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元年,十二月壬申
皇上下旨,立绯烟为皇后。
而也是在此,不知何人透露,皇上一直金屋藏娇的女子,竟是前司巫绯烟,一时间,中书、门下两省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左右拾遗、礼部及十三道言官奏表谏言,非议激烈,以为制所不合。
冬日,初晨的阳光是极美,洒在洁白的雪地之上,滴滴点点,泛起如砖石般的璀璨。
妙弋静立于窗前,手亦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似乎只想这么待着,安静的待着。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妙弋神情微变,却未转身。“又有任务吗?”
白色长靴一步步缓缓靠近,幻佘神情亦有些复杂,走至离那女子只剩一步之遥的距离时,却也缓缓开口。
“你明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的。”
没有了往日的戏谑与无所谓,再得知她有孕的消息后,他亦有些吃惊,而现在,他却要来宣布这孩子的生死。
“是他让你来的。”妙弋面色有些发白,垂在身侧的手亦缓缓收紧,她虽早就猜到,一切不会那么顺利,却也不想幻佘依旧会这么直接。
“即便不是他让我来,你觉得你腹中的孩子能坚持到出身,亦或者你能坚持到这孩子降临?”
幻佘本就没有一丝血色的容颜此刻却带着明显的愠色,若是自己不来,她真的打算用自己的命去换这孩子的命吗?
“我可以,他也可以。”妙弋猛的转身,对上身后的人,脸上的神色却也不再似往日的清冷,无动于衷。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她能感受到腹中的生命,感受到他的心跳,她,舍不得……
幻佘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还是同样的容颜,可那双眼,却似乎有些变了。
“你,爱上了他。”幻佘好看的眉宇亦是少见的蹙起,她,已经学会不忍了。
“不,我只想要这个孩子。”爱,对她来说始终太奢侈。
“可你该知道,你身体里是有蛊的,即便你这段时间拼尽全力去控制,掏空自己的身子去换取他一命,但那又能怎样,你觉得一个自小因药物侵染的孩子能活多久?”
霖的蛊他都难解,更何况是她。
她都不知道因这孩子将自己折磨成什么鬼样子了吗?这里的御医虽只说她气血亏损,常进补药,但又能有什么用?
“我可以的,我知道,我可以。”她已经尽量控制蛊毒,不让它侵染到自己的孩子,她能做到的。
“可是抱歉,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幻佘缓缓闭眼,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没什么把握的孩子,太不划算了。
妙弋一惊,脚步却也缓缓往后退,却直觉的脚下亦如灌铅,竟挪不动半分。“你做了什么?”
“你现在已经虚弱到连含烟的气味都嗅不到了。”幻佘看着眼前的人,眼底竟也涌现出一丝复杂。
含烟……妙弋呆愣,闻了此香便也不能动弹半分。
“幻佘……不要……”妙弋的神情带着请求,这是幻佘从未在她面上看过的表情。
幻佘缓缓靠近,声音却也是难得的低冷。“抱歉……”
说着,却也点住妙弋喉间的穴位,将一颗乌黑的药丸放置她口中,迫使她吞下。
“这药物不会对你产生任何伤害的。”
“为什么……为什么……”眼中一股温流划下,妙弋只觉小腹一阵疼痛,却也感觉有什么东西自体内滑出,不过片刻,光洁的地板之上,却也染过一抹殷虹。
对不起。
“姑娘!”殿外焦急的声音传来,幻佘看着眼前的女子,对不起,可他不得不如此做,再不停留,闪身亦离开整个房间。
“姑娘!”棋儿赶过来时,却也见到这样一幕,一时呆愣,忙上前扶住妙弋。“姑娘!”
“救……救孩子……”
圣殿之上,几名大臣除去官服,俯身撑地,笞杖在内侍手中高高举起,半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抽上脊背,“啪”的一声震响,不过数下便已鲜血横飞。
血色点点,落上青石地,接连不断笞杖落下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胆战。
好在执刑内侍得了暗示,明白皇上是要杖下留人,手下声势虽骇人,却都留了余地。
否则重笞下去,不用见血便能摧筋裂骨,这些文臣们又哪里经受得住?
秋风肃杀,卷得殿前广场之上枯叶乱飞。姬云翊负手立在高高撑起的华盖金伞之下,冷眼看着下方继续死谏不休的大臣,面色淡淡,喜怒难辨。
呵,他姬云翊要娶的女人,这些人似乎亦打算插手,连日具表奏谏,面折廷争,更有甚者称其为低贱巫女。
“皇上,自古巫女不能婚娶,此本就有为常伦,更何况是一朝之后?皇上若一意孤行,臣亦只有以死谏言,以正天听!”
说罢返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内侍拦得及时,当真就要血溅朝堂。
而偏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内侍听后一是一愣,快步在姬云翊耳前小声的回禀着。
姬云翊闻言更是神情一变,哪里还管殿上的官员,疾步却也朝致远殿走去。
大雪未停,狂风呼啸,一列青衣内侍匆匆穿过廊前,当先一人捧着药炉步履慌忙,其后数人手托药匣急急跟上。
他们刚转进内殿,便有几名宫婢端着铜盆鱼贯而出,盆中尽是浓重的血水,再有侍女端了清水进去,片刻出来仍是骇人的血色。
殿中烛火忽明忽暗,人影憧憧,来往宫人,进退无声。
姬云翊站在内殿踱步,困兽一般,身前十几名御医匍匐跪地,人人汗出如浆。
李忠自内殿出来,却也小声开口。“皇上,孩子……怕是保不……”
姬云翊眼中蓦然一震,截下他后面的话语:“我只要她平安!”
“臣、臣领旨……”
极深的海底,四周很宁静,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丝声响,沉沉的死寂一片。
妙弋恢复第一丝意识的时候,是尖锐的刺痛。
仿佛有一种力量将冰封的海水缓缓推动,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卷来,夹杂着冰凌的液体逐渐在血脉中奔流,那痛无处不在,铺天盖地地纠缠上来。
“孩子……孩子……”她轻声的低吟,却听一抹熟悉的声音传来。“孩子还会再有,朕命令你,必须坚持下去,知道吗?”
是谁……
然而那个声音始终执著地在催促,她挣扎了一下,有浮动的光亮逐渐接近,仿佛猛地破开灭顶的压力,眼前光亮大盛,一双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带着几分狂喜和惊痛,她看清了他,“姬云……翊……”
御医亦是一颤,这女子竟敢直呼皇上名讳,却不想下一刻,却更是让他们震惊。
姬云翊直紧握着妙弋的手,指尖不禁微微颤抖,“我在!”
看样子,皇上只真正在意这女子的,若是救不好,只怕他们也得止命于此了。
“孩子……”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枪剑丛生,扎的骨肉鲜血淋漓,他只能紧紧将她的手握着,似乎想借此分担她的痛苦。
“还会有的。”
妙弋思绪本就不是太清,却也足够听清处这样的话,闭上眼,眼角的泪水亦顺着那苍白的轮廓滑落,点点滑落,如滚油浇心,令人五脏俱焚。
他冷冷抿唇扭头,那一分刚硬果决如铁,医正针针利落落下,到不知是因为太过伤痛,还是力竭,却也重新陷入了昏睡。
四个月大的孩子,却也如此胎死腹中。
夜幕深落,姬云翊步履疲惫地走出王府寝殿,细月一弦,斜挂青天。
眼前灯火通明,次第而上,照亮已完全压抑在夜色中寝殿的轮廓,广阔的前庭中,却也直直跪了一地的人。
金色面具,天策十二骑却也直直跪在地上,兵部三千精兵亦全部到位。
整个黢黑的夜里,只闻齐刷刷衣襟振拂的响声,雪亮的剑,夺目的杀气。
姬云翊缓缓仰头看向那刀锋般的冷月,掷下话语如冰,“踏平步府,挡者,杀无赦!”
中毒之后,刑部尚书曳邕却已经展开调查,查清这几日那女子所服用的膳食中皆加油活血的药物。
抽丝剥茧,自送膳食的宫女到御书房,皆是查了个一干二净,起初哀哀喊冤,但刑部的手段连铁板都能撬开,何况是几个宫女内侍。
不过片刻,便也有人供出背后主使,竟是随步舞雩进宫陪侍的女子。
本以为是贤妃妒意起了杀心,可璟王却拼死力证,并不知用何种手段找来了决定性的证据。
比如药物如何送进宫,又如何让那女子服下,条条线索,却也直指步府。
原来,皇上今日对阀门的打压程度,已另歩闫修觉得如刀在颈,这段时间更甚,加之这女子的受宠程度已成了贤妃的绊脚石,便先下手为强,想要要去这女子的性命,却不知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皇上要杀一个人,或许并不需要原因,而原本并不想让他轻易这般死,未曾想他会这么蠢,姬云翊又怎么可能容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