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心情好了起来,几人自然高兴,再加上一路上风景如画,有花有草的,他们也不急着办差了,走走停停的,到了淮裕境内,居然又是五日之后了。入淮裕第一站仍旧是丰泰,丰泰知府还是当年李洵钦点的朱庆槐,这倒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将丰泰攒下的长则十几年短则一两个月未决的案件都审理毕了,竟是叫当事双方都心服口服的。接着他又大力整顿治安,整饬吏治,也是颇有成效,如今的丰泰府居然是连鸡鸣狗盗的小事都极少发生,皇上下旨褒奖过朱庆槐多次,连带着丰泰的名声都旺了起来,已经跟裕丰有的一拼了。
李洛一路走来,也确实看着丰泰与别处不同,心知这朱庆槐果然名不虚传,因此见了他本人后,也夸道:“我跟在皇上身边,从未见她对哪个地方官如此赞赏,朱大人可是头一个。”
“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若不殚精竭虑不足以报圣恩。”朱庆槐恭恭敬敬地说:“所幸丰泰上下各级官员均各担其责,通力合作;丰泰百姓也给下官面子,终究是出了一些成绩,才不负圣上重托。”
“朱大人客气了,不过两年时间,我看朱大人都长出白发了,可见为了丰泰百姓着实下了不少功夫,这些本宫看在眼里,陛下记在心里。”李洛笑笑,这才切入正题:“朱大人也知道本宫南下所为何事,此次淮裕院试舞弊案件,皇上颇为重视,毕竟为朝廷选拔人才之事半分都马虎不得。皇上几次下旨追问,可淮裕学官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本宫这才奉旨南下,务必要将事情查清才是。”
“臣明白。”朱庆槐说:“此次舞弊之事也着实蹊跷,放榜之日才突然有学子叫嚣说有人舞弊,当时并未引起重视,以为是落榜学子心有不甘所以故意为之,不料三日后,超过五成的参考学子将总督衙门围起来,口口声声说试题早已泄露。可总督大人下了均令说凡闹事学子一律革除秀才身份。均令一下,这些学子倒安分了几日,可前段时间突然又闹起来,皇上也知道了,下令严查。”
“闹事的学子中,可有丰泰的人?”
“有,各府学子几乎都参与到里面了。臣也派人去问过丰泰的学子,问他们是如何得知有人舞弊的,他们说此次院试是学官主持,题目也是他们所出。后来有考生喝多了,嚷嚷说此次院试得中举人的名单早就定下来了,还报了些名字。这些考生当时不信,结果放榜之日果然发现这些名字都在榜单之上,这才闹起来。”
“若这些人本就是学问出众的,中举也并不稀奇。”
“正是。”朱庆槐说道:“只是这些人中就有同乡举报说学问一般,无中举的希望。因此一传十,十传百的就将这些考生激怒了。”
“那如今是怎样的态势?”
“闹事的考生抓了一部分,省里态度明确,此次院试成绩作数。”
李洛“哦”了一声,又问:“朱大人怎么看此事?”
“臣派人暗中查访过,科举舞弊每年都有,几位大人暗中安排自己的亲戚,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但这次不同,考题确实泄露了,而且是明码标价,因此此次高中的都是富家子弟,贫寒学子除了极个别文采确实出众的录取了,其余的一概刷了下来。”
李洛纳闷地问道:“既如此,试题必定是学官放出来的,明明白白的拿下治罪便是了,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省里坚持说并无舞弊。”朱庆槐说道:“臣算了一下,此次中举学子共有一百三十八名,考题的标价是五千两纹银,除去凭真才实学中举的小部分人,那么此次舞弊牵涉银两高达四五十万两,这么大一笔银子,可不是几个学官敢贪的。”
“你的意思是牵扯到省部大员了?”
“按说他们也不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皇上这些年科举抓得越发严格,去年的府试,仅查出几例舞弊,凡收了银两的均给杀了,这样的力度,谁敢犯险?定是有人给他们撑腰,他们才敢这样明目张胆。而这撑腰的人,来头可就太大了。”
李洛皱皱眉,心里有些慌张,便让朱庆槐先退了下去。她自己在屋内踱着步子,想了半天不敢理清这头绪,只好叫了柳平儿和林礼煊进来,这才将朱庆槐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又说:“朱庆槐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大有来头的人到底是谁?”李洛看看眼光躲躲闪闪的柳平儿,心里也是一紧,说:“三十万大军在西边,南伐庶子也要银子,国库空虚,一下子筹集五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个省能筹出五十万,多几个省,军饷可就够了。”
“殿下多虑了。陛下一向重视人才,断不会出这下下等的主意。”林礼煊说道:“必是有其他隐情。”
“若是以前,我是断不会相信的。可现在的皇上,急功近利,刚愎自用,这种法子她未必想不出来。”李洛轻声说道。
“若是如此,陛下干嘛还派殿下查案呢?”柳平儿解地问。
李洛转转眼珠,说:“在她的心里,我就是个无能的人,派我来恐怕是不信我能查出真相,最后草草结案,这天下第一等丑事也就掩藏起来了。”李洛一拍桌子,说:“她越不信我,我越要查出实情。”
“殿下三思,此事关乎陛下一世名声,甚至关系到皇位,庶子在南山虎视眈眈,就在寻陛下的错处,您若不查清楚就将此事公开,陛下再无颜面君临天下,到时被迫退位,岂不是将江山拱手他送?”林礼煊急忙说:“陛下一向公私分明,处事光明磊落,臣不信她会作此决定。”
“光明磊落?”李洛冷笑一下,说:“你还奉过她的旨去杀庶子,这叫光明磊落吗?”
林礼煊一时语塞,柳平儿在旁边说:“殿下,若陛下是相信您和她之间的姐妹亲情,故意派您南下,希望您能将此事遮掩下来呢?”
李洛一愣,倒没有想到这层,听到柳平儿这样说,心里也没了章法,想了半天,喃喃地说:“我也不愿她身败名裂。”
第二日,心事重重的李洛起驾前往裕丰,柳平儿递给她一杯茶,朝窗外看了看,笑着说:“殿下要是心情不好,不如再出去骑骑马,有人开解人可是有一套。”
李洛狐疑地看了柳平儿一眼,也朝窗外望望,说:“你说林礼煊啊?他觉得他的皇帝陛下乃是千古圣君,我们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呦,真生气了?”柳平儿笑笑:“他是陛下的臣子,凡事维护陛下也是应有之礼。要是他当着皇上的面唯唯诺诺,私下里却是另外一幅嘴脸,那不成伪君子了?”
李洛白了柳平儿一眼,说:“你干嘛替他说好话?”
“好,好,好”柳平儿依旧笑着说:“算我多事。”
李洛觉得柳平儿真正莫名其妙,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朝外面大喊道:“停车。”马车很快停了下来,李洛下了车,走到林礼煊身边,对匆匆下马的林礼煊说:“本宫想骑马。”
“是。”林礼煊垂首应道。然后走到后面牵过一匹棕色的马,将缰绳递给李洛。
李洛不满地绕着马转了一圈,说:“我要白马。”
“是。”林礼煊虽不明所以,仍旧换了一匹白色的马,笑着问李洛:“殿下以为这匹如何?”
“凑活吧。”李洛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林礼煊也赶紧骑到马上,又转身朝后面招招手,喊道:“走。”这才跟到李洛的半后面,走了一阵子,他看李洛不说话,于是问道:“殿下还想再跑一圈?”
“不想。”李洛语气僵硬地说。
林礼煊微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半个多时辰,林礼煊又问:“前面就是驿站了,我们中午在那里用膳,殿下还是坐回车里吧。”
李洛回头看了林礼煊一眼,倔强地说:“我不。”
林礼煊点点头,再次沉默了。李洛看着林礼煊,终于忍不住,说:“本宫在生你气,你没看出来吗?”
“啊?”林礼煊显然没料到李洛会这样说,有些吃惊,一时又不知如何问,只说了一个“臣”就再不知怎么说下去。
李洛见林礼煊这时候这样木讷,有些不耐烦,于是又说:“你这样跟在后面,本宫怎么跟你说话?”
林礼煊一听,赶忙驱马上前,跟李洛并排走着,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就是因为这个生气?”
“当然不是。”李洛抬高语气说,说完想了想,又小声问:“你是真的觉得此次舞弊之事跟皇上无关。”
“为国选才是巩固江山社稷的大事,臣信皇上不会这般糊涂。”林礼煊坚定地说。
“为什么她是我亲姐姐,我却还不如你这样信她?”
“殿下,您所有对皇上的怨气,可亲耳听她解释过?”
李洛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说:“她总是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我不知这算不算解释。其实她杀了小顺子,我虽生气,可也不怨她,因为师傅跟我说过皇上此举定是为了保全我。可后来,她清算侯府,我却始终不明白,别人说她猜忌于我,我本来不应该相信,可是这一年中,她不断打压我,动辄训斥,这由不得我不相信。这些都算了,她有她的理由,可周昀那种人都顺利袭了爵位,她的理由便没有一条站得住脚了,什么国法大于天,难道不是针对我吗?”
“您是储君……”
“别跟我说这些。”李洛不耐烦地摆摆手:“从我十二岁被立为储君那一天起,不管我干什么,总有一堆人说这话,储君又如何,谁能体谅我心里有多难受?”
“皇上在位七年,励精图治,撑过多少难熬的日子,才创造了今天这般富庶之象,她的难处,殿下可体谅了?”林礼煊轻言说道。
李洛却听不进去,烦躁地说:“平儿说的果然不错,你是她的臣子,心必定是向着她的。什么生死之交,从你嘴里,我连点安慰都寻不到。”说完赌气下了马,又坐回到车内了。
行了一天的路,晚上便宿在了驿站,李洛觉得累极了,可躺在床上半个时辰也没有入睡,满脑子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是林礼煊潜入湖中,一会儿是他拼命救自己,一会儿又是他絮絮叨叨维护着他的皇上。她翻来覆去的,想把这些画面和声音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可越赶这面容却越清晰起来,浓黑的眉毛,笑起来便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这张脸没有习武之人常有的刚毅冷峻的表情,却时常一副笑脸,憨厚中带着一丝狡黠。李洛再也躺不住了,抓过衣服草草地套上,走到院子中。外面是极其晴朗的夜色,甚至连一丝风都感觉不到,李洛抬头看看天上的明月,虽不是满月,可月亮仍亮得通透,那若隐若现的桂树仿佛发出“沙沙”的声音。李洛坐在一个石桌前,双手撑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月亮,脑海里一遍遍过着皇姐曾讲给她的嫦娥的故事。
这样看了半天,李洛慢慢感觉到胳膊麻木了,于是使劲伸了个懒腰,一回头,却看见一个身影正站在她的身后,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李洛吓了一跳,那身影忙往前走了两步,抱歉地说:“吓着殿下了?”
“林礼煊?”李洛诧异地喊道,心里闪过一丝高兴,可仍旧装作不满地问道:“你站我背后做什么?”
林礼煊笑笑,说:“臣想了一天殿下的话,觉得殿下说的有道理。臣和殿下共历过生死,实在应该跟殿下站在同一条线上。即使冒着犯上的罪名,也不应当不顾及殿下的心思。”
李洛笑笑,说:“算你识相。”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说“坐下好好跟我说说。”
“是。”林礼煊一抱拳,大喇喇地坐在了李洛身边,想了想说:“臣以为陛下双目不明,双耳不聪,因此不识殿下才干,浪费人才。”
李洛满意地点点头,说:“没错,还有呢?”
“臣还以为陛下为长姐者,不亲幼妹,有失风度。”林礼煊看李洛点点头,于是又说:“陛下法度不明,任人唯亲,有失公允。陛下排除异己,培植亲信,有失贤明。陛下动辄发怒,训斥朝臣,乃暴君行径。陛下动辄发兵,不容他族,乃心胸狭窄。陛下不容太妃庶子,制其举旗造反,乃天理报应。陛下……”
李洛听着听着便皱起眉来,这时赶紧捂住林礼煊的嘴,说:“你胡说八道什么?不要命了?”
“殿下以为臣所说的可是实话?”
“一派胡言。我皇姐虽是有些问题,可也不是你口中所说那样,她又不是个昏君。”
林礼煊笑笑,说:“臣就知道,亲姐两儿,再闹别扭,心总是向着一处的。”
李洛这才恍然大悟,推了一把林礼煊,佯装生气道:“连我都敢糊弄,你胆子越发大了。”
“臣不敢,只是殿下有时生气,便会被一些念头蒙蔽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臣只是斗胆让殿下看看自己心中真实所想。”
“她到底是我亲姐姐。”李洛叹口气说道,又看了看林礼煊,笑起来,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劝人还真有一套?”接着又说:“既然这样,淮裕舞弊案本宫定当仔细去查,绝不冤枉皇姐。”
“谢殿下。”林礼煊忙站起来,抱一下拳正色说道。想了想,又说:“今日臣说的那些混账话还请殿下替我瞒了,不然传出去,臣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李洛笑笑,说:“我本来应该说‘有我护你周全’的,可听我说过这些话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所以算了。我怕再害了你。”
“臣不怕。”林礼煊脱口说道:“若是能得了殿下这句话,臣就算死了,又有何憾?”说完方觉得失礼了,又看李洛仿佛一脸狐疑的样子,赶紧问道:“天不早了,殿下还不睡吗?”
“不想睡,一躺下满脑子都是……这次舞弊的事情。”李洛眨眨眼,看着林礼煊,问道:“你若是困了,不用管我。”
林礼煊摇摇头,复又在李洛身边坐下。李洛看着林礼煊略黑的皮肤和温暖的笑容,心里突然慌起来,于是忙将目光移开,未掩饰慌乱,又随口问道:“我还没问,你今年多大了?”
“回殿下的话,臣今年二十了。”
“怎么又正儿八经起来了,好好聊天不成吗?”李洛嗔怪道,又说:“二十了?可以成亲了。”
“家母也催,只是臣每日在宫中当差,实在没有精力考虑这些。”
李洛闻言一笑:“你父亲堂堂从三品安国将军,去你家提亲的恐怕门槛都踩破了,你还怕娶不上媳妇?”
“臣,不着急。”林礼煊一笑,不好意思起来。
李洛也不再说话,两人静静看了一会月亮,她终于是困了,于是笑盈盈地看了林礼煊一眼,回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