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修出手，自非聂姿姿可比。
当日晚上，赵方就被带到了殷修面前。
殷修看着立在他面前的赵方，挑了挑眉。
从面色和神情上来看，赵方并不是一个神情坚定性格坚毅的人，他眼睛里的光有些散漫，眼珠子也四处溜溜的转，没有一点名士的样子，神态不够坦荡，虽然藏得很好，但是依然有一些唯恐和市侩透露出来。
然而殷修听说他熬过了扒地之刑。
那是在凉州的时候沈慕翻阅古书的时候翻出来的古刑，对其身体伤害小，但是疼痛巨大，包括往人腹中一直灌水的那个被称为“水落石出”的刑罚，都是沈慕找出来的，连猃狁的俘虏也不能在这样的刑罚下支撑太久，赵方却撑着抗了两天。
是条汉子。
他抬了抬手，请赵方坐下。
赵方笑了笑，“谢丞相。”
殷修并不惊讶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修将先生救出来，先生能允我什么？”
“方知丞相有鸿鹄之志，所以特来助丞相。”
“怎么助？”
殷修语气平淡，丝毫不为所动。
赵方噎了一下。
他找上闻人胥的时候，闻人胥可是站了起来，躬身拜下，给他行了大礼，恭敬请他相助。殷修这是什么态度？
但是想想殷修现如今手握重兵，闻人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又只好将心里的怒气压下。
他道：“天下之势，乱起久矣。正是因此，天下才更需要一英雄挺身而出，结束天下纷纷的乱局。”
他看见殷修的神色没有变化，垂下眼睛，有点烦殷修这么难缠，但是他走投无路，所以只好继续道：“然而幼帝已死，剩下的唯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只有夏侯仪一人，丞相此时不可急切，天下要定，定而后动，方是循序渐进之法。”
“所以本丞相还是只能看着夏侯仪登基称帝咯？”
殷修挑眉，手中的杯盏转动着，神情并不美好。
赵方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他很快笑了起来。
“丞相，您要知道，夏侯仪生性怯弱，并无统摄天下之能。——河内联军已起，若是方所估无错，河内联军现今恐怕是有尹行安所率。此人虽无皇室血脉，但是毕竟担了王爷的名声，若是此时丞相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事情会更难做。”
“——何况夏侯仪必然是不能鞭笞天下的，丞相德高望重，届时辅佐幼帝，昭告天下，名声既存，垂拱而治，岂不是一桩美事？又及夏侯仪无能，届时传位丞相，亦是名正而言顺，丞相又何必逞一时之强呢？”
“你的意思是，挟天子而令诸侯？”
赵方笑，“正是如此。”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隐患，恐怕需要丞相提前铲除。”
“噢？是谁？”
“——沈慕。”
殷修抬了眼。
黎乔的身子渐好了些。
她听说了沈慕和夏侯仪的交涉。
墨先生为她诊脉，像是不经意地提及了此事，黎乔安静听完，没有说话。墨先生也不恼，颔首便带着药箱退了下去。
她靠在窗边，看见院中的树枝变作深绿，白色花朵悄然绽放，草色青青，生意盎然，彰显着夏天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到来。
夏天来了，沈慕和殷修反目成仇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她望着窗外，叹了一口气。
沈慕下午的时候来了，正是一日里阳光最好的时候，在院中摆了贵妃榻，抱着她出去晒太阳。
黎乔笑，“爷，乔也不是琉璃做的，没那么易碎。”
沈慕点了点她的鼻尖。
“小心些总是好的，总归你身子不好，仔细些总没有错。”
此时的秣阳还有些吹风，沈慕让向晚拿了薄氅过来给她披上，又给她倒了暖茶，便在院中陪着她。
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黎乔的手从薄氅下伸出来，握住了沈慕的手。
“怎么了？”
“乔听闻墨先生的药方里缺了一味水龙骨，现今乔的身子逐渐好起来，想必是这味药已经找到了。”她抬起头看向沈慕，“爷是同夏侯仪公子做了什么交易么？”
沈慕笑，“是不是闻洛同你说了什么？不过是些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爷要反么？”
沈慕握住黎乔的手。
“——昨日殷修来过了。”
黎乔一愣，“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问了赵方的事。”
黎乔眨了眨眼睛。
“先前爷在绝涧，抓了赵方回来？”
“恩。”
殷修应了一声，“但想必是聂姿姿将赵方的存在告诉殷修了，所以他来试探我，大概也是想将赵方拢入自己麾下的意思。——我原以为他应不知赵方跟竹里馆的关系，后来见他语气不对，也才明白聂姿姿大概已经告诉了他。”
“——依照丞相多疑的性格，聂姿姿告诉了他此事，他应该疑聂姿姿才是，怎么反倒还是……？”
她话至一半，突然顿住。
——先前殷修不就已经怀疑沈慕有异心了么？后来之所以放下顾虑，是因为沈慕在东边跟闻人胥打了一仗。但是现在殷修知道了赵方的身份，知道了沈慕抓住赵方却在自己审，恐怕就会觉得沈慕当时就是为了赵方去的绝涧，然后跟闻人胥打起来的。毕竟竹里馆发展到现今的地步，实力已经不可小觑了，若是被沈慕拿在手里，那得是有多大的威胁？
——而如果沈慕一点异心也没有的话，又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机地去抓住赵方呢？
加上先前的事，殷修怎么可能不怀疑沈慕呢？
沈慕知道黎乔玲珑心思一点就透，已经明白了此中的来龙去脉，便道：“正是如此。——他今日来寻我，说起先前结拜誓言的事，后又跟我说，要我过几日去宫中。”
“——我想，他动手恐怕就是那日了。”
黎乔抓紧了他的手。
骑兵从绝涧的山脉之间穿梭而过，马儿哒哒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绝涧。
机随云站在高处，垂目看着下面的兵士如潮水一般漫过整个山谷。
他的旁边站着沈老夫人。
“战乱就快开始了。”
“——正是因为开始了，才意味着将会结束。”
乌云滚滚，雷声在绝涧的上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