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抓获一个西凉细作!”亲兵的大声禀报,打断了高翔的思绪。灯下,他正睁睁的看着两样东西。一件是云深托人给他带来的棉衣和信,一件是亲兵从城外带回来的血衣。高翔此时正一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怒声道:“带上来!”
只见亲兵带上来一个肮脏不堪的半大孩子,身上穿着西凉牧民孩子的衣服,已经脏的看不出来原色。只是外袍里,还露出来已经纠缠成结的那些羊毛,看得出来这是个西凉牧民的孩子。孩子的脸上,已经脏的看不出皮肤的颜色,消瘦的颧骨上,因为寒风的凌冽,皮肤已经皴裂,显出两团红色,甚至有微微的血渗透出来。他嘴唇干裂,已经流出的血,在唇边结成了痂。黑色小手上,死死的拽着半个已经沾满泥土的饼子。
高翔看着他,皱起眉头,问:“这是怎么回事?”“这小兔子崽子,也真是不要命了。居然敢进军营来偷吃的!”亲兵大大咧咧的笑道。高翔白了他一眼,亲兵马上不笑了。“偷东西叫小偷,偷情报才叫细作!你这报的,严重的,可要算谎报军情呀!”高翔故意吓唬他道。这些亲兵与高翔一起长大,同吃同住,曾稷对他反而还更为严苛。所以他们之间,有着旁人没有的兄弟情。亲兵一本正经的说:“哪有小孩子敢进军营偷吃的,我看根本就是进来打探军情的。你想想,这么大的孩子,寻常哪有这样的胆子。”高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进来偷东西?”高翔走到孩子面前,低头看着他,问到。高翔身型高大,虽然是十六岁的少年,但是站在这个孩子面前,已经显得非常有威慑力了。
孩子抬起头来,污黑的小脸上,一双圆圆的杏眼,眸子闪亮。孩子看着高翔,说了两个字:“我饿!”他的声音,却是女孩子。高翔看着她毛躁的头发,上面沾满了泥土和灰尘还有些黑黑的看不出来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高翔看到了自己。他叹了一声,转头对亲兵说:“去,给她打水洗洗,换身干净的衣服。”
半个时辰后,亲兵带着小女孩回到高翔的住所。这是一个很清秀漂亮的女孩子,虽然皮肤不算多白净,还是看得出来是个小美人胚子。但是她穿着士兵们的旧衣服,臃肿而别扭。“坐下来,吃吧。”高翔让人准备了干净的饼子和茶水。孩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坐下来就开始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好几次还差点噎着。高翔把茶水递给她,她也不客气的接过来就喝。
高翔平静的等她吃完,拿过亲兵准备好的包裹递给她。女孩子一愣,也没有接。高翔看了她一眼,说:“这里面有些食物和衣服,还有点碎银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小女孩面色如常的说道:“这时候你赶我出去,就是让我去送死。反正在外面,我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杀死,不如你现在杀了我吧。”
高翔被小女孩子这样一番言论惊呆了,皱着眉头说:“蝼蚁尚且偷生,能活下来为什么要死?”
“我一个人在外面能活下来?”小女孩嘲弄的看着高翔。“你们有武器,可以保护自己。富人们有家奴,也能保护自己。你们打仗,你杀我,我杀你,争的是你们的天下。和我们百姓有什么关系!你们谁当了皇帝,谁当了王爷,吃吃喝喝的时候,谁想过我们百姓。”高翔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子有这么多道理来教训他。
小女孩并没有给高翔说话的机会,继续说到:“年生好,我们要交各种税负,要被各种盘剥。年生不好,颗粒无收,也不会减低一点点。你们打仗,我们要上税负还要出人丁。遇到天灾,你们能吃能喝,我们只有暴尸荒野……说真的,你们谁当官谁当皇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一个死!”高翔看着这个小女孩子,她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的悲伤。
“你从哪里来?何故到此?”高翔心中一闪,突然发问。
“我家在玉阙关外的庆阳镇,本来是娘亲带着我来长宁投靠舅舅。没想到半路走散,我遇到了西凉的难民,他们给我衣服穿分给我食物,一路带着我到这里来。但是我找不到我舅舅,饿的不行了,心想这里怎么都应该有吃的。”小女孩倒是对答如流。
高翔咧嘴一笑,小虎牙露出来:“你舅舅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我让人帮你找。”小女孩对他甜甜的笑着:“我舅舅叫李大勇,是宁长西边铁匠铺的。哥哥帮我找我舅舅吧。”
此后几天,一直都没有李大勇的消息,高翔怀疑日深。他不时试探这个女孩子,发现她不但心思缜密,说话更是滴水不漏。偶尔他故意抛出一些家国之理,这孩子也回答的别有不同。在她看来,百姓的苦难都来自于高高在上的这些贵族皇室,他们之间的争权夺利相互倾轧,都是拿着百姓的利益和生命在作为代价。高翔觉得无力反驳但是又心怀不甘。
是夜,高翔看到屋檐下,有个小小的声影。雪已经停了,外面还是冷的有点刺骨。但是月亮出来了,月光照在雪上,清冷的很美。高翔在小女孩子的旁边坐下来,女孩居然也没理他,眼神空洞的,望着月亮。高翔逗她:“是不是想家?”女孩子摇了摇头:“我在看月亮。”高翔抬头望向那一轮圆圆的亮亮的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女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这是一双旧的鞋子,穿在她的脚上,显得很大,士兵们给她找来破布头,塞在里面:“我娘亲说,人死后,就到月亮上去了,月亮上面,大家都有衣服穿,都有东西吃,没有富人没有穷人,没有战争没有灾荒……”高翔看着她眼眶里快要漫出来的泪水,对她说:“难道人世间就不可以有这样的地方么?”女孩子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没有,没有!我一路过来,那些和我一起走的人,有些走着走着,就倒在路旁,饿死了……有人和我们一起睡下,第二天已经冻僵死了……那些被劫掠过的村子,那些小婴儿就活活被摔死在路旁……这是人间吗?”高翔看着女孩的眼泪,她的眼泪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他看过自己父亲宫中那些绝色佳人,那些盛装华服下,空洞的灵魂让他觉得厌恶。与那些美人儿相比,他倒还觉得眼前这个挂着眼泪的女孩子特别漂亮。乱世之中,长着一张好看的脸,未必是什么好事。他解下小腿上绑着的乌尔刀,递到女孩子的手中:“我只是一个小兵,在此未必能保护你什么。这是把好刀,这几天我教你些防身之术,这把刀送你。只有自己活下来,强大起来,留着你的命才能看得到。有一天,我会尽我所有,给你和更多的人,一个吃得饱穿的暖的太平天下!”女孩子抬起头,看着月光下少年坚毅的那张脸,冷笑道:“太平天下?你真敢说!”高翔站起来,抬头看向月亮,像在告诉女孩,也像在告诉自己:“人生一世,死是最后的归宿。上至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都逃不了。既然如此,有何可惧?你知道什么人最可怕?不怕死的人!”高翔见女孩不接乌尔刀,便拉起她的手,把乌尔刀放在她的手心,托着她冰冷的手,高翔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只有一种情况,如果我没有做到,那定是我死了!”说罢,转身离开。他一步一步踏在雪地里,有些不稳,他用力的稳住自己的身形,他知道,自己的路,以后并不是这样湿滑的雪地而已。步步刀山,步步血海,是他今夜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女孩并没有留他,只举起手中的乌尔刀,一把拉出刀身,雪月下,乌尔刀的寒光闪了她的眼。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涌了出来。女孩苍白的唇轻轻张开,含住了自己的手指,她吮吸着自己的血,热热咸咸的,觉得还味道挺不错。她看着高翔离去的背影,脸庞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一双黑色的眸子,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芒。在月夜里,如同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