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圣谕，寇准和丁谓一大早就到了昔年还是太子的赵恒金屋藏娇的所在。可以说，赵恒对刘娥还真是没话说的，这处宅子位置好，左右都是官宦人家，治安绝对没有问题。房子不大也不小，布置却很温馨精致，还有一个不小的花园。
刘娥用过的大部分陈设都收起来了，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也早就被刘娥带进宫里去了。可是大件的粗苯家具还在，屋子也干净。除了因为陈设少略显空旷一些之外，还真是拎包入住。
寇准和丁谓到的时候，林琅正好在写字，见客人来了，赶紧迎入小花厅，自己也搁笔迎客。
见林琅气色还行，寇准也放了心，丁谓道：“看起来林郎君是一夜未眠啊。不知道令妹如何了？”
林琅道：“哭了一宿，只跟晚辈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哥哥，我是林家的女儿。”
寇准和丁谓都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
寇准和丁谓已经从小黄门的嘴里知道始末，尤其是寇准，当他知道贾家人居然让林家兄妹走下人走的角门的时候，就火冒三丈，等听到后来，却是浑身发冷，生怕林琅气急了，大开杀戒。
寇准道：“怎么你不生气么？”
林琅道：“昨日，送我们来这里的内侍告诉我一件事情，官家已经让御史台查贾家了。”
寇准道：“官家让御史台查这个贾家？”
“是的。”
寇准不再说什么了，可是他的学生丁谓想得要多得多。丁谓不是一般人，他在人情世故和官场上要比寇准要厉害得多。丁谓马上就发现，林琅可是话里有话啊。
作为一个曾经的工部员外郎，丁谓初到工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工部那位有名的废物点心。等他升迁离开的时候，那块废物点心还在那里。
作为贾政曾经的同僚，丁谓对贾政这个工部名胜可是知之甚详。要工作能力工作能力没有，要才学才学也没有，还傲气得很，也不知道学习也不知道尊敬前辈，明明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的功名还瞧不起人。而且工部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人不但人品低劣，还相当没有操守。明明是住在哥哥家里，可是自己的小厮长随到处宣扬哥哥的坏话，这个人都当作不知道一样。
看来贾家有好戏了。
在寇准和丁谓发呆的时候，林琅已经将茶具准备好了。
有道是迎客吃茶果，送客端茶汤。如果客人上门，你什么都没有，那可是结仇的节奏。林琅当然知道这个，所以才会请寇准和丁谓吃茶。
茶果很简单，就是稻香饼，当然，出自烹饪宗师级的林琅手底的稻香饼自然不是凡品。至于茶，自然是团茶了。
北宋初年，交际场上的主流茶水还是团茶，其中的极品就是龙凤团茶了，就是宫里，这每年进贡的茶饼也是有数的。如果不是刘娥细心，林琅今天说不定会有麻烦。
林琅将买来的奶粉子用适量的清水调配好了，又丢进去几枚大甜杏仁，搁在炉子上加热，这才开始处理手中的茶饼。
在另外一只红泥小火炉上将茶饼烘得微微发红，这才细细地碾碎了，又用筛子仔仔细细地筛过，这才开始煮茶。煮好了，在杯子里面浅浅地盛一点，然后用烧开、打好的牛奶一冲。
不得不说，林琅的动作很漂亮，每一步都赏心悦目，带着独特的韵律。丁谓敢打赌，就凭这一手烹茶的技巧，这位林郎君一定会成为圈子里面的红人。
寇准直到林琅把茗碗推到自己面前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用茶的时候了。茗碗里面是一只漂亮的鸿鹄（即天鹅），而边上的一只小碟子里面是堆尖的肉豆蔻粉，碟子上还搁着一把小茶匙，方便客人根据自己喜好添加肉豆蔻。
显然，这是林琅的私房茶，跟他们之前吃过的并不相同。
如今京师里面流行的茶，里面加的不是奶子，而是油，可能是牛油也可能是羊油猪油，肉豆蔻不会有这么多，还会有丁香和葱姜，以及盐。
丁谓见了这茗碗里面的鸿鹄，脸上就带上了几分笑意。哪个男儿不曾有过鸿鹄之志？又有哪个男儿不想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虽然只是茶汤上的图案，可是这图案却印在了丁谓的心里。
茶很香甜，暖暖的，一直暖到了心里。稻香饼也很好吃。就是丁谓也觉得，能够在冬日里来一杯这样暖暖的茶、吃着稻香饼是一种享受。
一杯茶下肚，林琅这才开口道：“说起来晚生有一件事情想请两位大人帮忙。”
寇准道：“是贾家的事情，还是需要我代为去左相府里一趟？”
林琅笑着摇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晚生指的是金水河。”
寇准道：“这金水河又怎么了？”
丁谓道：“林郎君，你该不会是想清理这金水河吧？”
林琅道：“是的。昨天往那边经过的时候，晚生就觉得那金水河腐臭不堪。如果不乘着隆冬时节收拾干净了，等到了开春，蚊虫孳生，只怕会带来疾病。”
一个人生病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如果是十来个人得了一模一样的病症，开封府绝对会惊动，如果是上百人，那么就能够得瘟疫了。
丁谓道：“病从口入么？只是朝中如今没有多少钱粮呢。”
林琅道：“即便朝廷同意了，可是一份公文要通过少说也要七八个关卡不是么？那个时候怕是已经春暖花开了。可不是清理的好时机呢。”
丁谓道：“林郎君，你的意思，本官知道了。不过，你有这么多的钱粮么？”
林琅道：“其实晚生打算用那些俘虏的。他们屠戮我华夏同胞，断没有让他们继续白白地享受我们大宋百姓种植出来的粮食的理,也没有让他们平白地享受我大宋百姓的赋税的理。而且，金水河那个样子，只怕河水里面有毒。让自己的同胞被毒水危害，晚生宁可用那些刽子手。晚生听说京里一共有三条这样河水发黑、河里鱼虾绝迹、两岸寸草不生的河水。晚生希望，朝廷能够允许我用战俘作为劳力清理这些渠沟。”
寇准道：“林郎君，你刚刚立下如此功劳，这里又白赔这么多的钱粮出来，实在是太……”
林琅道：“晚生怕如果换了朝堂上的大人们来做此事，恐怕一个一个爱惜羽毛，事情没有做好，钱粮倒废了两起。等鸿胪寺的使节一哭，这事情马上就丢下了。”
丁谓见此，已经明白了，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官一定为郎君周全。日后，即便是有人为此事上本，本官也会尽力拖延。只是林郎君，这速度要快，本官能力有限，只怕只能拖半个月左右。”
不得不说，丁谓此人要比寇准这人精明。他进宫复命的时候，为林琅说了许多好话，又用朝堂上的大臣们的性子作为假设，说服了君王。
一日后，当君王的旨意传到内阁的时候，在阁里当差的诸位大臣都炸了锅。
按照正常的程序，应该是臣下先上本，先送到宰相手里，由宰相批注之后再送去御览，经过君王的批复之后才能够执行。如果仅仅是恩赏倒也罢了，可是这旨意来得没头没脑的。
王钦若第一个道：“诸位大人如何看？”
果然不出其所料，即便没有寇准那个寇西老儿，还有冯拯这个右谏议大夫、同知枢密院事。
李沆和吕蒙正已经老迈病弱不堪，虽然还挂着宰相的名头，却当不了差，如今都在家里荣养。向敏中和张齐贤两年前卷入了绯闻事件遭到了贬斥，吕端已经故去，如今还能来当差理事的，只有毕士安、寇准、王旦、王钦若四人。这四位都是宰相，王钦若可以说是资历和人望都是最弱的那一个。
以文职领同知枢密院事的冯拯见其余几位宰相都不说话，只得开口道：“这位林郎君能够有如此忠君爱国之心也是难得。只是这样的事情交给臣下之家可好？”
寇准哼了一声，道：“那你说如何？朝廷经历了这番大事，损耗钱粮无数，年下开支又多，哪里找得出闲钱来清理这个？”
可不是，打了胜仗总要奖励功臣吧。到了年末总要发年终奖吧。为了这次真宗的御驾亲征，朝廷几乎抽干了整个京畿的储备钱粮，如今连今年诸位大人的年终红包都没有着落呢。虽然说已经定下了针对契丹人的方针，可是对方还没有来，将士们的抚恤金也要先发下去啊。金水河的事情看着的确是不起眼，可是也要找得出钱来办理吧。
王旦想了想，道：“罢了，依老夫之见，只怕这孩子的目的不在这金水河上，而在这次朝廷缴获的财货上吧。”
王钦若道：“王相公的意识是，这孩子是来问朝廷要钱粮的？”
王旦道：“也许正好相反。他在跟朝廷表示他并不在乎那笔钱粮。毕竟连金水河的清理开销，他都一力承担了，不是么？”
“那是为了那些俘虏？”冯拯皱起了眉头。
毕士安道：“也许都不是。不过，正如这本章上写的这样，官家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京畿的安全也是重中之重。金水河之事不容懈怠。”
王钦若道：“这孩子一片为国之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样的本章一出，朝廷的脸面怕是丢尽了。”
寇准道：“脸面又算得了什么？百姓得了好处才是实惠。如果舍得脸面，却能够让百姓生活安康，让京畿远离疫病，老夫愿意承担一应干系。”
王钦若道：“这是自然。只是本官有些奇怪，记得林如海的祖父是饿死的吧？林如海的父亲也不曾入仕。以林家的家业，支持得起这么大的开销么？没有足够的钱粮可做不成什么事情。”
此话一出，在座的诸位大臣手里都是一顿，就是在边上坐着的知制诏王曾也是一惊，手里的毛笔一顿，一个巨大的墨点滴在了纸上。
毕士安道：“罢了。这道旨意就交付施行。另外，让御史台的人去看看林家是如何应付这笔开销便是。”
说起来，如今京里没有人不对林琅好奇的。
谁让林琅出身于林家，谁让林琅立下了那么大功劳，谁让林琅还是李沆的外孙呢？有了毕士安的话，朝中的大臣开始有意识地组团刷美人，或者说是成团被美人刷。
就连孔老夫子也说过，“食、色，性也。”人生在世，喜好美食，喜欢美丽的东西，那是人类的天性。林家准备的招待客人的茶点和饭食都非常美味，让人回味无穷，而林琅本身就足够赏心悦目。血量一直处于杂鱼水平的大宋群臣们自然就只有被秒杀的份儿。林琅那精致的眉眼在大师兄光环的增幅下第一时间就带走了来客大部分的血量。心智略差一点的，当场就被秒杀，心智坚定一点的也只剩下一点点血皮。美食攻略在加一层负面光环，然后一场梅雪诗会，剩下的人也都躺了。
木有办法。
大人对小孩子总是宽容许多。即便林琅眉目如画，那脸上的稚气和隐隐约约的婴儿肥却昭告着世人，他实际年龄也不过十五岁，还不到加冠的年纪，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呢。
木有办法。
吃人嘴软。朝中大臣们只要有心的，基本上都知道，今年他们能够拿到手的年终奖其实是林琅的战利品。林琅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自己这些大人却是心知肚明，不好再欺负人家小孩子。
木有办法。
文人重气节，而林家的名声也实在是太好了。
不同于贾史王薛四家的名头有一多半是自己吹出来的，林家就要低调很多，名头也要干净很多。
毕竟贾家当年是南唐的降臣，出卖了自己的老主子南唐李氏一族，又将小周后卖给了宋太宗，害得李煜和小周后早死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后来，当今即位的时候，他们又卖了自己的第二任主子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魏王赵廷美，这才换得了今天的富贵。可以说，虽然贾家的招牌上还挂着国公的名头，可事实上没有人把他们家当成一回事情。谁让他们是专注卖主一百年呢。
相比较而言，同样是前朝旧臣的林家的名声就要好很多了。当年林如海的祖父跟宋太祖同殿为臣，都是柴世宗倚重的臣子。宋太祖上位之后，林家拒绝了宋太祖的招揽，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愿意做北宋的臣子，坚守着与旧主的君臣之义。这样的林家如何叫人不敬服？
可以说，如果两家放在明面上，世人绝对是站在林家这一边。如果不是这样，当年简在帝心的李沆就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林如海了。
作为林家的儿子，林琅又刚刚立下天大的功劳，无论大家信或者不信，看在对方的待客之礼上，群臣也都消了气。
其实，群臣上门对于林家的财力物力和林家兄妹两人的应对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招待客人总要有茶点吧？客人带着礼物登门，那么回礼也需要吧？作为晚辈，这回礼还要加厚三层呢。还有与客人的问答等等等等。林琅身边的确有老管家没有错，可是正经的场合，这仆役又如何在场？还好有丁谓这个外挂帮忙，这才有了从容不迫的林琅。
说起丁谓这个人，其实也是一个倒霉催的娃。
这家伙学问学问有的，本事本事有的，做事也不差，上面的交代、同僚的请托都能够完成得漂漂亮亮的，可以说，这人怎么都不比王钦若那家伙差。可就是他做事功利了些，不大符合当下的道德主流标准，所以就成了宋朝的和珅，虽然得君王的心意，又有本事，却被主流排斥，连眼光毒辣的李沆也觉得这人如果上去了，那将来朝中肯定没有能够压制住他的人。
如果没有林琅的话，也许丁谓就只能跟王钦若这样的小人混在一起了。但是谁让老天爷让丁谓遇见了林琅呢？
丁谓也觉得人与人的际遇还真是妙不可言。之前自己还在为自己的遭遇叹息呢，结果回头就找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来。虽然这个好友年纪小了一点，也没有一个官身功名在身，却不妨碍丁谓隔三岔五跑来蹭饭蹭茶蹭点心。
今日也一样。
丁谓的小女儿，跟林黛玉差不多大的丁三娘看着自己父亲全无形象地抢了林琅手里已经烤好的薄饼塞给自己，然后就那样在小火炉边上坐下来，整个人都傻了。倒是坐在边上的林黛玉，忙拉了他去边上玩去了。
林琅道：“公言，看你这样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丁谓道：“可不是我的事情，而是你的事情。更应该说是你们家的事情。你想来也知道了吧，因为毕相公点头，御史台那边才开始查你父亲的。但是你可知道，这个话题可是谁提起来的？”
林琅皱了皱眉头，道：“这个，我想不出来。”
丁谓道：“是王钦若。据说是贾家那位二夫人走了关系，投了他的门路，送了许多礼物给他，他才在诸位相公面前开了话头的。”
林琅道：“我林家可没有什么好查的。”
丁谓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没错，你们林家的风评的确很好，可是这名声之类的东西，毁起来也容易。你父亲就是真的很干净，金陵却是那四家的老家。如果有人在背后算计，可真是防不胜防。而且，你不是要清理那金水河么？这钱粮又从哪里来？大家可都盯着呢。”
那边，林黛玉已经竖起了耳朵，林琅笑着从书架上取了两只盒子出来，道：“其实，之前我打算将这个卖掉的。”说着就打开左边的盒子。
丁谓看了吓了一跳：“这是成套的水晶琉璃茶具吧？这是哪里来的？”
林琅笑道：“这是我从师门带回来的日常用具。不过妹妹和家里的管家说，这套茶具价值连城，故而搁置了。”
丁谓道：“何止是价值连城。可惜了，如果是往年，这套茶具还能够翻上一番的价钱。今年契丹人元气大伤，这竞价之人就少了许多，这价钱恐怕只有三分之一了。”
林琅道：“那这套茶具换那些俘虏的钱粮可够？如果够的话，我还想买些田地，弄些作坊出来。”
丁谓道：“不知道你要置办什么作坊？”
林琅道：“要将金水河里清理出来的秽物消毒，这石炭和石灰两样是少不了的。另外，我还想弄个印书作坊。”
丁谓皱了皱眉头，道：“京郊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介意的，兰考县那边倒是有一座小煤山，地价也不高。我帮你活动一下倒也便宜。对了，这里面是什么？”
丁谓指指另外一只盒子，林琅笑着打开，道：“公言还记得我是坐海船来的吧？这路上，我曾经助那海商打退了海盗，这些珠宝乃是战利品。”
丁谓倒吸了一口气，道：“原来这些海商也如此富庶！老夫倒是头一回知道。”
林琅笑道：“公言，在我的师门有一句流传得很远的话，叫做财富来自与海洋，危险亦来自与海洋。”
丁谓道：“何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