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慕容冲自为御前侍卫后,少不得三更即起,顶冠束带,入朝侍驾。也只亲至此地,方知为人尊者之不易,日日早起临朝不说,退朝后亦有大量奏折要批,有时甚至夜夜伏案。原以为有王猛、苻融、权翼等肱股大臣,理应轻松不少才是,岂知苻坚律己甚严,无论是谁呈案,皆务亲自批改;加之他留心儒学,每日下午必要抽一个时辰来读汉人之书,再要亲临太学考查士子们的读书情况,当真是车轴轮流转,无有松闲之时。
近日他关注上了水利耕作之术,原因是去年关中大旱,灾情较重,今年开春雨水又不多,他未雨绸缪,陆续派出使臣到各地考察水源情况,以期“凿山起堤,通渠引渎,旱不为灾”。
到了晚间,打更报时已近半夜,案上依然灯烛煌煌,慕容冲立在一旁看这位天王手握狼毫仍未有疲倦之色,不由暗暗打了个呵欠。
苻坚回头:“困了?”
慕容冲吃一惊,心道这等小事也被他窥觉,忙躬身道:“没有。”
苻坚指一指边旁小榻:“坐。”
“不敢。”
苻坚笑笑,眼神坚定。
慕容冲于是谢恩坐下。苻坚放下笔:“你看孤这王位坐得是否辛苦?”
慕容冲答:“天下七八,尽在陛下掌握,便是辛苦,也是快乐。”
苻坚又笑:“果会说话。不过依孤所说,还是辛苦大于快乐:喜怒不能形于色,否则误人性命;言语不得乱道,出口便是圣谕难改;内宫嫔妃不得专宠,唯恐其恃宠无形;瓜菜佳肴不得贪嗜,以免有人作祟;出宫不能闲行,须防遭遇不测。细细数来,你说,是不是还不及一农夫俗人?”
慕容冲轻轻一笑:“陛下是仁德英明之君,修身养性,想来这些不在话下。”
苻坚哈哈大笑,重新执笔翻起奏章来。
慕容冲万分佩服他的精力,初时还正襟危坐,不久但觉人影朦胧,眼皮打架,一会儿就靠着榻上小几沉沉睡过去了。
三更鼓敲过,苻坚始批完所有奏折,刚要唤人,见此情形不由失笑,起身走近他身旁,正待摇醒他,却见他肤白如雪,眉目如画,在烛影下犹如海棠春睡,实在有种说不出的美貌。
他迟了一迟,终于开口道:“凤皇儿,醒醒,该回去了。”
翌日,慕容冲照例陪苻坚审查皇子们的武艺功课,其中数苻琳最为了得,正射三箭,连中红心;反射三箭,亦中红心,赢得满堂喝彩。苻坚十分高兴,将苻氏祖先流传下来的一张铁弓赏给了他,又赐他一匹将近两人高的西域送过来的良种大马,喜得苻琳连连称谢。
这时苻丕匆匆行来,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王!”
苻坚挥退嘈杂人等,道:“你与仇池公主新婚大喜,不是允你退朝几日吗?”
苻丕道:“谢父王怜惜。但儿臣向来负责塞北诸事,日前听闻匈奴刘卫辰献了五十余名美貌女子进宫当奴婢,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不错,孤已交给王后安排。”
“父王有所不知,此五十余名女子并非匈奴铁弗人,儿臣无意中得知她们实属鲜卑,一向游牧边境一带,此次是被刘卫辰强掳来的!”
“竟有此事?”苻坚眉毛一拧。
“儿臣不敢欺瞒父王,料想父王亦不知情,故而进宫禀报。”
“若真如此,当将这些女子放回草原才是。孤早有旨说明,凡归顺我朝者,禁止各族间互相劫掠,这个刘卫辰,实在太不像话!”
苻丕道:“鲜卑人、特别是白部鲜卑,挺鼻深目,素来生得比他族貌美,不单是被抢被贩的对象,儿臣听说还有人专门将他们卖至南方,供那些晋朝人玩乐,得酬天价之事。”
苻坚瞧了慕容冲一眼,后者唯两目俯视,无甚言语。
苻坚道:“白部鲜卑已附我朝,怎可发生这类事,你速速彻查。刘卫辰孤会修书好好责他,令他不致再犯。”
苻丕这时又笑道:“说到刘卫辰,也不知是不是报应,他抢了人家闺女,却有人抢了他在关中领地的粮食。”
“怎么回事?”
“去年父王为了拉拢他,不是赏了关内一块土地给他耕种?年末倒还收获不少,不过不知是不是什么事耽搁了,他派人收割了却没拉走,这不开春才来人呢,结果被我们巡守那一带的云中护军给抢了。”
“云中护军——”苻坚顿道,“贾雍?”
“正是。儿臣看贾将军也是不知道那地是匈奴铁弗王的,所以——”
“下令,命贾雍将所抢之物如数归还,同时免去其职位,令其向刘卫辰赔罪。”
“父王——”苻丕觉得责罚重了些。
慕容冲不但与苻丕所想相同,还觉得这个姓贾的抢得好。
苻坚正色道:“孤以恩信令夷狄来投,贾雍并非不知,何以上令不行,此其一也;身为护军却贪图小利,此其二也;正因是自己人,赏罚更该分明,此其三也。明白了吗?”
苻丕心服口服:“儿臣明白,儿臣即刻去办。”
“下去吧。”
“凤皇儿,”苻丕远去,苻坚往前走了几步,侧转身来,“不高兴了?”
慕容冲摇头。
“谁强悍,谁就劫掠,这种事在塞外很平常,你还没真正见识过啊。”他笑着,大掌抚上他的头顶,“不过,你放心。”
慕容冲感觉别扭,心道我放心什么,把头侧一侧:“当年刘卫辰的爷爷刘虎为了取得我们慕容一族的支持,把部落改名为铁弗,意为父匈奴母鲜卑混血之意,如今却浑然忘本……这种人,陛下为什么要支持他?”
苻坚哈哈大笑,道:“莫看铁弗嚣张,塞外却是拓跋的天下,铁弗部从立部起就被拓跋踹得死去活来,所以才找你们求援,如今变成了我们。为了遏制拓跋的势力,你说孤该不该先支持他?”
慕容冲明白了,但想起自己族人被卖被抢的情形,总是难振奋起来。
苻坚看他一眼:“瞧这样儿!走,想不想去见见清河?”
清河所居之宫,名紫漪宫,主殿曰鹓鸾殿,遍种奇花异草。苻坚与慕容冲蜿蜒而入,远远望见花海中一小亭,清河正坐其中拨弄箜篌。
苻坚示意慕容冲暂等,先行踱了过去。亭外随侍的宫女们见了他,慌忙伏地跪拜,清河反应过来,也忙行礼。苻坚朗笑着一把将她抱于腿上,清河“呀”了一声,扳住他肩。苻坚凑到她耳边说句笑语,清河羞得头都低了下去,伏在他颈间。
慕容冲见状,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但见苻坚又说了句什么,他不想让他们发现他正看着他们,遂背转过身佯装逗地上的鸟雀儿,不多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后传来:“凤皇!”
慕容冲回头:“姐姐。”
自进宫后,清河便再未与家人见面。此刻她泪盈于睫,用手绢擦拭道:“快到里面坐。”
慕容冲道:“天王他——”
“啊,陛下走了,他说今日没什么事,你尽管在我这儿多待待。”
“哦。”慕容冲应,觑亭中果然再无人影,放下心来,边走边打量清河,“姐姐,你消瘦了。”
清河执起他手:“哪儿的话!”
两人在殿中坐定,宫女们奉上茶水糕点,清河细细问了家中情形,得知慕容温、慕容泓、慕容凤全被调派外地,慕容麟归家,以及慕容楷与兰双成情殇后,欷歔不已。慕容冲道:“如今就只五叔家风光些,七叔与五叔少时交好,也还不错。三叔老了很多,家中仅剩母亲、三哥,还有我。三哥领了个闲职,整日埋首礼乐,也算悠闲。”
清河道:“你呢,你还好吗?”
“姐姐放心。”
清河道:“初闻你做了侍卫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依你这性子,天生是个被人服侍的,几时还侍候起他人来?所幸天王宏厚,点滴不是之处,他也不会苛责于人。”
慕容冲笑笑:“我不过成日跟在后头,有时还真想他出来两个刺客,可惜连说话大声的人也不多。……姐姐,宫中可受到欺负?”
清河摇摇头:“太后王后都不多话,很庄重的样子;其他妃子我见得少,见了面认识不认识都打个招呼就过了。我平素亦不大出殿。”
慕容冲叹了口气,又道:“母亲一直想来看你,她知道你素来喜爱花香,就着咱们府中花开得好,专门找人做了香囊装着,打算带来给你。今天是天王临时起意,早知道我就携在身上了。”
清河道:“待我下次跟天王讨个旨,我也想她了。”
“姐姐可以多讨几个旨吗?三哥、三叔也想来看你呢。”
“凤皇,我还没开口讨旨过,我怕——”
“你进宫不久,凡事小心一点,也是没错的。”慕容冲给她一个“我们都理解”的表情,清河松了口气。
在宫里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慕容冲方出宫回府。推开房门,跨了一半门槛时,他回头嘱道:“我要单独歇会儿。”
婢女们齐应是。
慕容冲点点头,把门关上,走到矮榻前。
黑色的棋子清脆落定,乌龟停住凝思,抬头笑道:“回来啦?”
“嗯。”慕容冲在他对面坐下。
“很累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好呀,”慕容冲侧头看他,“不过,你会倒吗?”
“呼,小瞧我,不就是把水从壶里面倒出来。”乌龟不服,马上起身。虽然嘴巴这么说,不过当他真的碰到那些壶啊杯啊的时候,还是略微迟滞了一下,才小心地把水盛于杯中。
“喝吧。”他道。
凤皇笑着接过。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水呀!”
“还能怎么样,就是水呗。”
乌龟盘腿重新坐下:“这可是我第一次使用人界的东西呢!算了不说了,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慕容冲放下杯子,研究起棋盘上黑白对阵的情形来。
“就是那个身上有龙气的人——他是秦国天王对吧?”
“嗯哼。”慕容冲执起手边白子,漫不经心地应着,放在星位。
乌龟见状,拈起黑子毫不犹豫地占了对角位置,一边道:“我记起来了,我们以前见过他。”
“诶?”
“有几年了……那次我们在铜雀台顶,也像这次一样在对棋,后来听见脚步声——”
慕容冲的手停在半空:“那个——侍卫?”
“想起来了吧,就是他!”
慕容冲皱眉:“不会吧,他扮作侍卫跟着权翼来访?容貌似乎也不是很像呀。”
乌龟道:“气息是一样的,难怪我老觉得有点熟悉。而且那次我之所以无缘无故消失,可能也是因为他潜藏的龙气之故。”
“你怕他?”
“倒不是怕,是因为我那时法力尚微,在人间更加受制罢了,现在好一点,所以有时可以看到。”
“怪不得……怪不得”!慕容冲想起来,“怪不得那时在听政殿,他问我认不认得他!”
乌龟道:“所以说嘛,还是老相识呐。”
慕容冲抚额:“如今想来,秦国早已对燕国虎视眈眈,各方布置,甚至连他都亲临一趟,而我们——”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乌龟打岔:“别想那么多了,下棋下棋!你若执白,可是就要输了。”
慕容冲略顿一顿,收拾思绪:“你的棋艺进步很多。”
“谢谢,要认输就认吧,夸我是没用的。”
慕容冲瞪他一眼:“想我认输?……等着吧你!”
两人一来一往,渐至后来每下一步时间越长,一炷香后,乌龟苦苦思索出一招必胜棋,啪地敲定,正得意地要叫对手下,发现少年竟然支着颔睡着了。
“真是的,输给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还要装睡不认……”他抱怨着,动作却极其轻柔地将少年抱起,将他放到床上,给他褪去外衣鞋袜,帮他严实盖好被子。
少年眼下有淡淡青痕。
他盯了一会:“唉,很久没睡好觉了吧。”又把已经盖得很好的被子再拢拢。
“真希望,”他自言自语道,“他一生都不要再受什么伤害。”
又是一个陪案夜。
慕容冲站着站着接近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到有人说话。
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半靠在小榻前,身上盖了件貂裘。他连忙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意外地看见天王伏在案上,口中喃喃说着呓语。
他走过去,试图唤醒他:“陛下?”
苻坚没听见。
他靠近一些:“陛下?”
苻坚猛然抬起头来:“哎哟!”没避开,正好砸到他眼睛。
“你怎么了?”苻坚还不在状况。
慕容冲捂住眼揉了揉:“没事。”
“孤看看。”苻坚欲拉下他手腕。
“真的没事,是臣自己不小心。”
“瞎说。”苻坚笑,不习惯仰头说话的方式,作势起身,长久的坐姿却让他腿一时发麻,慕容冲赶紧去扶他。
“谢谢。”他借他手臂用力,抬头。
电光石火间,他的唇碰到了一样柔软的东西。
清清淡淡的草木般的气味,须臾,消失。
他尚未明白过来,臂下蓦然失撑,但见慕容冲连退数步,再退数步,手用力擦了两下嘴唇,一脸掩不住的错愕。
“凤皇儿——”
“臣……臣绝对不是故意的!臣先行告退!”然后头也不抬,也不管他准是不准,完全失了礼仪,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殿内天王缓缓坐下,半晌后摸了摸唇,眉梢眼角,轻起笑意。
一夜未能合眼。
第二日慕容府有人匆匆捎信来,说是慕容冲身体不适,请准假一日。苻坚早早散了早朝,即到偏殿批案,假虽准了,可心中清楚得很。
莫道他明白归明白,可偏偏又想人是不是真的生病了,结果用膳喝茶都只咽少许,把御膳房这么多年一直自信的手艺打击得体无完肤。接下来一连三日慕容冲都请休,御膳房的大厨急得要找块豆腐撞墙之际,苻坚对送信的家仆道:“御前侍卫病得如此厉害,孤欲亲自前往探视,以之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