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王钦若跟林家、跟林如海,这里面的关系也相当纠结。
王钦若属于那种会办事、名声不大好听的那种官员,而林如海则属于办事灵活、名声却极好的那种官员。林如海又跟李沆关系不浅,按理说,王钦若应该看林如海百般不顺眼才对。奇怪的是,王钦若从来都不会跟对待李沆寇准那样对待林如海。如果说交情,他们其实也没有多少私交,就连王钦若也反问过自己,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他们两个都属于没有儿子的那一类人。
这也是在中原大地上几千年的传统,嫡庶分明。
能够被当成儿子的只有正妻所出的儿子,庶子从来是不被当成家里的正经男丁看的。庶子们能够得个姓氏,将来能够分一点财产出去过活就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更多的,则是跟着他们的生母一样,被当成奴仆使唤。除非家里的男丁很少,这个孩子又很争气,不然,是不可能上族谱、成为家里的正经男丁。
可巧,王钦若跟林如海一样,身边没什么几个侍妾通房,正经的妾室更是一个都没有,庶子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了。王钦若的正妻一直没有给他生下儿子,林如海呢,唯一的儿子早就送走了,多年以来膝下空虚,不要说别人,就是林如海自己心里都以为自己要绝后了。可以说,在过去的十余年里,王钦若和林如海都属于没有儿子的那一批人里头。
也正是如此,王钦若和林如海也算是同病相怜。
可是问题是,就当世人都以为林如海这一辈子要没有人给他养老送终的时候,林琅出现了,还非常高调地一出场就立下了两个天大的功劳。
那个时候,王钦若是看林如海怎么看都不顺眼啊。
太让人羡慕嫉妒恨了有木有?
还说他没有儿子呢,那这个模样漂亮、身手漂亮、文章漂亮……(以下省略若干字)的少年郎君又是哪里来的?
王钦若不满了。
他觉得自己受欺骗了。
但是,事情的转机偏偏出现了,就在那日的畅音阁。
王钦若原来以为,林琅到底才十五六岁,半大的孩子,就是再有主见,也会顺从长辈的教导跟自己保持距离。毕竟自己的名声不好听,又跟李沆吕蒙正几个不对付不是么?作为李沆的亲外孙,自己不招林琅的喜欢也理所当然。林琅刚开始的表现也说明了他对自己的不喜欢。
王钦若万万没想到,林琅会把一个天大的功劳送到自己的手里。
王钦若很清楚,林琅会把这块大肥肉送到自己的嘴里,完全是因为他希望朝廷能够尽快实施,在最短的时间里面压制住吐蕃人的嚣张。王钦若不介意林琅对自己的利用,相反,他甚至是赞赏林琅的行为的。
一切从朝廷的利益出发。
王钦若自认,自己也是以公为上的人,只是有的时候,为了达到目的做得不那么漂亮,私心也有点重,所以同僚们都忌惮他忌惮得紧。虽然这也是自找的,可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他认为作为臣子,就是要给皇帝分忧,有的时候也必须给皇帝背黑锅,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
李沆等人不喜欢王钦若,王钦若还看他们不顺眼呢,连带着对林琅的感官也不大好。可是林琅将功劳往他手里一送,这感觉就两样啦。至少,王钦若觉得,林琅应该跟他是一路人,将来有机会也是能够林琅拉到自己这边的。
年纪越大越是喜欢孩子,自己越是没有儿子就越是眼馋别人家的儿子。一来二去,王钦若就觉得,林琅跟自己投缘,做事的手段更合自己的脾气,怎么看都是自家的孩子才对。连之前林琅对他的提防也成了小孩子的戒备,王钦若甚至还觉得,林琅知道戒备是一件好事,毕竟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好人。
再后来,他干脆把林琅当自家的孩子看了。
即便自己身边已经有了从子(唐以前,从子是指伯父或者叔父的孙子,唐宋开始,兄弟的儿子也被从子。这里从子是指前者。),但是并不妨碍王钦若对林琅的喜欢。
王钦若就是这样,喜欢的后辈,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此时此刻的王钦若看到林琅,就是满心的喜欢,无论是正坐的姿势还是烹茶的仪态,都让王钦若满意得紧。所以,在林如海面前,王钦若很自然地把林黛玉抱在怀里,然后将林琅使唤得非常顺手,让林琅给他烹茶、端茶果,比林如海这个正牌老爹还像长辈。
林如海郁闷了。
偏偏他还不能找王钦若的麻烦。因为他的婚事还是王钦若牵的线,他还没有正经谢过王钦若呢。
比方说现在,王钦若吃着林琅的茶,嘴里还道:“自打吃过林郎君的茶之后,老夫就念念不忘。老夫不能吃牛乳,吃了会咳嗽,偏偏用了羊乳之后,这膻腥味儿忒重,根本就无法入口。林郎君,你到底是如何去了那股羊骚味儿的?”
林琅笑道:“相公,新鲜的羊乳如果想要去膻腥味儿的话,就必须从小羊开始。不然,就只有在将羊乳加工成粉干子的时候去除膻腥味儿了。正好,前几日林琅又制了一些羊乳粉干子,回头相公不妨带些回去,算是林琅的一点心意。”
王钦若道:“原来这也是你亲自动手的?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在世人的眼里,王钦若一向没有什么节操,就是林如海也不觉得王钦若会知道客气两个字。
倒是薛宝钗对王钦若的态度大为观止。只有非常亲近的人才会如此表现,薛宝钗依此认定,王钦若很看重林琅。王钦若是实权宰相,林琅本来就是宰相家的外孙,身上又有爵位,又得实权宰相的看重,这将来还用多说么?
看着这眼前的一幕幕,薛宝钗的心里又热切三分。
他是为了进宫而进京的没有错。那也是他听说过皇帝和刘美人(即刘娥)的故事之后,心存侥幸,认为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刘娥。可是现在,进宫的希望已经渺茫,姨妈那边又往死里算计自己,自己为何不给自己找个下家?即便自己不能成为林郎君的正室,也可以借着林家这条路结识更多的贵人,给自己更多的选择余地。
薛宝钗的算盘是噼啪作响。
没错,薛宝钗长得很漂亮。就连喜欢用反语的曹雪芹也夸他长得漂亮:“肌骨莹润”、“容貌丰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这里且撇开咬文嚼字的银盆和银盘的区别,不去计较曹雪芹有没有讥讽的涵义在里头。),但是有一点很肯定的,那就是薛宝钗很漂亮,是一种雍容华贵的漂亮,富贵牡丹一样的漂亮。
但是问题是,雍容华贵是需要气场的,也就是说,他需要财富(不仅仅是有钱)、权利的衬托的。薛宝钗的出身决定了他没有足够的社会地位,而他的阅历和年龄也不够,使得他的雍容华贵就显得单薄了一点。也许他的雍容华贵可以震震那些同龄的小女孩,可是在真正见过大场面的人物面前,他的漂亮就显得相当没有特色。
不要说皇宫里多的是雍容华贵的妃子,就是王钦若这样的宰相,也见过不少雍容华贵的贵妇人,这些贵妇人随便拿出一个,都比薛宝钗更适合富贵牡丹这四个字。
而且,宋代是文人的时代,而文人喜欢的是什么?香有幽兰,节有劲竹,骨有顽石。一切能够跟气节联系在一起的花花草草,文人都喜欢,就是不喜欢牡丹,因为此时的牡丹是庸俗的代名词。
也就是说,薛宝钗是漂亮,可是他的漂亮有点非主流。他的漂亮也许会在贾家这样的暴发户人家里面受欢迎,但是在文人之间,接受度就没有那么高了。换了唐代,他也许会很受欢迎,但是到了宋代,尤其是上层社会,那就只能呵呵了。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薛宝钗处事周全、面面俱到,很会借力打力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好处。可是这样的性子,如果换一个娇俏的或者是娇憨的性子,让人家好猜一点,那也许还好一些,问题是薛宝钗是一个冷情冷性的人啊,换而言之,他先天就不怎么会撒娇,也因为太冷了,导致没有什么女人味。
一个男人,一辈子会跟三种女人有比较深的纠葛,母亲、妻子、女儿。除了妻子之外,女儿是需要他爱护的,母亲是给予他关爱的。男人天性就喜欢爱护弱小,你示弱了,他自然会来关爱你,这是一种付出的快乐,而女人的母性会给予男人得到的快乐。薛宝钗的端庄、圆融周全和冷情冷性,既不能让男人拥有付出的快乐,也不容易拥有得到的快乐,加上还要猜他的心思,如果不能和离改嫁的社会还好,两个人凑活着过一辈子也就是了。可是北宋,连皇帝的宠妃都是改嫁的,娶了薛宝钗这样的女人,家里的背景再复杂一点,难道男人愿意娶一个妻子,自己摸不清楚妻子的心思也就罢了,还要日日提防妻子会不会害了自己,然后卷了自己的家业跟别人跑了么?
可以说,从性格和为人来说,薛宝钗得于端庄也失于端庄,得于周全也失于周全,得于冷情冷性也失于冷情冷性。
他的心思太难猜了。如果他愿意坦诚,那还好些。可是薛宝钗有的时候偏偏是个锯嘴的葫芦,不知道跟林黛玉那样发脾气,也不是史湘云那样的面憨刁,借别人的口适时地吐露自己的心事。最最要命的时候,有的时候他的确会吐露心事,可是这种吐露偏偏给人一种带着算计的感觉!
王钦若一眼就看出了薛宝钗的性格,他也只给了薛宝钗一眼而已。这样的女人,他的性格也注定了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