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9545300000003

第3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后来倾仪问我,她说:“湄姝,你觉得嫁衣上绣什么图案最好看?”

我静静地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越笑越落寞,我说:“倾仪,你穿什么都好看。”

后来我问倾仪,我说:“你要嫁给谁,那个人,我认识吗?”

倾仪没有说话,她微微的低着头自顾自地写着字,那时候,她所写的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她在写什么。

写完一篇之后,倾仪仰起了头,然后她开始微笑,后来笑意慢慢从倾仪的脸上落下来,她说:“我要嫁的人是整个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人,是大周王朝的王,是天子。”

我问倾仪,“那他长得什么样子,好看吗。”

倾仪说:“不知道,也许,也许他还很年轻吧。”

我说:“倾仪,如果你执意,我会让我的母亲为你绣一袭嫁衣,她是褒国最好的绣娘。我让她为你绣最炫目的图案,用最刺眼的五彩丝线,绣双凤连环,只有这样才配得起你的美丽和高贵,才配得起你的一腔情意。”

那时候倾仪在摆弄一支杏花,她手势温柔地将花瓣一片片撕下,历经一番无望的飘零之后,就落满了一地的往事前尘,爱恨已过。倾仪说话,她说:“想想也觉得可怜,满腔早已不合时宜的热情无处安放,必须要一身锦绣来埋葬。”

后来,我一直在想,很多年。

我对母亲说:“倾仪要出嫁了,我想请母亲为倾仪绣一袭嫁衣。”

母亲点头说:“好,那我帮你为她绣最漂亮的嫁衣。”

我说:“母亲,你不问问她是要嫁给谁吗。”母亲表情淡定,然后她向我微微地笑着。

她说:“是谁都一样。”母亲的那一个认真但是浑浊的笑容让人难以理解。

然后母亲开始为倾仪绣嫁衣,绣这几十年来她绣过的最奢侈华丽的嫁衣,细细的纯色的丝线配上鲜丽的红绸,让人感到晕眩。那时候,母亲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她说无论什么时候,眼前总是一片轻雾弥漫,阳光强烈的正午,她看什么都是一片白色。

但是后来母亲开始微笑,她说有时候,她依稀能够看得见很多年前,母亲说那时候她在梳妆,穿着浅色的长裙,裙角曳地,划过满地花开花落的清澈无遗,她说她那时候长发垂下,垂至腰间,她在一片轻轻的白雾间看见曾经的那些云淡风轻。

我看着母亲,她弯着身躯伏在绣架上,眼神分外的专注,她一针一线地绣着,用积郁了一世的深刻细细描画着记忆的纹路。

我看着母亲,她的皮肤粗糙,肤色黯旧,在那辨不清颜色的衣裙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憔悴。我看见她那浑浊的微笑。借着鲜活的记忆,在现世的波折里随遇而安。她的记忆之中,是哪个清晨,遇上了那一场细雨,然后就纠缠不清了。

倾仪出嫁的那一天,我远远地站在碧水河的石岸上,倾仪在登上马车的那一刻看见了我,然后她站在马车的前面迟迟不肯进入车厢,她将头转向我,虽然离得很远,但我能听见她在说话,她在轻声的叫着我的名字,用她温柔的声音。

她说:“湄姝,以后不能再见面了,但是我时刻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只要褒城的杏花依旧开放。”

倾仪说:“湄姝,我们都会快乐的是不是。”

我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我说:“倾仪,你会快乐的。我们都是褒城美丽的孩子,我们都会快乐的。”然后我向倾仪挥手告别。

时光是一片冗长的乐章,七零八落的布满了奇异的音符,浩浩荡荡地铺陈开满篇的绮丽和荒凉,整整三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想,是怎样的一个命数,一场相遇,一次别离,荒芜了一世的心,不能幸免。

倾仪离开之后,铭霖仍然来找我,他把倾仪遥寄的家书给我看,倾仪说在深宫之中,每一个微笑都沾满了尘埃,每一滴泪水都隐着血色。倾仪在家书中屡屡提到我,她跟我说,湄姝,以后,你不要像我一样,你以后就留在褒城吧,然后她在信中问我,铭霖有没有健壮一些,还是像以前一样吗。

我看着眼前的铭霖,他已然长成一副大人模样。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母亲依旧面色平静,她告诉我说:“湄姝,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我要为你绣一件衣裳。”

母亲说整整十三年,她还从来没有为我绣过任何一件衣裳呢,她说:“湄姝,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可是我就要看不见你了。我要为你绣一件最美丽的衣裳,粉色缎面,兰草满袖,忍冬绕肩。”

那一天同样黯淡的傍晚山色中,我依旧去碧水河南岸的山林采杏花。早春时节,满山遍野的绿色费尽了通身的心思开出细细碎碎的五彩的花朵,不温不火的温暖着褒城女儿的眼神。

然后我想起一些事情,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放远了目光看过去,隔山隔水,我看见一脉温暖的颜色遥远地流过。我俯下身子,用几缕开着浅色小花的柔软的枝条编扎成一个美丽的花冠,然后散下长发,将花冠戴在长长的头发上。

碧水河的水面,我的长发及膝,安静的垂落下来,垂落下满怀浅浅的惆怅。那时候,我在唱歌,提高了音调咏唱着褒城女儿的未曾开始和早已结束。

然后我看见一名少年,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我看到他沉默轻闭的嘴角和长发飘动划过的忧伤的弧线,我站起身来然后说话,我说:“这位公子,你看今年的杏花开得真美,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吗?”

少年停下急行的脚步,他看到了我的目光,然后他问:“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生得如此娇艳。”

我莞尔一笑,我说:“我是湄姝,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然后我问他,我说:“公子你呢,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仲杞。”他简短的回答我。

“公子,你看这林子,春意灿烂,可是你的脸上何以写满了忧伤呢。”

仲杞说:“姑娘,你可曾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忧伤就能释怀的?”

我摇摇头,然后安静地笑了笑。我说:“公子,你可是要远行。”我专注的看着眼前这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似笑非笑。

仲杞说:“是,我将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说:“那里可是没有忧伤,没有花开花落无常。”

仲杞说:“有。”他说:“也有,但是我必须要去。”

我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是不是也盛开杏花,送你一束,望你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阴色的褒城依然无边丝雨细如愁。我依然在每个傍晚时分泛舟去采杏花,然后在每一个清晨深深的巷子里去卖杏花,每个清晨和傍晚,都是相同的雨色,相同的纯粹。褒城人都爱杏花,杏花是雨水滴落下的阴郁,是褒城延续至今的悲观。

持续的阴雨让母亲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她将绣架搬出了门外,借着阴湿的光线在粉色的缎面上绣着,她手指灵巧,神色凝重地将嫩绿、鲜红、粉白运用地活色生香,针针线线抵死纠缠。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后来她让我帮她辨认那些色彩相近的丝线,她每绣几针都要闭着眼睛休息好一阵子。母亲在微笑,她说:“湄姝,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母亲一直在微笑,在她将最后一针穿过衣袖的时候,她将手中的针线慢慢放下,放在满是五彩锦绣的衣袖上,她说:“湄姝,你帮我把这根丝线压平整,不要让线头露出来。”

我从容地接过那件衣服,将嫩绿的丝线压的平平整整。

我说:“母亲,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每天把褒城最美丽的风景最动人的故事讲给你听。”我看见母亲的笑容,她的笑容的背后,大片大片地涂满了忧伤。

她说褒城的故事太多了,褒城女儿的心都瘦了。

我穿着绣得精致的衣裙走在褒城阴雨的巷子里,或是在雨后坐在厚重的城墙上,我依然表情干净,在雨中唱着歌,同样的曲调,唱了几年,已然变换了味道。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黄昏的天色,那个黄昏天色一直阴沉潮湿,但雨一直没有落下来,我在那样的时刻遇见仲杞。我看见他暗红色的长袍,我问他这位公子,公子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的吗?

母亲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总是面向窗子。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有她的过往,她的轻描淡写或是浓墨重彩的过往。褒城的每一位女子都在一番曲折之后别有一副心肠。只是我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未曾问起过她的曾经。

母亲说:“湄姝,你在想事情?”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我说:“母亲,你说倾仪会快乐吗。”

母亲说:“会的,你们都是应该得到快乐的孩子。”

我说:“可是母亲,一个人等不到另一个人,她会不会快乐呢。”

母亲不再说话,我看见她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后来,我说:“母亲,我究竟是谁家的女儿,您知不知道呢?”

母亲片刻沉默,之后她说:“湄姝,其实你谁家的女儿都不是,你是碧水河的女儿,只有那幽静的水才能如你一般美丽。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孩子,你早晚要离开,我留不住你,谁也留不住你。”

后来母亲说:“湄姝,你的确是褒城的神,你的降临结束了褒城持续六个月的干旱,为褒城带来了十数年的阴雨缠绵。记得那一年,我绣完手里的活儿,泛舟去碧水河采莲子。”

母亲说:“那天,已经干旱半年的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雨不太大,可是很细密,我划着船儿经过,然后就看见了你,那时你躺在一个木盆里,那个木盆躲在一片很大的荷叶下面,我抱你出来,你身上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我当时很高兴,将你抱出来后木盆就顺水漂走了,我知道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儿。”那一天,母亲说了很多,仿佛是跟我的一场告别般。母亲说后来,你慢慢地长大我也慢慢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说你长得太美了,美得让人感到忧伤和恍惚。

杏花是褒城人的记忆和哀愁,杏花是褒城女儿的眼神和手势。母亲说褒城的女儿是杏花的魂灵,她说:“褒城的每一个女儿都有一株杏树,生长在碧水河南岸的山上。每一个褒城女儿降生,都会有一株杏树破土而出,每一个褒城女儿生命的终结也预示着一株杏树的枯朽。褒城女儿的祸福无常,祸及褒城杏树的枯荣。”

铭霖经常在我的身后一直看着我的背影,有一次他问我:“湄姝,除了杏花和粉色,你还喜欢什么?”

“除了杏花和粉色,我就只喜欢褒城无休止的雨了”我心不在焉。

“那么,我送你一把伞,下雨的时候,你就能够看见它,看见它,就想起我。”

我看着铭霖一直笑呵笑,我说:“我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女子,你应该将这把伞送给宁安,每个人都说你们两个策马奔腾的样子美极了”。

“不是的,湄姝,我们只是从小的玩伴而已,你不要误会。”铭霖急得脸色通红。“再说,宁安她有喜欢的人,是我们褒国的公子,而且他们已经订下了婚事。”

第二天,铭霖果然送我一把伞,粉色的,伞面上画满了杏花,还有铭霖题写的字。

那一天,我依然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唱着音调高昂的歌。

那场沾湿整个黄昏的雨中,两列长长的队伍由远及近,队列整齐步伐坚毅。我看见他们身上的冰冷的铁甲和手中锋利的长矛,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将军身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他看见我。他说:“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唱着如此忧伤的歌。”

我停止歌唱。我说:“我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唱着褒城最动情的歌曲。”

后来他走近了我,他说:“姑娘,我认识你,你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美丽的姑娘,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宜臼,也请你记住,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将会带你离开。”

我独自坐在古旧的城墙上笑了又笑,直到他带领军队转进山的后面。

那一年,褒城的杏花依然开得很好,在明净的雨色中沉默成绚丽的伤痛,染指每一个褒城女儿清清浅浅的想往,就像杏花盛放,经过季节,转念成凋零的姿态。月色幽冷,冷却着最初热切的眼神。

我怀念那个黄昏,那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他将要远行,他脚步缤纷,踏乱了褒城杏花开放的心绪。

我时常看着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眸前覆着厚厚的白雾,她已经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我却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青春年少,她年轻岁月里的轻眠轻梦。我说:“母亲,你在看什么。”

母亲叫我的名字,她深深地叫我湄姝。然后她告诉我说:“曾经我也十三四岁,曾经我也眉头经不起皱,心间经不起愁,可是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年轻下去的勇气了,就老了,老得那么心甘情愿,心安理得。”

“母亲,您不老。”

然后我看见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滑落。母亲说:“其实,褒城的女儿都是被诅咒的女儿,深情款款,郁郁寡欢,忧伤成灾。碧水河的水呵,它从来就不能承载褒城女儿的美丽,所以,它只能成全那一对对的鱼。”

在褒城的阴雨绵绵,绵绵不止的狭深的巷子里,我依旧挎着装满杏花的竹篮步履从容地自如来去,依旧一脸安静,褒城的人们依旧在传言,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她的美丽和错误。

卖完杏花,回到家中,我看见满院的锦盒和布匹绸缎,我问坐在窗下的母亲:“这些是什么,谁送来的?”

“来的人只说是褒国王宫送来的,别的不肯多说了。湄姝,你认识王宫的人吗?”

“不认识……”正在我和母亲说话的功夫,铭霖来了,看到院内的一幕,他不解的问:“湄姝,这是谁送来的?”然后他回头看看他的家奴们抬着的木箱和锦盒。

“你把这些东西搬到我家来做什么?”我看着他的家奴手中的东西。

“湄姝,我来向你求亲啊,可是放在这里的东西是谁送来的呢?”

“是褒国王宫。”我幽幽的说。

“褒国王宫?公子他已经和宁安小姐定过婚了,他怎么能够再向你来下聘呢?”铭霖脸上难以抑制的愤怒。

“褒国的公子,我又没有见过他,不会的。”我斜斜的倚在门口,手里玩着一缕头发。

“湄姝,你跟我来,我们现在就去王宫问个清楚。”说着铭霖上前来拉住我的衣袖。

正在他拉着我出门的时候,又有一队人马赶来,宫装打扮。他们带着厚重的礼品而来,车马粼粼,搅扰了碧水河的安静,宫人们井然有序的将礼品放在我家的院落之中。

然后一个华冠丽服的夫人从装饰繁缛的马车中下来,细风吹过她的额头,她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轻轻的遮挡着。后来,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问我:“这位姑娘,你就是湄姝吧?”

很久之后的时间里,我都清楚的记得她说话时候的笑意盈盈。

她的身后,宁安走过来。

我站在颜色大片剥落的朱色木门前,身穿着母亲为我绣的粉色衣裙。有风吹过,吹动柔软的发丝。我说:“我是湄姝,你又是谁?”

“果然美丽非凡,惊为天人。”她告诉我说她是褒国公的夫人。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褒国最为尊宠的女子,华冠丽服,仪态万千。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久久地笑着。

宁安看着我,然后将脸转向夫人:“我没有说错吧。”

夫人伸出手,扶在宁安的手臂上轻轻的点着头。

“夫人,您将这些东西送来,究竟是何用意呢?”我的母亲颤颤巍巍的从窗下站起来。

夫人款款走到母亲的面前:“老人家,我是来收您的女儿做义女的,她的确是褒国最美丽的女儿。”然后夫人向我的母亲告辞,向我告辞。

我让铭霖把他送来的礼物带走,可是他坚持放在我家,他说褒国王宫送来的又不是聘礼,他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来,看着满院的箱子,他也同样毫无头绪。

第二天,我依然在清晨挎着竹篮在褒城的街巷里卖杏花,和着忧伤的曲调。傍晚时分,我从南岸归来,载满一船的杏花。远远地,我再次看见王宫的车马停在我家的门口。褒城的人们成群成群的在一旁议论着:你们看,这个湄姝她要走了,我早就知道,她迟早是要离开的。

看见我撑着船归来,夫人和她的侍从向我走来。她说:“湄姝,你的这船杏花,都帮我送过王府吧。”她说话时候的样子很好看。

我说:“好,不知道您要这么多的杏花做什么呢。”

她久久的笑着:“湄姝,现在你随我一起回府将它们安置好。”

我微笑,而后点头。

褒国公府邸的大殿上金碧辉煌,我姿态娴雅地将杏花整理成最动情的姿态,将每个房间都插上杏花。夫人坐在一旁静静地赏花,然后她缓缓地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花姿灼约,香气迤逦。这样,褒城美丽的女儿,美丽的故事就都不辜负了。”

她说:“湄姝,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你应该一世香裙旋转,碧钗簪发,你应该拥有最高贵的笑容和最为荣耀的宠爱。”她问我:“是不是?”

我说:“夫人,是呀,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我的指尖流畅的划过杏花温润的花瓣。

回到家中,我看到院落中又增加了很多箱子,堆了几层的锦缎和成箱的珠宝,然后我看见母亲淡淡的表情和父亲佝偻的身躯。

然后我走进卧房,那时我在学绣花,我绣满眼满眼的杏花,枝叶辗转,辗转成温凉而倔强的美丽。丝线蔓延,沉埋了多少妖娆的想往和深切的目光。

后来我躺在母亲的怀里,自小至大,我很少这样坦然的躺在母亲的怀里,我再次想起那个傍晚,我看见仲杞暗红色的长袍,我说公子,你看这林子,春意灿烂,可是你的脸上何以写满了忧伤呢。

母亲说:“湄姝,其实我早就已经明白了,你不属于这个家,不属于褒城。你的降生注定你的尊贵。”母亲说话的时候依然表情从容。我看着母亲,不再去想了,很多事情是我永远都不能够明了的。然后我说:“如果我去,是不是就能够见到倾仪了,母亲,你说她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母亲在沉默之后幽幽地说:“褒城的神明保佑他的每一个女儿。”

“请您在我离开后将铭霖送来的聘礼退回去吧,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境。”

然后我开始轻声地唱歌,唱褒城女儿的未曾得到和早已失去。我问母亲,为什么褒城的歌总是这么的悲凉呢。母亲笑一笑,她说因为褒地生长梦境,可是又总是梦到一半就醒了。母亲的笑容让人感到忧伤,她说湄姝,褒城的曲调是在描刻记忆的纹理。

两天后,褒国公府上的马车来到我家门前。我家门前有一株繁盛的柳树,柳树下有细草生长,两匹马儿悠闲地在树下衔着草。我站在大门里静静地看着,我看见门前白色的马,红色的帷幔,还有恭恭敬敬地站立两旁的侍从。然后我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

有人远远地站着看,他们说:“你看,她要走了,有马车来接她了,她果然不是褒城的女儿,从小就看出来了。”

我踏着木凳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在我登上马车的那一刻,我转身回望过去,看见我双目失明的母亲和佝偻着身躯的父亲,看见了我持续了十几年的昨天幽暗如花,在浅浅的目光中瞬间枯萎,然后零零落落地飘散开来。

很多年之后我才想起,或许当年倾仪临行前的回首,她看到的,也是曾经的花开花落。

夫人总是语调淡淡,脸上永远一副温暖的表情。她总是温暖地笑着,她总是给我最好的,琼浆玉液,锦衣玉食。

那时候,我依然在唱歌,唱褒城女儿的任性和忧伤。夫人听到我的歌声,她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歌多美,可是它有多美丽也就有多忧伤,湄姝,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笑笑,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夫人说:“是梦,梦太绮丽太温暖了,它越是温暖,落进现实就越是幽凉,所以,我们应该试着遗忘和宽容,因为,不是每一种颜色都可以盛开成花朵。”

后来夫人说:“湄姝,有时候,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在最美丽的时刻,或许他们两小无猜,或许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们相遇了,后来又分开了,因为没有期许,所以不肯等待。湄姝,我的孩子,这一生,我们总是要错过很多东西的,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褒城的女儿为什么会如此美丽,湄姝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

夫人说:“是因为她们懂得随遇而安,懂得越是梦得深就越是殷切,越是殷切,就越是有理由痛苦绝望。所以,人这一生,无论遇见的是谁,他都值得我们去错过。”

听着夫人的话,我想到仲杞,想到倾仪,想到乐正子弦,然后想到自己,想她和他,她和我,我和他,我们,我们都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血泪纠缠,纠缠不清的。想这些错过的人,是否真能干干净净地错过,雁过寒潭不留影。

夫人有一个女儿,名叫静瑶,生得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静瑶和我同岁,只比我大两个月。她经常陪在我的身边,她读书,写字,后来她也教我写字。

静瑶说:“湄姝,你看你是如此的美丽,美得让别人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静瑶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梳妆铜镜前,她说湄姝你是褒城全部美丽的体现。

静瑶总是微微地笑着,她唱着和我同样的歌,有着同样安静的眼神。褒城的雨疏疏密密,淡如清酒,轻轻地向往来的过客言说着那些已逝的往昔,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

静瑶说我是他们家,是整个褒国的恩人,她说只有我能够救褒国。静瑶说她的父亲,也就是褒国公,他为他的一个朋友和王争执惹怒了王,被王关押了起来。“湄姝,你可以救父亲,也只有你能够救他,你救他也就是拯救整个褒国。”

静瑶和我同岁,但是她好像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很多我所不懂得的事情。我看着静瑶,然后点头说:“好。”

从静瑶的口中我得知,她的哥哥,也就是褒国公子,已经去往都城镐京了。静瑶说:“身为长子,哥哥所受的苦难和承担的责任,不是我所能够想象的,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他。”

我对静瑶说:“你是一个智慧无双的女子,你的哥哥,日后也一定会是英明的国主。”

夫人请褒国最好的舞姬教我跳舞,她教我跳凤凰落,她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凤凰眼神高贵穿透苍穹。舞姬告诉我说凤凰落是这世上最美的舞蹈,凤凰在熊熊烈火中飞翔旋转,以最清醒的方式死亡,又以最彻底的姿态重生,不留丝毫记忆和痛楚,舞姬表情妩媚,语调温婉。

静瑶告诉我说:“湄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湄姝,你就是凤凰,你要承受烈火焚身的苦痛,但是你会重生,会遗忘前事。”凤凰落中,凤凰舞到最后,会对一切都不复记忆。

我向静瑶笑笑,说:“我知道了。”

然后我开始舞蹈,穿着七彩的舞衣,宽大的舞袖,仿若一只满腹心思的凤凰,我要历经一场新生,而后一世的劫难就此结束。色彩华丽的大殿之上,我的舞袖辉煌,掩映着婉转流淌的眼神。

我也以为一场舞蹈就这样结束,在舞袖挥开落下的那一刻,泯灭一世的记忆,我满心释然。可是在舞袖挥落的那一瞬,我看见一张脸,眉宇唇角写满了灼热的忧伤的脸。然后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一脸安静。然后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他说:“湄姝,怎么是你?”

仲杞,在我舞落今生的记忆和梦想的时候,却又看见了他,他的出现让记忆的颜色在痛楚中更加深刻。

我看着仲杞,再次展开明净的笑容,然后泪流满面。泪珠划过腮边滴落在五彩的舞衣上,浸湿原本已逐渐稀薄的想往。

我说:“远方归来的人,多时不见,你是否依然满腹忧伤。”

那时候,我已经会写很多字,我在雪白的锦帛之上写字。我写桃李初开时的雨,写梧桐落尽后的风,写是哪一句问候热了眼神,又是哪一次离别冷了心肠。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很多关于文字所表达的虚妄和魅惑。

静瑶说:“湄姝,其实我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一个人,那个人让你满心期待却不知所踪,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竟是仲杞,我的哥哥。”然后静瑶流下泪来。

曾经的那一天,我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盛不盛开杏花,送你一束,永远记得回家的路。想来,遥远的都城一定是没有杏花盛开,所以仲杞他就回来了。

我依然在跳舞,跳凤凰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疼痛,遗忘,而后重生。

疼痛是将燃在心中的渴望生生的冷却,我举止平静言语得体地用忽略和遗忘去平息疼痛。

花开时节,歌声温软,静瑶依然在教我写字。墨迹深深浅浅,满腹心思地勾画在凉凉的竹简上,陷落为一片安静的叹息。

同类推荐
  • 修罗帝王的无畏娇妻

    修罗帝王的无畏娇妻

    若能不忘……便拼死去记得……我对你的记忆,留在你我初遇那时我对你的回忆,始于你转身离开的那刻……纪凉城我的记忆只始于与他初遇那时他若风,若雨,若阳光,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他慢慢的向我伸出了手他说:“但我还可以唤你一声晓晓。”他还对我说了,放下和遗忘但多年之后再回首,我却笑着和他说:“你不也是没学会。”
  • 木匠家的小娘子

    木匠家的小娘子

    张木:我觉得我是一个生活白痴,如果有一天我到了古代,要么被当成妖孽弄死,要么就得活活饿死!穿越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一支金光闪闪的潜力股!
  • 沐色连祁

    沐色连祁

    一袭白衣,一管碧箫。两年前的她聪明睿智,却也涉世未深。两年后,人们只见到了一个漫不经心待事,疏离和缓待人的沐小城主。即使天崩地裂临于眼前,也似乎不变脸色,谈笑之间飞沙走石归于平静。黑眸聪明睿智难挡,银眸武艺高超却显魅惑。翻转之间皆是他,聪明却偶尔犯迷糊。遇上了她,醋可没少吃,只是她偶尔吃吃醋时却害惨了他。武艺高超,身体好不是他的错,你也别总是借此行凶啊。本文女尊,男生子,不喜慎入,勿喷。
  • 手环空间:伤不起的穿越

    手环空间:伤不起的穿越

    穿越女撞上穿越男,竟然还是王爷!凭什么我是村姑?啊啊啊啊!我要翻身!粗茶淡饭什么的,都去屎吧!只好嫁给某某男。。。。。。竟然还有三宫六院!!
  • 旧日信笺

    旧日信笺

    我从不贪恋或爱过这世间的一切,唯有你,让我在黯淡的星空中寻找到那一束光。
热门推荐
  • 传说神雷

    传说神雷

    随心而至,随势而成,聂凡接受是一个能接受一切的随我流类型的人,如溪水般,留下源泉给周身经过的生命,却一直流向前方没有留恋。看聂凡的随我流如何战胜异界的一切,成为另类的雷神,这便就是神雷。传说神雷1号书友群:180204789
  • 终极狂化

    终极狂化

    偶然巧遇,结界传承,乱世枭雄,唯我玉战。
  • 流年过往,你终在我身旁

    流年过往,你终在我身旁

    一只小狐狸,因种种原因需要下界报恩,发生了许多事。*罒▽罒*初次起文,喜欢看的欢迎,若是心情不爽来找事,那请离开。
  • 在燃烧青春的日子里

    在燃烧青春的日子里

    60——70年代,一大批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年轻人,在国家最艰难的岁月,奔赴农村,与当地的村民同甘共苦,燃烧青春,经受着血与火的考验,用自己的真诚和智慧,支撑着共和国大厦。较之后来的青年,他们更多的,是对人生艰辛的领悟……故事的展开,不在于回顾,也不在于对“知青”命运的思考,因为,“知青”二字不单纯是字面上的含义,而在于表现历史所赋予一代人的“特殊的使命”和“独有的资格”……
  • 我有咸鱼抽奖系统

    我有咸鱼抽奖系统

    正当遭遇人生危机的柳夜,绑定了一款咸鱼抽奖系统。只要足够咸鱼,就可以进行抽奖。柳夜躺在真皮沙发上,从美女助理手中接过一杯高端红酒,百无聊赖的数着银行存款的位数。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且枯燥。
  • 邪少江湖

    邪少江湖

    他,喜欢美女,喜欢美酒,喜欢金钱!他浑身邪气,他虽然年少,可他是一个老江湖!
  • 伦理学

    伦理学

    本书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为指导,针对伦理学的基本问题,广征博引,对古今中外有关伦理学的学说、流派予以梳理、述评,结合社会主义道德建设的发展及其出现的新问题,作了全面系统的阐述,力求反映伦理学学科研究的现状和发展水平,建构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伦理学体系。
  • 股权战争

    股权战争

    民企融资上市,会遭遇陌生的资本方,遭遇创业伙伴的想法分歧,甚至会遇到家事变故的侵扰。面对不熟悉的规则世界,创始人江湖老大的心态、把董事会开成家长会的习惯思维,和投资人往往不在一个平台思考,也不在一个平台说话,诸多残酷的股权战争由此而生。这也是中国民企发展至今的必经过程。创投之间的争端跃上报端已非罕见。激烈冲突的结果,有的是创始人黯然离场——新浪王志东另起炉灶,太子奶李途纯净身出户,土豆网王微出局;创始人重获企业控制权也不乏其事——娃哈哈宗庆后驱逐了达能,阿里巴巴马云重获控股权,雷士照明吴长江再次回归……
  • 不败兽团

    不败兽团

    在这个世界里,有三个族人族、兽族、皇兽族,而他们都得听从那三个人的话,凤求凰一路走来结识了许多朋友,看他们怎样闹翻世界!
  • 星道主宰

    星道主宰

    苍穹之上,有碧眼青空龙游弋其中山林之中,有啸风魔虎吼声震天深海之下,有远古九头海蛇掀起海啸神秘异常的星兽毁天灭地的星技远古传承的星灵浩瀚如烟的星界世人修星术,皆为求长生,而我,只为苟活。这是一个全民修星的时代这是一个从小体弱多病,无法修炼的屌丝穿越者绝地逆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