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雪纷纷,前日是年前最后一次赶集,才过两天竟然下起漫天大雪,天地间银装素裹。
她心中感叹,多么干净啊,可惜镇上醉花楼上还挂着红灯笼,不然就完美了。
她手里拿着前天在镇上换来的一匹红布,在桌上平铺开来,量好尺寸,用划粉做好标记便开始裁剪起来。只用了半天,一身大红色的嫁衣便已经做好了,望着桌边的余料,她又为自己做了一双红布鞋。
这匹红布是她用织好蚕丝绫罗换来的,那些嫁妆她一分未动。
屋外的风很大,雪还没有停,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任由寒风刮着雪末飞入屋中,飞入她的衣领,很冷,但是她的心更加冷。望着村口古树外的狭长古道,一滴泪从眼角溢出,滴打在窗沿之上,她口中轻轻呢喃:“说要等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大寒,风大,寒气逆极,积雪不化。宜婚嫁。
庙前镇的大财主,在自己的醉花楼上大摆筵席,楼下锣鼓喧天,楼上张灯结彩。一匹高头大棕马,脑袋上顶着一朵大红花,背上骑着一个说不上丑陋,但绝对算不上英俊的男子,一行迎亲队伍,朝着小村行去,锣鼓嘲哳,鞭炮炸响,好不热闹。离得老远便能看到一株参天古树,树身莹白一片,好似一个戍边将士,威武挺拔。
队伍越行越近,队伍里,不知道是谁开口说:“看那是不是新娘子站在树下?我怎么感觉她在看我们呢?”
又有人说:“是啊,我也看到了,可是,哪有新娘出门接新郎的。这于理不合啊。”
先前说话的人又说:“八成是新娘等急了,急着入李家门呢。”
话音未落,却听到走在最前面的迎亲队伍中一人惊呼出声,声音之大,震得路边小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顿时锣停,鼓止。只剩漫天鹅毛大雪与一行目瞪口呆的众人。
不知是谁喊了声:“新娘上吊啦。”接着队伍就乱成一团。
骑在骏马上的新郎官,看着吊在树上,面带微笑,两颗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但是死死盯着自己方向的女子。心中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让他险些从棕色大马上跌落而下。他急忙调转马头,不顾迎亲队伍中的骚乱,策马狂奔,他想尽快逃离此地,他很害怕,那双眼珠可能会伴随他整个后半生的噩梦。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秋以为期,秋天到了,而你在何方。
天宝十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八万进攻南诏,军大败,死六万人,为补充兵力,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往军所,送行者哭声震野。
他便随军被遣送南诏,只为了那一句我等你回来,他拼命的活下去。南诏多瘴气,不战而死着十之五六,战而死伤者数不胜数,历经艰难险阻,终于活着回来。本以为能云开月明,从此两不相负。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趁朝廷内部空虚腐败,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共15万士兵,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河北州县立即望风瓦解。
随即他又被征调至北方平乱,此时他已是从九品的陪戎校尉,也算是有有了品级,随后一年,马嵬坡事变,新帝即位,任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其后六年,他又随郭子仪部,征战南北,收复失地,屡建奇功,官至正四品封为忠武将军。
自他离去那日至今算起,一去十年。
时年三月,细雨纷纷,夹岸桃花落了一地。白马银甲溅了一身斑斑点点的淤泥。当那颗直冲云霄的古树出现在他的视野之时,他的心就已狂跳不止。见惯战场厮杀的他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往事一幕幕的在他眼前划过,不禁让他又狠狠的抽了一鞭马臀。
还未到村口,他心头猛地窜起一股不详预感,他仿佛看到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站在大杉树下,深情款款,面带笑容,眼睛里两滴清泪滴答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溅起两朵珠花。
村西有一间依山而建的小矮房,篱笆院,小木窗。
他推来房门,吱呀一声,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仿佛看到那个少女还坐在织机前对他款款而笑。只是那破旧的织机还摆放着角落中,却哪里有什么少女。织机上长满蜘蛛网,就像布满了纺线一般。身后传来一阵颤巍的脚步声,他扭头望去,是一位白发苍苍老妇,从轮廓还能看出,正是那个追在后面威胁他,要跟他爹说取消亲事的妇人。如今却已苍老如斯。
他急忙上前搀住老妇。老妇眯着眼,浑浊的眼睛滴下几滴浊泪,声音发颤的问道:“是瑜棠回来了吗?”他急忙又凑近了几分说道:“是,是我回来了。”
老妇不停的摇头,口中呢喃道:“怪我,怪我啊。”
他连忙搀扶老妇坐了下来,然后问道:“这些年怎么了,怎么不见秋雨?”
老妇眼神空洞,口中喃喃道:“你走后,你爹娘承受不住打击,身体渐渐不行了,秋雨便以你妻子的身份去照顾他们,没过两年二老便撒手人寰。第二年,有消息传来,边关打了败仗,士兵死者十之八九,又等了一年还是没有你的消息,就以为你死了。而此时的秋雨已经年逾二十,我们催促她另嫁郎君,她不肯,她一直坚信你会回来。直到有一天,她去集市换布,被大财主李家公子相中,要纳她为妾。”说道着她竟悲呼出声,痛哭流涕口中呼道,“怪我啊,怪我,要不是我贪图李家的嫁妆,就不会逼她去嫁了。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打了她,她捂着脸同意了,后来买布做嫁衣,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原以为她是想通了,哪知她在出嫁的前一夜,吊死在村口的古树下,只留下宁死不负四个字。”
他悲痛欲绝,独自坐在古树下,在青石板刻上了他们过往的一点一滴,点点滴滴,都是他这些年活下来的精神支柱,要不是有这些,他估计早就死在南诏的乱坟岗中了。刻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又看了一眼手中泛黄的画卷,一个略带青涩的少女,头戴花环,笑靥如花。他抱着画轴,举身跳入了树下的古井之中,两人共赴黄泉。一颗晶莹的英雄泪于死前坠落。
徐秋晨迷茫的望着四周,破旧的房间中,一名少女坐在角落纺机前,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披在肩头,头顶梳了个蓬松的发髻,那双指灵巧的使梭子左右来回穿过,一匹素布逐渐成形,她口中轻轻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好听极了。背后望去约莫也就十三四的光景。
她忽然放下手中纺梭,转过头来看着徐秋晨,面带不悦的说道:“弟弟,没信过来吗?”
看着那面目清丽脱俗又略带稚嫩的脸庞,徐秋晨一愣,脱口道:“信?什么信啊。”那少女站起身来走到徐秋晨面前,伸手就拧住他的耳朵,嗔怒道:“好啊你,又去哪里野去了,瑜棠哥不是说有信给我吗?莫不是给你弄掉了?”
此时窗户突然传来咚咚咚响声,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英俊的少年在窗户下探头探脑的朝里面张望。
少女一见,立刻转怒为喜,脱口道:“瑜棠哥。我娘不在,你快进来吧。”
那少年一听,立马挺直腰杆,到一边正门处,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模样甚是滑稽,少女见了掩嘴轻笑起来。
那少年走到徐秋晨面前,叉腰而立,佯装愠怒的说道:“秋晨,不是说信一定会带给姐姐的吗?怎么又忘记了?你还想不想我以后带着你玩啊。”
徐秋晨抬起手,摸摸脑袋,他有些蒙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梦吗?怎么如此真实。
那少年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到窗外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声音响起:“秋雨啊,饭做好了吗?”那少年一听,有些慌神,连忙拿出一张纸条塞到女孩手里,打开窗户,一跃而出,像是做惯了这种勾当一般。
女孩默默收起纸条,对着徐秋晨使了个眼神,然后应声道:“娘,您回来了,饭在锅里,已经做好了呢。”
未听到屋外有人答话,却听到嘭的一声,像是有瓦罐被摔破了,接着之前问话的女子声音带着愤怒传来:“陈家小子,你再偷偷背着私下见我们家秋雨,小心我跟你爹说取消这门亲事。”
徐秋晨推开房门,正见到一名妇人叉腰对着远处吼道。身后的少女面色尴尬的站在一旁,妇人又开口道:“秋雨啊,你一个姑娘家,成天私会一个男人,传出去你还有什么名节可言呢。”
少女讪讪道:“反正很快就要嫁给他了,有什么关系呢。”
那妇人狠狠瞪了少女一眼说道:“这话要是被你爹听到,还不要打断你的腿啊。”
接着画风一边,那妇人怜爱的摸着徐秋晨的脑袋说道:“秋晨啊,你可别学你那没出息的姐姐。走,咱吃饭去。”
一旁的少女略显尴尬的跟在身后,偷偷拿出刚才少年塞给他的纸条,看了一眼,便抿嘴轻笑起来,妇人听到声音,转头正瞧见这一幕,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