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常说我出生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荷塘中的睡莲正开得正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树上的知了发出阵阵的鸣唱，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这午后的寂静，我便降生了。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喜欢抱着我静静地坐在夏日的余晖里，口中哼唱着民间小调，她有一副好嗓子，哼出来的歌谣总是婉转动听，带着女子如水般的柔情。
不知为何，近日经常会想起小的时候，想起锦州那落大的宅院，还有那昔日的欢声笑语，曾经的一切，似乎都离我越发的遥远了。
我斜倚在贵妃椅中，望着天边那道深红的夕阳，轻轻地扶着自己微隆的小腹，感受着孩子正在一天一天的慢慢地长大。
突然眼前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我懒洋洋的轻抬眼帘，看着眼前面色沉郁的九五之尊，调侃道：“皇上今日似乎很不高兴呢，又是哪个大臣在皇上面前参臣妾了？”
自从上次我引发科举考试大获成功，便激起了一干世家大族的不满，他们开始上书劝谏皇上，将我这个后宫干政的女人处以凌迟，说我是狐狸精，是红颜祸水，只会霍乱君心。
当时夏侯长风将折子拿给我看时，我大笑不止，笑这些可笑而又无能的男人，当初谁也不愿做出头鸟，站出来反对科举之质，现在自己的利益受到冲击了，就纷纷站出来，将这一切都推到了我的身上，指责我是红颜祸水。
夏侯长风目光灰暗，沉默不语，缓步在我身边坐了，伸手环住了我的肩，一手轻抚着我的小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朕派去的御医回来了，说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
“什么？”我震惊的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你刚才说谁死了？”
夏侯长风猛地将我抱进怀里，心疼的说道：“月儿，不要太难过了，你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将自己的脸埋进夏侯长风的胸膛中，心中五味杂粮，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是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也是我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她没有风华绝代的貌，没有大家闺秀的质，但她有着一双顾若含情的泪目，并将那双美丽的眼睛一分不差的传给了我。
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那个温柔而又娴静的女人，她去世的时候我才只有十八岁，当时她躺在病床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苍白的脸上挂着往昔的笑容，奄奄一息的说道：“孩子，妈妈不能看着你长大成人，看着你出嫁，是妈妈一生最大的遗憾，但是妈妈的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我的心中淌过苦涩，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哪个母亲不想看着自己的女儿开开心心的出嫁，将来生儿育女，我现在终于体会妈妈眼中那深深地不舍和悲伤了。
我揪住夏侯长风胸前的衣襟，看着那条金丝线绣的五抓金龙在我的手中变了形，哀伤的说道：“我想回家，看她最后一眼。”
虽然我们情薄，但她仍旧是我的母亲，我想将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好，我们这就出宫，这就走。”说着他将我抱了起来，大步的朝宫门走去，沉声命令道：“张来速去命人备车，不要声张，一切从简。”
马车轻轻地摇晃着，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夕阳的残辉慢慢地消逝。任身边的男人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的轻抚着我的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我站在落大的宅邸跟前，望着那道高大厚重的朱漆大门，和门边赫然站立的两尊麒麟雕像。心中升起一片失落与凄凉，我怎么忘了呢，萧家早已今非昔比了，不再是锦州的小小商人，而是夏国尊贵的诸侯王，和夜明家平分秋色。
夏侯长风只说我们是前来悼念的宾客，便牵着我走了进去，宅院很大，重重的楼阁，处处精雕细刻，房檐上的青色麒麟，更加彰显了主人的身份与权势。
院中到处都是前来悼念的客人，个个衣着光鲜，容光焕发，身后是成车的礼品，满室的繁华。
看着那一张张陌生而又虚假的面孔，我不禁扬起一抹苦笑，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死后竟能有这么多人惦念，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娘，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啊，好热闹啊，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了？”一个新奇的童声在耳边响起。
“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得乱说话，快和娘回去。”一个温婉而又沉静的女声传了过来，我的心不禁一颤，只因那个声音实在是太过熟悉。
我迅速的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锦衣金钗的中年女人，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儿，正缓步离去。
望着那道不再纤细的背影，一股酸涩一涌而上，更在了喉间。
“碧珠……”我的声音是沙哑的，不自觉的轻微颤抖着。
闻声，那女人身体猛地一僵，迅速转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三小姐……”她的声音亦是沙哑的厉害，一声轻唤，仿佛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站在那怔怔的望着她。
“三小姐，真的是你吗？真的是我的小姐回来了？”她泣不成声的呜咽着，丰腴的脸颊上满是泪水。
“碧珠……真的是我，我是揽月啊，我真的回来了，爱给你闯祸的小月儿回来了……”
泪水一涌而出，我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用力的吸取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那曾经夜夜伴我入眠的馨香。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孩童时代。
“小姐，真的是我的小姐回来了，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的苦吧，我的小姐都瘦成这样了。”她满眼的痛惜，依旧白皙柔软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颤声道：“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啊……夫人她，她已经去了……”
她望着不远处的灵堂，脸上全是悲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倾泻而下。
“碧珠，陪我去为我娘磕个头吧。”
碧珠引着我来到了大厅，一个落大的奠字下面，摆着一张上好的木质棺材。
我跪在高大的灵堂上，望着棺中静静的躺着的女人，身上是她生前最喜欢的淡紫色衣裳，只因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只她亲手缝制的布老虎，还记得小时候，她常拿着那只小老虎逗着我，清澈的眸子中满是我的影子。
院中人潮涌动，而落大的灵堂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下人身披麻衣，面无表情的烧着纸钱。
我深深地咳了三个头，额头敲击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没想到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的母亲都是这样匆匆的离开了人世。
一种凄凉感将我淹没了，我怔怔的望着那只布老虎，心中苦涩难当。
“揽月？”身后传来一个轻唤，声音中夹杂着一丝疑惑。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一时竟有些心慌意乱，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真的是你。”她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而我只是将头压得很低，看着眼前的金丝绣鞋，心中流过一丝酸涩。
“不，夫人认错人了。”我轻声的说道，极力的掩饰着心中的苦涩。
“揽月，我是晴儿啊，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她弯下身来与我平视，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握住我的手，却被我逃开了。
“夫人，你真的认错人了。”我轻抬眼帘，看着眼前的南宫晴，心中五味杂粮。
如今的她也不再是那个傲气满身，豪情壮志的千金小姐了，施了淡妆的俏丽脸庞，增添了许多女人的温婉娇媚，珠钗满头，身上穿着年下京城最时兴的罗裙，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颈间带的是那枚我带了十四年的玉佩。
我的视线停留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心中隐隐的生出一股酸涩。
她纤细的玉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幸福的光晕，在看向我时，又带上了几分痛楚。
“揽月，我……我爱他，我会用我的一生去陪伴他，去关怀他，为他生儿育女，所以……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
她颤抖的手向我伸来，而我竟下意识的闪开了，看着她悬在半空的手，心中竟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月儿，原来你在这呢。”门边响起一个清澈的男音，透着几分焦急。
我和南宫晴几乎同时向门边望去，只见一个清朗修长的男人站在门边，漂亮的桃花眼，英挺的剑眉，好看的唇边总是噙着一抹阳光般温暖的笑容，那正是我的哥哥，那个从小把我捧在手心里的哥哥。
真的很想像小时候一样，一个箭步冲进他的怀里，将心中的委屈全部都告诉他，然后看着他满眼的痛惜，牵着我去为我打抱不平。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走在他身后的我，他最疼爱的妹妹，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萧然缓步走了过来，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一时不知该怎样去面对。
他只淡淡的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陌生，随后便将视线投注在身边的南宫晴身上，疾步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扶起，满眼的全是溢不住的柔情：“地上凉，你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冒失了。”
南宫晴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一丝痛楚，随后看着眼前的男人，柔声道：“以后不会了。”
“我知道你娘过世了，你很伤心，但也不能累坏了身子，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萧然轻轻的环着南宫晴的腰，伸手抚着她微隆的小腹，满脸的幸福：“今天孩子乖不乖啊，有没有踢我的小月儿啊？”
南宫晴轻轻点了点头，白皙的小手附上了那双大手，声音中透着无尽的柔情：“他踢了我好多下呢。”
“那等孩子出生了，我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叫他敢欺负我的小月儿。”
我看着眼前恩爱的两个人，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曾几何时，他也将我抱在怀中，我抬头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烟云山庄呢？”
“因为烟云山庄的烟云十三式是天下最厉害的剑法，等我学会了这套剑法，看谁再敢欺负我的小月儿。”
我看着远去的二人，心中全是酸苦的味道，他如今真的认不出我来了，他完全认不出我来了。
南宫晴轻轻地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是她看我的最后一眼，我还记得她眼中流露出的浓浓的悲凉，但望向身边男人的时候，却满是幸福的光芒，仿佛只要他在自己的身边，一切就足够了。
也许他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了，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一滴泪水滑落脸庞，那属于我的幸福在哪里呢。
夏侯长风将我抱了起来，轻柔的为我拭去脸上的泪痕，深邃的眼中流露出深深地痛惜。
我没有坐车，而是沿着繁华的街道缓缓的走着，夏侯长风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谁也没有出声，街边明亮的灯火映照着京城的富贵繁华。
微凉的夜风吹乱了我的发，一个披风被披了上来，夏侯长风将我冰凉的手拢在手心，轻声说道：“晚上风大，咱们还是回车上吧。”
我看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庞，轻轻地点了点头，任他牵着我向马车走去。
刚走到车边，我下意识的向旁边扫了一眼，却被看到的景象怔住了。
只见在明亮的灯火映照下，“醉仙楼”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楼上轻纱荡内，坐着一个女子，朦胧的月光映着她曼妙的身姿。
而我的视线却被人群中那抹白色的身影吸引了，因为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白色的衣衫映着满街的浮华，清新淡漠的脸上挂着丝淡淡的笑，却让人觉得苍凉。
他望着楼上轻纱荡内的美人，朗声吟道：“绝世有佳人，妙手卷珠帘。青黛描峨眉，芙蓉疑似面。”
“南宫大人果真好文采，师师请南宫大人上楼饮酒。”女子娇媚的声音透着几分羞涩。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面上的笑容更胜，可那美丽的凤眸却越发的冷清。整个人显得萧索又苍凉。
他跟着两名浓妆艳抹的姑娘走进了眼前的重楼。
我久久的望着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心中涌出一股难抑的惆怅。看来我们真的都回不去了，我们都不再是少年时的我们了。
我缓缓的抬起头，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也许没有变得只有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