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三月的黄昏不似太和山那般云雾缭绕，丝丝霞光透过青叶打在石板上，枝头小鸟不住轻鸣，长街的老百姓也开始动身烧火作食，上元节庆余韵仍旧凝留在街上，依然灯红柳绿，姑娘们衣袂飘飘，莺莺燕燕地在二十四明月桥下洗濯衣物。
城中祥和宁静。
似乎上元夜那场惊天杀局并没有扩散至整座扬州城。
望安楼二层，却早已人满为患。有头裹棉巾的小贩嘴嚼花生，有散发至肩的走卒互灌酒水，有鬓插木簪的良家妇女倒茶尝糕。在二层正中央处搭上了三尺高台，上面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侃侃而谈。
“啪”的一声，老人手中木制醒木一拍，苍老而悠远的声音自口中发出：“上回说到太宗皇帝于阳春三月来到扬州，先是去了二十四桥那，殊不知遇上一位算姻缘的先生。太宗兴之所致，帝手一扬，竟也抽起签来。你们估摸下太宗抽了什么签文？”
话罢，有意地停下，捧起桌子的杯子漱了下口。
二层靠窗的一张木桌，坐着三位少年，也是饶有兴趣地望向中央高台。细看下三人身前各自放着酒水，茶水，清水。
上元夜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七八个时日，众人在望安楼调理身子，眼下伤势也好的差不多了。商清灵回到她那艘画舫上静待着定山印的缅怀大典，林淇与彭芊芊一大早就出去游逛了。至于苏泫泫，苏谌说他这个姐姐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跑哪个角落里。
时下便只有李萧呵三人在喝茶饮酒了。
“传闻太宗与玲珑派祖师有过一段姻缘，太宗这签是不是替她抽的？嘿嘿。”苏谌小酌一口酒，舔了下嘴唇说道。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名人风流韵事。
“但凡这些传闻啊，并不都是空穴来风。既然能传播这么久，其中的事情，想必是有真有假。”李萧呵拢了拢肩，他对此也是挺有兴致的，拿着茶杯的手指不停地划着圈子。
“估计你这小子看那商仙子，啧啧，也想来点火花什么的。”余子明闲时欢喜喝水，虽是平淡无味，唯独是他心头之好。
那高台的说书先生看吊足大家的胃口后，缓缓开口道：“太宗抽了第一签:宗庙享之，子孙保之。哎呦，这签可了不得啊。”他又故意顿了顿，底下的人有点不耐烦了。哐啷几声，身前的铜罐子已经放满了铜钱。
“那位算姻缘的着实有点门道。他说，客官，第三签，上签。上一代的福祉延于子孙后代，客官想必是做大生意的人。只需念及祖辈须臾，设法延至下一代，一代延一代，遂可享用不竭。”
“太宗一听，不得了啊，正是开朝之初，当即龙颜大悦，金银财帛自不在话下。随即那算姻缘的又接了一句。”那说书的又是顿了顿。
“嘿，这人好不爽快，每每说道兴奋处就要停顿。”苏谌用酒灌满腮帮子，他原是直来直去的人，哪里能忍得住，此刻怕是全身被蚂蚁爬满一样，怪痒的。
余子明开口笑道：“他不这样哪能挣点赏钱。你别看说书的只用张嘴，这其中的细节把握，停顿时间，可精明的很。”他自己捉弄彭芊芊便是这法子，自然深谙其理。
李萧呵原本就是沉稳冷静的人，嘴角挂着微笑，尝了口茶，自然能耐下去。
“诶，那算姻缘的接着说，‘只是不但福祉延伸到下一代，连祸难也是，不过看客官乃是大善之人，平时只需爱戴下人便可。’太宗原本便是爱民如子，此事自然不在话下。”
说书先生眉毛挑了挑，看着在座的脖子都伸长了，不免一贯的得意起来，接着说道：“太宗兴致越来越高，这不还没问到姻缘吗。于是又抽了一签。”
“哎呦，这一签更是不得了了。”说书先生声音提高一截，怪叫起来。
啪的一声，苏谌用力砸了一下桌子，闷声狠狠倒头灌了一口酒。感觉屁股像坐在火炉子上一般，重重呼出一口气。
余子明见状，不由得开怀大笑，手中羽扇轻摇，忽地咳嗽一声，怕是被口水噎到。
李萧呵也是跟着大笑起来。只觉内心一片祥和，眼前两人能带给自己不一样的轻松感。
“太宗的第二签啊，签文是: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算姻缘的一看，扶着下巴笑了起来。”说书先生原想再吊下众人的胃口，斜眼睨了眼铜罐，见今日收成不错，也知道过犹不及，月盈则亏，便接着说了下去。
“那算姻缘的开口说道，‘客官果真有福之人，此签第六签，上吉。风吹竹子沙沙响，相公的玉佩也随之鸣声，正值月朗星稀之际，玉人莲步款款，衣袂带香，随着花儿的影子循步走来。君之好事将近。’说完，那算姻缘的故意地盯着太宗旁边那个明黄衣衫的绝美女子，却是了然与胸。”说书先生说道兴奋处，脖子泛红，手舞足道起来。
“看来传闻八九不离十了。”苏谌听完，嘿嘿笑道，眼神望向窗外，思绪渐渐飘远。
“你小子，莫不真是情根深种？”余子明眯起了眼睛，嘴角也微微扬起，脑海中那枣红色身影萦绕不绝。
李萧呵看的二人的表情，知是如自己一般，心上那一大块地方，都住着一个人咯。笑着摇了摇头，捧起茶杯喝了起来。
“却说太宗岂同凡人，他贵为帝皇之尊，饶是抽不到那签中之王，怎能罢休，便想再抽第三签，却又念及凡事不好太过强求，他本来出来散心游玩，此时若再继续抽倒是落了下乘，逆了本意。”说书人继续开口说道，“接着太宗身旁的明黄色衣衫女子抽了一签。”
众人均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哎呀，可惜。”说书先生又怪叫一声，捶手顿足起来，此时众人的精神集中，倒是被他这一吓，恍若身临其境。
“那女子也没抽到那签中之王。”众人愕然，“不过，”说书先生拉长了声线。
所有人都不由自已地凝住了呼吸。苏谌感觉体内气罡直欲挤出，余子明手中羽扇急摇，就连李萧呵也是忍不住用力捏了下茶杯。
“意中人，人中意。十六签，上上签。恭喜姑娘，情之所在，意系所及，时机已经来临！那算姻缘的如此说道。”
众人知道到此故事就该结束了，纷纷鼓起掌来。
说书人手中醒木一拍，“下回该说到望安楼与定山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多谢各位客官捧场。”
此刻，一缕余晖温暖地落至望安楼二层，轻轻地铺在三人脸上。
“干杯，生辰快乐。”苏谌回过神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李萧呵与余子明说道。
啊？李萧呵被苏谌莫名的话语一吓，今日是谁生辰嘛？
余子明也同样迷糊地望向苏谌。
苏谌被两人盯着发愣，讪讪笑道：“没啊，我们也是共过生死的朋友了，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你们二人，就当是为那啥诞辰，庆祝一下吧。”说完，一杯酒水入肚。
余子明愣了一下，那啥是啥？旋即明悟过来，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望向那即将与瘦西湖湖面共一线的落日，孑然一人二十余年，心底隐藏的最深的一根弦似被拨动，眼角有些湿润，也举杯饮了起来。
李萧呵望着眼前二人，嘴角扬起，一切都刚刚好。
说书先生的醒木刚好拍响；
太宗的风流韵事刚好结束；
夕阳的余晖刚好落入窗子；
相仿少年刚好共赴生死局；
少年心上刚好各住着玉人。
一切都刚刚好。
君以知我为快意，
吾视君亦应如是。
李萧呵一口茶到肚。
那啥，刚刚好，感觉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