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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两天翠萍显得异常憔悴。

龚平安叫她十二分的为难。原本两家关系有如亲戚一般,一年不走动也要走动几回。但现在,比仇人还叫人尴尬。如若站在龚平安的角度想,翠萍也不怪他,只怪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父亲。想着想着又怨恨起腊香来。如果不是她长得太漂亮,会出这档子事么?定是她自己心怀鬼胎,勾引了正当壮年的村支书,既可聊解空房的欲火,又可让村里网开一面,对她的超生少罚些款。不然,五十多岁的村支书怎么会上了女儿的同学的温床?还弄出个副产品呢?

龚平安、龚星、腊香、刘保,这几个形象老在眼前晃悠,班上三个女生自杀未遂。她连头皮都愁痛了。下课回到办公室后,她一边洗手一边问龚星的班主任许老师:“你班留守学生的成绩怎么样?”“总的比较差。”“那个叫龚星的学生呢?他爸爸妈妈也出去了吧?”许老师说,这孩子的爸爸出去十来年了。他很内向,很少见他主动举手发言过,也不像其他的同学那样,一下课就到处追逐。现在双亲都外出打工的孩子性格都有些怪异,我们班就这个龚星算比较突出的。前些时,居然带了一只大肥鸡来教室,真是好笑得很。但他从不惹祸,看上去很乖。上次测验是四十多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许老师蹙着眉啧啧地叹息着,一脸无奈。两人说来说去,觉得最好是全校联合起来搞几次主题活动,或者各班自己开展主题班会,把课外活动搞得热闹些频繁些,让这些孩子觉得温暖,淡化父爱母爱缺失的影响,才成。翠萍耐不住了,就说:“我们这就去向叶校长建议吧。”

学生自杀未遂事件给叶校长敲响了警钟,虽然外界对此一点都不知道,当天下午叶校长对在场的人郑重地打了招呼,叫大家对此事要严格保密,不可扩散消息,会对学校和当事人不利,但他自己却实实在在受了一场惊吓。这些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嫩得能捏出水来,怎么会想到“死”呢?昨天上午,他叫老伴多烧了几个菜,把几个孩子找来吃饭,买了几本图画书送给她们,他努力启发她们说出内心的想法,想对症下药疏导她们,但几个小女孩就是不开口,逼急了只说“反正一点意思都没有。成绩也不好。”冉红的手背手腕脖子上满是污垢,仔细看去,头发上居然有细小的白点,那是虱子!他立即吩咐校工吴嫂打一桶热水来,给她们一个一个洗了。吴嫂说,除虱子没有好办法,最好是用汽油闷。他便去摩托车里舀出一瓶汽油,亲手给三个小东西的头上都洒了,用塑料袋子捂紧,闷了十几分钟再洗掉。

为了不让新湾中学学生自杀事件在自己学校重演,这两天他一有空就对着院子里跳绳追逐的学生们发呆,有时觉得还是运气好,自家的祖坟硬朗管事,这事若是真出了,挨处分丢帽子事小,自己的良心后辈子怎么都不得安。他同副校长也交流过,一时苦于没有好的法子。如果全部改成寄宿制,倒是能解决一些问题,但孩子们小,最小的才六岁,他们对父母的依恋是寄宿制解决不了的,小学正式教师工资是县财政发放,但校舍是乡里投入。向阳乡财政一直属于“吃饭财政”,乡里收取的税费只能应付乡政府几十个人的工资,大的建设很难投入。听说各村都是债台高筑,七八十万人的县,全县村级债务达1.3个亿,村干部们依然中午在村部吃一顿免费的午餐,菜虽不多,两斤肉,几斤豆腐,一锅烧了,一碟花生米,两碗青菜,一瓶老酒,喝得脸红脖子粗,乡里的干部下乡,也得跟他们一样喝,你不喝得半死,他们会瞧不起你,时日久了,就疏远你,说你脱离群众。乡里联系村里的干部渐渐就同化了,象他们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他们一起出发,到百姓家里去收税费去抓计划生育,或者上门去解决邻里纠纷。债永远在帐上挂着,张三欠几千李四欠几万,反正他们都承认,有帐算不赊,就那么拖着,从前任拖到后任。这几年稍微好一些,中央一号文件出台后,“三农”问题备受关注,农民种地不要交税了,还可以得到几十元的补贴,养母猪也有补贴,听说如果搞农业开发,国家支农项目更多。但乡财政依旧穷,在教育这一块的投资很有限。几所特别遥远的村级小学,招收低年级学生,校舍更是破烂不堪。去年修通几条到学校的路就花了20多万。叶校长的报告都打了几年了,每年只能从教育局拨点维修校舍的经费,糊弄一下。他真担心,这样的房子如果碰上暴风雨雪甚或地震。那就惨啦!不行,还得去一趟县里,再找局长反映一下。

正苦思冥想着对策时,翠萍和许迎春到了,一进门就说:“叶校长,我们想多开展几次主题班会,或者竞赛活动。比如:爸爸妈妈不在家,我该怎么做?手拉手活动……”

叶校长一拍大腿:“好哇!现在就出个通知,下午开班主任会,专题讨论。这事我们得拎在手里。”

十几个班主任按时到了会议室,叶校长把重要性和紧迫性都作了强调,然后说:“这个学期,我们要尽全力来抓学生的思想教育和文娱活动。学习分数在其次,期末我们不搞分数排名了,上面如果要追究责任,我一个人承担。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把素质教育真正抓起来。让学生安心,让家长放心。健康的心理比成绩更重要!”

讨论得热火朝天。没有分数排名,教师心理轻松,对搞活动自然乐意。人的内心里总是希望过得轻松些。谁愿意天天去起早摸黑上晨读,督促学生背书?谁愿意天天抢自习时间布置大山一样多的家庭作业?小学教师们时常抱怨自己的工资低,没有任何福利,更不谈单位集资在县城里建住房。最多食堂里的饭便宜一点,那还是因为有六年纪学生在学校吃饭住宿,学校揩了点油水。校长是不敢冒险多收费的,去年有些班主任擅自每生多收了40元班费,说是星期六补课。不知是谁一封人民来信告到中央台的“焦点访谈”,记者驮着摄像机来采访,吓得教师和校长到处躲,教育局长把校长死骂一顿,幸好这事是班主任擅自做主的,学校早已有文件严格禁止收费补课行为,校长只挨了顿骂并未受到处分。否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以前,县里总是搞评比排名次,学校为了衡量教师的工作,每学期期末也排名次,班主任也照搬,给学生排名次,成绩好的学生喜笑颜开,排在后面的就抬不起头来。省里三令五申不准给学生排名次,但县里就是不听,美其名曰“教育教学质量评估”。

这样的穷家难当。叶校长常常苦笑。在几个乡镇中心学校调来调去,当了十来年的校长,现在再去当教师也难习惯,总不能还没到龄就提前退休吧?事还得慢慢干。成绩不想数一数二,但要确保不出事。

少先队辅导员王老师说:“现在的学生非常难管理,计划生育政策实行后,各家各户最多的也就两个孩子,大不了三个,头胎生男孩的人家一般只有一个。独生子女娇生惯养不说,还孤僻,不合群,自私霸道,许多的坏习气。所以我认为我们要有针对性地拟些题目。”翠萍说:“我觉得第一阶段,要让学生能说出心里话,我们先要搞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然后才能有针对性。”

讨论到最后,叶校长想了想,干脆成立一个素质教育领导小组,他自己兼任组长,然后根据教师各自的特长,全校组成若干个兴趣小组,由教师负责安排学生活动和各项课外知识竞赛,各班除了参加学校的活动外,还自行组织主题班会,本学期每班至少搞一到两次活动。

散会后,翠萍就急于回家,中午龚平安来电话说他已经在路上,傍晚能到向阳乡的。她午饭后急急去学校开会,竟没工夫给刘保打电话,得早点告诉他这个情况,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还要赶紧向高成林汇报,请他出面一起解决。她拐进自家的小弄时就急不可耐地掏出手机。高成林说他正在村里协调山林征集的事,马上回乡里。“你干脆叫他到圆梦酒店吧,订个僻静一点的包间。得把他招待好才成。”他顺便问了龚平安家三个孩子的姓名,现在住在哪。

翠萍坐在二楼3号包间,眼睛紧张地望着门外,心嘭嘭乱跳。服务员提一瓶开水进来,从一个生了锈的茶盒里撮起一撮茶叶,放进一次性塑料茶杯里,添了水,递到翠萍面前。翠萍无心喝茶,只盼望高成林早点到,她才有主心骨。她不时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五点十分了,窗外的远山开始模糊,渐成了黛黑的剪影。她不知道龚平安的意图,不知道对方的底线,所以自己也没有底线。她的心里就如远山那样茫然,深秋的暮霭在四野弥漫。她只祈祷,龚平安能看在玲玲的面上,通情达理一些,不要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自己和父亲没脸见人。

高成林给翠萍打了个电话,叫他别急,他已告诉饭店,烧几个菜。龚平安到了后,先别急着跟他谈正题,同他寒暄几分钟,就叫服务员上菜。这是句一语双关的暗语,服务员就会去打电话通知他来的。高成林这么安排自有他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一乡之长,总不能先去饭店等一个农民,而且还是一个来找麻烦的农民。他要先让翠萍同他聊聊,让他的心情放松下来,然后边吃边聊,会比正式的谈判要和谐得多。

龚平安背着个双背带大包,有些疲惫地跨进门来。翠萍赶紧起身说:“哦,到了?累了吧?来,先喝点水。”便提起水瓶,拿个一次性杯子,倒了水,做了个手势,请他上坐。龚平安把包放下地,打量一下室内说:“我先去上个厕所。”转身出门去了。翠萍迅即按了高成林的手机,急切地说:“到了。你快点!”不等对方回话便挂了,随即关机,把手机放进包里。她探出头去,喊了声“服务员,上菜。”

龚平安回到包间,翠萍有些讨好地问:“你一个人回来?要不要叫个亲戚或者朋友一起来喝一盅?”

龚平安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脸有些阴沉。他问:“就你我两个?”

翠萍笑笑:“还有一位老朋友。”

龚平安皱皱眉说:“算了,不要许多人。”

翠萍心里松了口气。她懂得龚平安这句话后的潜台词,明白了他的心态。这正是自己巴不得的呢。你不想别人掺乎,说明你还有顾虑,只要有顾虑,就好办了。

菜还没上全,高成林就到了。他呵呵笑着:“平安,我俩有缘呐,才个把月就又见面了。来,今天我请客。”

龚平安看看翠萍,看看高乡长,心想这个人也还不错,上次自己找他,他那么客气,反正那事他已经知道了。就别管了,吃就吃!有饭不吃是孬子。他不自然地笑笑,自己先坐下了。高成林问:“我们喝点什么?来瓶白酒吧?你长途汽车坐累了,白酒解乏。”龚平安迟疑了一下就说:“好吧。喝点。”

高成林喊:“小妹,来一瓶皖蜀春。最好的。”又笑着解释说:“我们家乡的酒,得照顾点。这酒是五粮液勾兑的,最近新一代的还不错。”酒厂老板跟高成林是高中同学,多次叫高成林要照顾他的生意,说本县的企业还靠大家扶持。高成林说:“你就拉些过来,我们作为招待酒吧。不过,你得给我出厂价。”同学便亲自送了一车来,38元、58元、78元三种档次的。

高成林给龚平安倒了大半杯皖蜀春,可能有二两,见龚平安没有阻止,他继续倒,直到倒满为止,又给自己倒了一样多,给翠萍也倒了一点。一边说着:“这男人嘛,就得喝酒。不喝酒还算什么男人?女人可以喝一点,但不宜喝醉。常老师,你说是不?”翠萍心想,我烦死了,你还有心东扯西拽,就说:“我不喝。”高成林说“今天你还真得该喝。”他转头问龚平安:“哎,你抽烟不?”龚平安摇摇头。服务员推开门,端进一盘鱼头火锅,先把不锈钢的火锅灶堂里加了固体酒精,打着火,把锅放上去,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差点熏得翠萍流泪,她赶忙把头扭向一边,心想:这酒精太劣质了。

“好啦,我们先喝酒。来,干一杯,为平安接风。”高成林乐呵呵地举起杯子,伸到龚平安面前碰了一下杯子,就仰头一口干了。龚平安心想,喝吧,反正也不急着这一会儿,先填饱肚子再说。在外打工,除了几个亲戚,哪个还请自己喝酒啊,何况这酒确实不错。他举起杯子,也很干脆地干了。翠萍说:“先吃菜先吃菜。”她自己夹了块鱼唇塞进嘴里。这胖头鱼,最好吃的就是鱼唇了。翠萍每次吃这种鱼,总会把鱼唇抢到自己碗里。乡下的饭店,沿袭着农村做菜的方式,土菜做得很地道。鱼头火锅,放许多土辣椒,一块儿炖,炖久了炖出浓汤来,再放盐,趁热喝,又鲜又辣,十分有味。翠萍起身,给高乡长和龚平安各盛了一小碗鱼汤,说你们别光顾喝酒,先喝点汤垫垫肚子吧。她也给自己盛了几勺子,说:“我就吃不惯县城那些宾馆里的鱼,老是蒸着吃,一点味都没有。”

酒酣耳热之际,龚平安红着脸,站起来,举着杯子又要跟高成林干杯,高成林看看剩下的酒不多了,就问:“你还能喝?算了吧,我俩已经喝得不少了。再喝会误事的。你不是回来有事吗?”

龚平安眼珠子都红了:“喝!——不喝就不是男人。呜呜,我他妈还是男人吗?我被人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龚平安把杯子“啪啦”摔到地上,伏在桌上痛哭起来。一次性塑料杯被摔得奇形怪状。

翠萍一时愣了,不知怎么办好。高成林放下酒瓶,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其实谁心里又不苦呢?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酒精催发得龚平安什么也不顾了,他满心的委屈和愤恨像开了闸似地涌出来。一个男人真正的悲哀是很能打动人的,龚平安的哭声像冬夜里寒风肆虐下的竹林,轻声呜咽。翠萍甚觉凄切,在这一刻里,她更加憎恨起自己的父亲来。他说:“龚平安,我代他向你赔礼道歉。对不起!真的。”她把头低下去。她没有称呼“父亲”,而是用了“他”字。那个叫“常刘保”的人一直在背叛着自己的母亲,而且也在欺骗着自己。他凭什么还受到自己的尊敬呢?母亲一直骂他“老不要脸的。”以前自己还总是装糊涂和稀泥,希望母亲能理解父亲。但现在,她真的十分同情母亲了。这么多年,母亲尽了她做女人的所有义务,也把一个老式农村妇女的品德和忍耐发挥到极致。夜深更尽时,对父亲的不归家,她只是在孩子面前轻描淡写地咒骂几句,从没看到她同父亲大吵大闹过。只要父亲在家里,母亲还总是把他服侍得像个人样。

可怜的母亲!你如果知道你守了四十年的男人背着你的所有行为的真相,该是何等的伤心!

等龚平安哭够哭足了,高成林说:“龚平安,你喝点水。这样吧,你今天先休息,好不好?明天再谈。这事先不要伸张,为了两家老小,我们还是得保密。你看如何?”

龚平安感觉酒精在头脑里膨胀,腿脚轻飘飘的,仿佛浮在深水上。他想了一想,还是点了点头。高成林用眼神给翠萍发出了一个另有含义的暗示,大声叫她去找老板安排一个单间,安顿龚平安住下,其他事明天再说。翠萍有些困惑,她没有多问,就下楼去执行高乡长的话,回来说在三楼的301房。便同高成林一起陪龚平安上去。房间不大,两张单人床、两把椅子、电视机和小写字台,简洁得很。服务员送来了水瓶和钥匙,说:“要洗澡到楼梯边的卫生间,有事喊我就行。”

高成林坐在椅子上,龚平安坐在床沿,高成林喷出一口酒气,醉醺醺地喊:“常老师,麻烦你给我们泡点茶啊,我们都喝多了。”翠萍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送到他们手上后,自己就站在窗边,看看高成林,再看看龚平安,她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高成林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乡办公室的洪主任带着仨小孩站在门外,高乡长急忙说:“进来进来,还愣着干什么?”翠萍心下什么都明白了,觉得这个高成林确实有一套。

一溜儿进来的是龚月龚云龚星。

龚云眼尖,喊一声:“爸爸!”扑到龚平安的膝盖上。龚平安惊诧道:“你们怎么来了?”他睁大眼睛看看龚云,又扫了一眼龚月龚星,龚月龚星欣喜地叫了声“爸爸——”,龚星像往常一样,径往爸爸腿前蹭去,看样子也想像二姐那样偎进爸爸怀里,却又停下来站着。他猛然感到了爸爸眼神里的憎恶,他不知所措,就那么停在离龚云两步远的地方,羡慕地看着龚云仰起快乐的脸被爸爸抚摩着。翠萍静静地看着,看得有些心痛。她想着,这个男孩子才八岁,龚云应该比他大两岁。按照常理,农家绝对是娇惯男孩的。往年腊香没有外出,这个男孩,总是承受着妈妈特别的宠爱,而今天,面对爸爸,他却畏缩了。近几年来,龚平安对他的怀疑、厌恶和憎恨肯定有所流露,不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不会是这样畏怯和内向的。

大人的错,全由幼小的孩子来承担恶果。

龚平安摸摸龚云和龚月的头,十分怜爱的样子。他问:“吃饭了?”龚云说:“大姐烧了萝卜,放了酱油,我吃了两碗呢!爸爸。”龚平安打开包说:“你要的作文书,我给你买回来了。”他找出两本书来,一本递给龚月,一本递给龚云:“你每天看一篇,对照后面的点评想一想,最好是自己也写一篇。好不?”“我哪有许多时间。我们现在好多作业啊!一直要做到九点。我困死了。”龚平安望望龚星,没吱声,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龚星腼腆地咧一下嘴,两手不自然地动了一下,他望着爸爸的包里面。可是龚平安再也没有动它的意思。倒是龚月奇怪起来:“爸,龚星不是也要图画书和彩笔吗?你怎么没给他买啊?”

龚平安看看高成林,有些尴尬地笑笑:“我匆匆忙忙的,忘了。”“那我这本给你吧?龚星。”龚月把书递给弟弟。龚星看看书的封面,没有伸手,只摇摇头,但他的眼里却瞬间涌满泪水。翠萍看不过去,她一把拉起龚星说:“龚星,来,常老师带你到楼下去弄点好吃的。”这孩子平时在生人面前就不爱说话,她怕孩子两颗泪珠忍不住会在众人面前滚落下来,那太伤孩子的自尊了。

龚平安的喉头滑动了一下,眼神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楚。这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高成林的眼睛,他明白龚平安的心里。其实他对这个在自己家里一起生活了八年并叫了自己八年“爸爸”的小男孩决不会没有一点感情。这确实是个天大的难题!这个难题怎么处理,完全取决于龚平安了。

他站起来,说了句:“你爷儿几个先聊会儿。”拉了一下洪主任,两人走下楼,在门外,他吩咐洪主任去买两斤水果来。高成林坐在一楼大厅,一边抽烟一边喝茶,大约二十分钟后,翠萍牵着龚星的手,回来了。翠萍手里拿着一个大袋子,龚星手里只握着一个小袋子。“你怎么坐这?不上去?我们上去啦。”

她拉着龚星的手咚咚咚走上三楼,高成林跟在后面。进了门,翠萍把一大袋子吃物放桌上,梅子饼干糖果什么的,对龚平安说:“你看星星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她把龚星推到龚平安身前,龚星回头看看常老师,翠萍微笑着点头鼓励,龚星把手上的袋子打开,里面是一张对折的厚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幅色彩艳丽笔法稚拙的画:

两只张开翅膀的大鸟,都低低地盘桓在空中,下面的地上站着三只小鸟,两只靠近大鸟,仰着头,张大嘴巴仿佛在争抢食物。那只更小的却远远地站着,张开双翅,眼巴巴地望着大鸟,嘴旁边有一行文字“爸爸妈妈,我想你们!”小鸟头颅的下方有两滴泪水。

蓝蓝的天、绿茵茵的草地、几棵歪脖子树……黄色的大鸟,黑色的小鸟。

最下面有一段歪歪扭扭的文字:

爸爸妈妈,我每天都很乖,听大姐二姐的话,听老师的话,也听家公家婆的话。做完作业后,我躺在床上时,就想你们,你们早点回来吧。(那个站在地上的小鸟就是我)

龚星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龚平安的脸色,生怕爸爸又像以往一样暴怒,摔了自己好不容易画出的作品。那种紧张的眼神真叫翠萍不忍卒看。

可怜的孩子!

翠萍注意到龚平安的眼里渐渐涌上泪漪,他使劲忍着,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伸手摸摸龚星的头。高成林从龚平安手上把那画接过去,好半天不做声。他的心一阵阵发紧。他自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有文化,这幅画浅显易懂,含义再明白不过,但他的心却被深深撼动了!他看看龚星,见龚星拉着龚平安的衣角,脸上显出满足的神情。他想起自己的儿子,比起这个龚星来,自己的儿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长那么大,从来就没有像龚星这样细腻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情。他在心里叹息着:“孩子啊!你就像棵在裂缝里生长的小树,大自然给予你的阳光和雨露太少了。”

高成林对龚平安说:“我看这样,平安,你大老远来,也累了。孩子们也想跟你在一起住一晚,你们先休息。大人的事明天再说,如何?”龚平安见高成林一脸诚恳,龚云也在拉着自己的手撒娇:“爸爸,就让我们在这儿住一晚嘛。明天上学近。”龚平安终于说:“好吧。耽误你的时间了,高乡长。”直到现在,他才叫了声“高乡长”。高成林听出了他细微的变化,心里很高兴:“那我走了,你爷儿几个慢慢拉呱。”翠萍赶紧一起下楼。

走到分岔路口,翠萍说:“你真有本事。我开始真急慌着,不知道怎么办好。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你表现也不错。龚星的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现在就看他明天提什么条件了。我们尽量争取维持现状,这样才利于孩子的成长。但你们家要做好赔偿的准备,可能还要负担抚养费。你跟你爸要商量一下。”

“我想抚养费应该没问题。只要他不公开叫板。私下里签个协议,等龚星大了后再说不迟。”翠萍说。高成林补了一句:“明天你等他先给你打电话。我等你的电话。”

翠萍点点头。

回到家,晓峰和玲玲在客厅里看电视,翠萍立即躲到卧室里给刘保打电话。刘保急切地问:“谈得怎么样了?”“还没谈,先稳住了他。恐怕得赔偿。”“那当然。”刘保抢着说。翠萍心里不快活,觉得父亲把赔偿看得似乎很轻巧。你哪来的钱?你每个月还不都是哥哥们给的生活费,你还好意思找他们要钱养活你的私生子吗?她忍着气,冷漠地说:“钱你得马上准备好,可能数目不小呢。”“那孩子是不是给我?”“哼!你还想要那孩子?做梦吧。你就不替我们想想,我们今后还怎么在世上混?”翠萍心火窜起老高,“啪”地挂了电话,嘴里骂着:真是无皮无血呢。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翠萍也不想洗脸洗脚,就那么倒在床上。眼前老是浮现出龚星忧郁而怯怯的眼睛。那孩子多可怜啊。他如果堂堂正正生在一个老来得子的家庭,会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可是,现在——翠萍忽而觉得自己的条件如果好点,完全可以把他留在家里,一来可以跟晓峰做个伴,二来可以好好矫正一下龚星的心理和性格。她很担心,这个孩子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会很不利。得把这些都同龚平安谈谈。只怕凭他的文化,对这样的问题难以沟通。不管如何,自己得说出来,一则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小弟,二则自己是老师,有这个责任。

这一夜,龚平安也没有睡着。三个孩子欢喜地吃了一阵,说了一阵,主要是龚云和龚月的声音,龚云叽叽喳喳的一刻也不歇,水果和其他五花八门的吃物被扫了大半,终于倦了,龚平安说你们睡觉,明早还要早起呢。龚星很听话,乖乖地爬上靠墙的那张床。龚云看看室内,只有两张床,她问:“爸,我睡哪?”“你平时不是三个人睡得好好的吗?许多话。”“人家不是想跟你睡一床嘛。嗯……”她噘起嘴撒娇。龚平安看看这单人床,睡三个还真太挤了,就说:“算了,你还是跟你姐一床吧。我和龚星一床。去洗个脚。”

龚星眼里掠过一丝意想不到的喜悦,赶紧去洗了脚,爬到中间的床上。

十点了,为了不影响孩子的睡眠,龚平安关了灯,靠在床头。孩子轻微的鼾声在静夜响起,他却感到十分陌生。如果龚星——唉!否则,自己一家是多么幸福啊。虽然穷点苦点,有儿有女,这在农村里,却是最令人欣慰的。但现在,明摆着不是自己的种,怎么办怎么办?他苦苦思索着。近来上班时,整天整天,满脑子的愤恨和委屈,有时实在烦不过,晚上下班后,就独自去小酒店,叫上一个菜二两酒,喝得晕乎乎的,跑去找腊香,带到价格低廉的旅店,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床就扒了腊香的衣服,将腊香折腾得半死。一半是自己生理上需要发泄,一半是自己心理上需要发泄。鉴定做出来后,腊香得知了,跪在地上,求他原谅,求他别声张,不然她就只有死路一条。说那时候村里要罚款,他又远在天边,支书笑面菩萨一般,上门问寒问暖,于是就做了错事。腊香多次哭着求自己,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许多年许多年都是一心一意的,求求你不要离婚,不要再伤害孩子。自己还年轻,想要儿子还可以生一个的。腊香说这些话时,神情特别凄楚,他的心也很酸。他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如果她真的想不开,两个女儿就没有娘了。以女儿这个年龄,是难以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的。所以龚平安一直很保密,在孩子面前不敢露半点口风。他心里清楚,龚星这几年也定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厌恶,所以他总是乖乖的,不淘气,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爸爸发怒,会一个暴栗磕来。

早上起来,翠萍眼皮浮肿,她无精打采地去卫生间梳洗,掬一捧冷水拍打在脸颊上,看看眼角又添了几根细细的鱼尾纹,啧啧几声,找到芦荟去皱洗面奶,挤牙膏似地挤出蚕豆大的一点,用指尖在脸上按开,打着圈揉按着,再用湿毛巾揩掉,搓了毛巾,换了水,再埋下头来,用带水的毛巾把脸擦洗一遍,揩干,搽了面霜。感觉清爽很多。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龚平安。他问:“是我到你家里去谈还是另找地方?”翠萍想想,孩子都上学去了,要好几个小时才回呢,到家里来更保密些。就说:“来我家吧。”她立即打电话给高成林,请他来自己家里。高成林说:“你别慌,先探探他的口风,让他自己提条件。我呆会儿再去。”翠萍觉得这样挺妥当,就“好好好”地答应着,急乎乎地去打开液化气灶烧开水,找出几块饼干,啃了几口,龚平安就到了。

翠萍给龚平安泡了茶,两人对面坐在木沙发上。翠萍问:“昨夜睡得还好吧?”“唉!”龚平安叹了口气。从他倦怠的脸色上,翠萍觉得他肯定像自己一样没睡好。搁谁碰到这么烦心的事,都难。翠萍也跟着叹气,嘴里就骂起自己的父亲:“你说这男人吧,真是无皮无血!人家的老婆在家里,再怎么孤单可怜,都是人家的老婆,你是领导,你关心关心那是应该的,但你关心得有分寸,你怎么能乱来呢。”

龚平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鉴定书来,翠萍接过,清楚明白地盖着章。这个鉴定书看也罢不看也罢,从龚平安打电话给她的那个时刻起,她就深信那孩子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弟了。

翠萍问:“出了这档子事,我只能表示遗憾。你说说,你希望怎么处理?”

龚平安深思熟虑似的,他低沉地说:“我顺过来倒过来,想了不下百遍,也体谅你的苦衷,我自己不是不要脸的人。如果我把孩子还给你们,孩子恐怕也受不了。还有玲玲……我思来想去,看在你常老师和高乡长的份上,提两个方案,你看行不。”“你说你说。”翠萍一个劲点头。

龚平安说:“我不能既戴绿帽子还倒贴,搁哪都说不过去。你说是不?这孩子既然不是我的,我只能算代养,你们得出抚养费。我受到侮辱,你们得赔偿精神损失费。还有,我因为这个孩子,自己可以生儿子的却没有儿子,这不行,我还得生个儿子。这你们得找乡里给我一个生育指标。这三件事如果不能满足,我就百事不管了。反正就让他鱼死网破。”说完就盯着翠萍,等她表态。

翠萍说:“抚养费肯定要给,至于精神损失费和生育指标我个人难以答复你。这样,你先等等,我打几个电话问问。”翠萍跑到楼上去,关进卧室打电话给高成林,高成林说他马上就过来。她又给刘保打电话问:“他还要精神赔偿费,怎么办?”刘保说:“抚养费按现在的生活水平算,上学费用要多少就给多少。赔偿嘛,你尽量跟他磨磨,当然是越少越好。至于他还想生个儿子,他在外面打工,躲躲藏藏超生的人家多的是。孩子生出来了,谁也不能杀了他。今后还不慢慢上了户口吗?”

翠萍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父亲,真是老谋深算,当村支书当成精了。碰到这么大的事居然镇静如常,居然一二三,说得条理清晰。她说:“那我就按你的意思跟他说嘞。”

高成林到了,翠萍泡了茶,心里担心把高成林喊来他会不高兴,她看着龚平安说:“高乡长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事,我们也不需要瞒着他。你提的要求得请高乡长一起想个办法。”翠萍就复述了一遍龚平安的三条要求。

高成林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平安说的有理。我觉得这个要求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既为小孩着想又为大人着想了。剩下的就是钱的数量问题,那是你们两家的事,希望能从实际出发,多为对方考虑一下,以期尽快达成共识。”

高成林和龚平安掰着指头算来算去,翠萍听着,也懒得计较了。她心里觉得人家本就吃亏了,还不该在钱上弥补点吗?所以她也不多争辩,起身去找了纸笔,随着他们的话,自己在纸上算一气。高成林最后总结说:“就依平安谈的几点,一是孩子的抚养费,从出生补起,每月两百元,学费一年两百元,以后随物价上涨而调整,每年结算一次。二是精神损失费,这个嘛没有定规,就视经济情况而定,现在刘保也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又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我看就适当给些,也算补偿,你看给六千元行不?”翠萍不置可否,她看着龚平安,龚平安说:“六千太少了,少得没谱!我再生个儿子,恐怕罚款要好几个六千呢。还有我老婆怀孕坐月子的营养费。我的脸面我的精神伤害,少说也要十万。”十万?翠萍心里一震,这太高了,高得自己根本没想到。她看看龚平安又看看高成林,不知如何回答好。前些年,刘保在任时,人家超生的,女孩罚一万,男孩罚一万五到两万不等,也是看人家经济情况呢。高成林清楚这些事,但这样的精神伤害补偿,他还是头一次参与处理,也没个参照,所以他掉头看着翠萍,那眼神是请翠萍拿主意。翠萍说:“这么多?你可得清楚这是在向阳,不是在城市里。哪家拿得出?”

龚平安说:“不行,决不讨价还价。还耽误了我这么多年的功夫呢。”龚平安很强硬,“你们要做不了主就让他自己来!”

翠萍心里先自输了底气,而且从理上她本就站在龚平安一边,听了他的话,她叹口气,说:“平安,我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都无法凑足你说的数。要不,你缓几天,我同他商量一下,再答复你,行不?”

龚平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丢下一句“我在家只呆三天,听你的回话。”拔脚就走,高成林追着喊:“你等一下!”他懒得搭理,也不回头说:“高乡长,还是那句话,不讨价还价。”

翠萍跌坐进沙发里。高成林告辞后,翠萍想想忽而起了气,你龚平安也太不讲人情了吧。你女儿还一直是我给你养着,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一再求你赔了多少小心,你就一点面子不给,只顾自己的心情。她取了手机,给龚平安发了条信息:

平安,我像你一样,恨那个无皮无耻的人。但我们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这些年来,我也为你养了个孩子。还请你看在玲玲的份上,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不能把腊香逼到死胡同里去。何况,这事真的不能闹得沸沸扬扬,对谁都没好处,特别是对我们年轻人和孩子,来日方长啊!你说呢?

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回复。翠萍心累,索性不管了,拿了包锁了门去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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