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九月，被斥“阿其那”的八阿哥，病逝于一个无人晓得的角落。
关于他的身后事，闵敏唯一能做的，便是命人去给已经被休回外家的八福晋报了个信。让她和弘时的生母张氏，为八阿哥守了三天的灵，算是送他最后一程。
这件事，雍正并非不知，他只是淡淡一声叹息，便不说什么了。
不久以后，他下了一道谕令，把十四阿哥从景陵迁回了景山。
“你毕竟烧了先帝的遗诏，朕不可不罚，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御前一品宫令，而是寿皇殿的侍女。”雍正淡淡地说，“好好办你的差吧。”
闵敏看着雍正，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谢恩呢，还是应该……谢恩呢。
雍正又道：“还望你莫要辜负了先帝的嘱托。”
闵敏弯腰称了一声是。
静了半晌，雍正又道：“你放心，朕，也不会辜负了皇阿玛，和你。”
闵敏是十三阿哥亲自送去寿皇殿的。
可是十四阿哥明明老高兴的，还是故意闹着别扭，给了十三阿哥好大的脸色。
十三阿哥也不生气，拉着闵敏说了两句体己话，便走了。
看着十四阿哥那种做作的样子，闵敏忍不住好笑：“十四爷，您这堂堂的皇子，怎么这样小家子气。”
十四阿哥有些不悦：“你我久别重逢，难道只等来你一句数落？”
闵敏侧过头看着他，还是忍不住道：“没办法，奴婢忍不住。”
“为什么？”
“因为各位爷实在是好笑。”
“好笑？”
“对啊，活脱脱就像那一年先帝带奴婢行围时看到的斗鸡。”
“斗鸡？”
闵敏认真地点点头：“是啊，斗的天翻地覆，即使赢了，也免不了鸡冠歪斜鸡毛秃秃血迹斑斑的难看样子。”
十四阿哥正要恼，忽然又狡黠的笑了：“爷不生气，爷知道，你说的是那个人。”
闵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赢得那个，不就是雍正嘛。
她微微红了脸，轻声道：“罢了罢了，随你怎么说吧，反正，那些个闹人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在这里做个闲人，也挺好的。”
十四阿哥长叹了一口气，眼中还是有一些不乐意的样子。
闵敏侧头看着十四阿哥，忽然笑道：“爷可是想念几位福晋？不如奴婢去给皇上求个情？”
十四阿哥翻了个白眼：“我可听说完颜氏大大的看你不顺眼啊……”
闵敏翻了翻眼珠子：“切……”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罢了，十三哥说，他会善待她们的，何必跟着我受罪。”
闵敏眨眨眼：“所以，奴婢活该陪着爷受罪。”
十四阿哥伸手搂住了闵敏：“是啊是啊，总该还爷对你这么多年相思之苦吧。”
……
春来轻歌笑细雨，夏时举杯邀明月。秋日共剪西窗烛，冬至漫谈年华去……
虽然不得自由，可是十四阿哥和闵敏的日子，竟终归于无忧无虑的悠闲和惬意。
尤其在那些人，那些事，都一一经历过之后，越发觉得而今的日子，何其珍贵。
不过，闵敏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想，若当时自己顺着他的意思，试一试改变历史，结局会是怎样？
十四阿哥却往往可以适时打断闵敏的思索，自从闵敏给他讲了什么叫做蝴蝶效应之后：“若是你那样做了，你我便有可能不得相见，还是罢了。”
至于这到底是事已至此才如是说，还是他果然不爱江山爱美人，闵敏已经懒得想了。
因为，现在这样，真真是好，不是吗？
……
只是这份平静，还是被打断了。
雍正八年的夏天，苏培盛忽然来了景山。
“苏公公？”闵敏自然是意外的，十四阿哥则显得警觉。
几年不见，苏培盛竟然苍老了许多，由此可见，雍正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姑姑安好。”苏培盛的声音里，显露着藏不住的疲倦，“多年未见，姑姑竟然容颜丝毫未改，果然是有福报的。”
闵敏笑了笑，有些尴尬：“公公今儿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苏培盛叹了口气：“怡亲王，怕是不中用了，他想见见姑姑，皇上便让奴才过来请姑姑。”
“王爷？不中用了？”闵敏难掩惊讶，她似乎是知道十三阿哥不长命，但却是真的搞不清楚是哪一年的事情，知道和真的面对，果然还是有些不同的，“我这就随你去。”
正要走，袖子却被十四阿哥扯住，他的神情很是怪异。
“怎么了？”
十四阿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早些回来。”
……
十三阿哥老的程度，比苏培盛更甚。
比雍正更甚。
闵敏并无准备会在十三阿哥的病榻前遇到一身便服的雍正，难免觉得意外。
她仓促行了个礼，便凑近十三阿哥。
他，真的好瘦，俨然一副被雍正榨干了的样子。
可是闵敏却知道，不愿意闲下来的，更主要是他自己。
十年，超过十年在暗处行走的岁月，终究还是他心里无法释怀的蹉跎。
“王爷。”闵敏跪下道，“奴婢来了。”
十三阿哥勉强笑笑，看了一眼雍正。
雍正会意，摆摆手，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
闵敏见十三阿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便扶他起来，帮他扯了一条被褥靠在后头，尽可能让他舒服一点。
“闵敏，爷的这副样子，可是吓到你了？”十三阿哥道。
闵敏下意识的点点头，嘴上却说：“为什么会吓到奴婢，奴婢看王爷不是好好的。”
十三阿哥笑着长叹了一口气：“你真是好啊，爷怎么觉得自从皇阿玛把你丢去景山之后，都快十年了吧，你怎么就没见老呢？莫非景山是个福地？”
闵敏笑笑：“奴婢哪能没变呢，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呢！”
十三阿哥摇摇头：“你啊，不过是几根白头发，爷呢，可是要在白头发里头挑黑头发了。”
闵敏觉得有些心酸：“爷，您是用您自个儿的生命，换大清朝的安稳呢！”
十三阿哥叹了口气：“若是这样便能换得，倒容易了。”
闵敏瞧十三阿哥这样子，忍不住想起了几年前八阿哥弥留的样子，心里头禁不住突突跳着。
十三阿哥拍了拍闵敏的手背：“你可是不曾料到，爷会想见你？”
闵敏摇了摇头。
十三阿哥笑笑：“是啊，这偌大的紫禁城，爷也只有和你说说话，怎么会不见你呢。”
闵敏挤出一丝笑容：“奴婢洗耳恭听。”
十三阿哥摆摆手：“你这丫头，那么多年，何尝对爷洗耳恭听过。爷说一句，倒要被你抢白两句，如今你摆出这副恭顺的样子，爷倒是不习惯了。”
闵敏讪讪地笑笑：“原是爷宽厚，才由得奴婢不分尊卑。”
“不，你说的那些道理，那些话，爷都受用的很。”十三阿哥道，“真的，虽说吧，那个时候你说话真是粗鄙。呵呵，可是说的都是些爷闻所未闻的东西，有的让爷豁然开朗，有的让爷醍醐灌顶，好极了，好极了。”
闵敏道：“大都是些拾人牙慧的东西，爷不见笑就是。”
“无妨无妨，爷记得的，你说过，大多是你额娘教的。我信，因为你额娘，真真是个人间稍有的剔透人儿。”十三阿哥道，“还有，你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实在是好，好得很，若非这句话，我必然不会领了皇阿玛的那份差事，不会的。”
闵敏不禁微微皱眉：“可是，那些年心思挣扎，却熬尽了爷最好的时光。”
十三阿哥摆摆手：“若非十年蛰伏，何来一朝争鸣！你不是说过，福缘守恒，有所求必然有所失，哪能两全其美，太贪心，太贪心了。”
闵敏咬了咬下唇，又问：“爷，你这些年苦心经营，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有多少是为了当今皇上？”
十三阿哥有些意外：“我虽有预料你会问这个，却不曾料到你竟问的这样直接。其实有什么要紧呢？我打小啊，就不受待见，倒是四哥处处提携。他当时觉得我应该领了这份差事的时候，我未尝不曾犹豫踌躇。不过四哥如此坦白，我若计较，真是显得小器。况且，依照我的出身，还真是难成一番功名，皇阿玛挑了我做这差事，心里真的还有几分欢喜。十年下来，其实也算一番历练，凡此积累种种，未尝不是收获。”
闵敏不禁动容：“爷，你竟是这样想的。”
十三阿哥笑笑：“其实，我也曾有过动摇，你知道的。四哥，也知道。但他也未介怀，所以，我们兄弟，真正是夹缠不清了。”
闵敏心想，雍正何尝不是因为你绝非八爷一系，自己又无人可用，才这样大度的，但面上还是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未尝不是你给爷的误导。”十三阿哥道。
“关奴婢什么事？”闵敏一头雾水。
“你不是未来人嘛。当时看你一心一意向着十四弟，于是……”十三阿哥话说一半，大家心里却已是了然。
闵敏尴尬的笑笑，最终却还是觉得无话可说。
十三阿哥又长叹了一口气：“闵敏，你跟爷说实话，八哥九哥不得善终的时候，你有没有埋怨过我。”
“啊？”闵敏一愣，“奴婢为何要埋怨爷？”
“若不是我一再阻止你打开皇阿玛的锦囊，或许事情便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
闵敏深吸一口气：“或许，都是命中注定吧。”
十三阿哥的眼神有些失焦：“离珠，她也喜欢这样说。”
离珠？闵敏觉得这名字熟悉，却想不起来。
十三阿哥却一个人自言自语：“她时常说，每个人的命数，都是定下来的，若是上一辈子耗多了福气，这一辈子便多些辛苦。所以，不用抱怨的，因为在轮回里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这便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道理啊。”
闵敏想起来了，离珠，那是敖佳氏哈扎里额娘的名字。
好奇怪，为什么这个叶赫氏的罪奴，起了一个那么汉化的名字。
“她说这些话时候，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明亮的不沾一丝丝人间的尘垢。她的声音那样的好听，就如同山里头最清冽的泉水，敲击着石头，发出清脆妙趣的声响来。每次只要一和她说话，我便什么都不烦什么都不恼了。”
闵敏有些惊讶地看着十三阿哥的样子，这个样子，未免也太不寻常了一些吧……
“离珠，她最担心的就是你。她说，你不该这样计较的，不该这样算计上天给你的一切，如此筹谋，那可是要赔了自己性命进去的呀。她临终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十三阿哥边说，边不自觉的拉住了闵敏的手，拉的好紧，让闵敏挣脱不得，“她说，教我无论如何要护得你的周全，因为她拼尽一生的福气，只希望你能够平安喜乐。”
闵敏终于明白了，即便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十三阿哥之所以一直对自己处处提点，大约根源还是对自己额娘那种莫名的情愫使然。
或许，那个叫做离珠的女子，才是唯一让十三阿哥卸下心防感到温暖的人吧。
或许，十三阿哥在和自己的说话里头，未尝不存有一些些温习往昔的意思吧。
十三阿哥的眼神越发迷离了：“离珠，这样多年了，你竟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时候的样子。你果然，是有福气的，是被上苍所怜惜的……”
闵敏瞧这样子，心里头猛的一沉，赶紧抽出手，大喊道：“来人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