将军,一心想有个下一代继承他的衣钵,等来等去只等出我这么一个,看看后面,也不见得有什么指望,便从小把我当男孩子养了。
“将门虎女!哈哈哈哈!”
眼看着我一天天大,十二岁上,同龄女子都开始暗暗的相人家,生怕晚了,好男子都被抢光订完。我爹被我娘逼得无法,家里有适龄男娃的同僚来家吃饭,他便绞尽脑汁想着优点推销我。想来想去,也只得了这四个字,然后就是一阵不明意义地“哈哈哈哈”。
一路小跑着进了隔临的角门,这便是那紧挨着我家的胖白鸽主人家。
人常说:物似主人形。见过胖白鸽的人对此深以为然。倒不是说他主人的外形也是这么的肥胖,但是好吃这一点是一样一样的,还有那往好了说就是处变不惊的性子。
“五十!”还未走到,远远地就听见他小院里有人喊他名字,看来他们比我到得早。
胖白鸽主人姓郑,名五十。坊间确实流行孩子起贱名好养活的习俗,但五十这名字可不是贱名,你要这么以为,他爹非跟你急不可。
五十他爹是司天,负责皇家占卜的。他爷爷也是司天,他祖爷爷也是……总归就是,他家世世代代的“能者”都继承着这个职位。他家与街头那些混吃骗喝的算命先生完全不同,人家那是蒙的,他家这是真材实料的。
好吧,我说实话,他家也不全都有真本事,比如他爹,每次我看他所谓的掐指之算,都像是小娃娃掰手指数数儿,但据史书上说,他家血脉与常人不同,每三百年便会出一个天生异能的“能者”,那便是真真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问啥知啥的了。
五十出生的时候,刚好与史书上载的上一位能者出生的日子,恰好整整隔了三百年,连日子时辰都是一样的,一样一样一样的。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五十家好日子来了。
我们现今生活用的许多东西,就是前一位能者发明的。我国疆土在那时候拓得老远,就是前一位能者提供的兵法兵策。那能者在世时,五十家皇恩甚隆,家族蓬勃发展,恭敬的多,礼遇的多,登门拜访的多,他家开枝散叶的,也多。
一派好气象。
之后便渐渐没落。
所有人都翘首盼望新的能者降生,包括皇上。
五十刚呱呱坠地,早盯着沙漏掰指头算时辰的他爹,喜得头昏眼花,站立不稳。顾不上揉揉笑得抽筋的脸,一副龇牙咧嘴的古怪表情冲进产房,胡乱看了看他娘和他,转身就往他家占卜的卜堂奔去。
堂中央早摆好了供桌,上面一式八珍供品,还有一个签筒。
五十他爹奔了进去,抖着手好容易点着了供烛,摸出香压着心跳仔细地数了数根数,再抖着点了,恭敬地拜了几拜后,捧起供桌上早就准备好的签筒跪下了。
签筒里有皇室和许多据说是有德有福之人,闭着眼睛在五十爹递上的圣书上顺手翻指的字,五十他爹一个一个抄在签上,就等着这天,来神前请名。
五十他家起名一贯是这个习俗。
这里插个题外话,关于五十家这本圣书,我们听说过,没见过。说是神赐之物,除了历任司天,其他人都不能见,连皇家占卜需要用到的时候,也只能蒙上眼睛,才能碰触那本书。
五十虽明摆着将继任司天,可因为还不到继任的年岁,无论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他爹咬死了就是不让他看。不过占卜祭祀的教导还是必须在卜堂中进行,所以五十从小就能够进出除了司天谁都不让进的占堂。某天终究给五十得了个机会,知他爹那天在卜堂中与神做精神交流,五十算准了时间,大概那会他爹沟通得顾不了周遭之事,他便偷偷摸摸地溜了进去,蹑手蹑脚地凑上前,从他爹里衣的胸口口袋中掏出了他觊觎已久的那本圣书。
他爹在与神做精神交流的时候,是不屑理凡俗之事的,所以身边发生什么都不会管。其实我窃以为他爹根本是在打瞌睡,比如某次,我们几家老爹一同酒足饭饱后自由活动,几家下棋,几家闲聊。五十他爹看了一会棋后,渐渐地垂头闭眼,头一点一点的,连我爹雷打一般的嗓门在旁边阔谈荤笑话,都没让他睁眼。
若是在平时,他爹一听荤笑话便会来劲,然后兴致勃勃地讲些让气温骤降的笑话凑趣。
我抱着莫名的心理,在活动将散,他爹忽然抬头茫然四顾之时,问他爹刚才在做啥。他爹搓搓脸,严肃地告诉我:在与神交流。
“那为何头一点一点的?”
“神说的对,我附和。”他爹一本正经。
回来继续说那本圣书。
话说五十终于得偿所愿地见到了那圣书,出卜堂后直接拐到我家来,在我那小院的篱笆下蹲了好久,脸色发青,一言不发。
此后连着七天如此。
当时我们年幼,天天一同玩闹,因此天天得以相见。我看着他的脸一连青了七天,末几天的时候已然发黑。
就在我以为他会因此转了性子时,他忽然又好了。
可是不论我如何追问,大家如何又哄又骗威逼利诱,他也不肯说出那本圣书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如今,只要一提起圣书,他平时絮絮叨叨神神道道的嘴便如掉了籽的铜铃,响都响不了了。
呃,我又把话扯远了。
我这人嘛,除了性子急点,还有个特点,就是思维特别活跃,思想特别广阔,所学尤其博,所知尤其多。
怎样?我就是不承认我爱打听八卦又喜欢胡思乱想。
再说回五十名字的由来,刚说一半,被我岔开想远了。
话说五十他爹捧着签筒跪下后,嘴里喃喃地念了几句祈语,同时不断地晃着手中签筒。语毕时,眼一闭,手上一使劲,大力那么一抖……
许是太激动了,他手先前就抖得厉害,再这么一发力,一时控制不住,只听着哗啦啦脆响,睁眼便看见,满地的签。
求神请名这事,定了就是定了,由不得反悔不干再来一次的。
比如五十的爷爷,掉出两支签子,一支写了个小字,一支写了个红字。
他爷爷到现在一大把年纪了,遇着官阶比他大的,年岁比他长的,亲密或者不怀好意的,依然大老远亲切地唤他:小红。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是他家这许多辈以来,顶多出现过同时掉出四支签子的情况,名儿长是长了点,拼了拼,还能凑个顺口,这一地签子,可怎么起名呢?
也亏得五十他爹脑子活,拾着签子边愁边数,到最后一根拾完,四下找了找确认都齐了,那数儿刚好点到第五十。
他一拍脑袋,五十的名便这么定下来了。
按他后来的解释,五十这意思是代表神赐了五十个字,五十种好,所以起名五十,全包罗进去了,一样不拉。真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