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气便一天冷过一天。雪已经下了好几场,尚阳宫的院子中茫茫的一片,李洵出神地望着,直到眼睛淌出泪来,采新从外面端了热茶进来,看见李洵这般模样,忙随手放下东西,就劝着李洵进到屋里,说:“您这样看着雪,是会看坏眼睛的。”
李洵摆摆手,无奈地笑着说:“朕只是想起那年跟洛儿和添儿在院中打雪仗的情景了。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他们都大了,不需要我了。”
“您虽是长姐,却操着当娘的心。”采新笑笑,递给李洵一杯刚沏的热茶,说:“这是太妃叫人送来的,南山的特产青茶,庶子才叫人从南山带来的,闻着很香呢。”
“我倒不知道南山还出茶。”李洵轻轻啜了一口,说:“这茶味倒是不苦,反而透着一股清甜。”又想到什么,便说:“叫冯芸湘进来,这是他家乡的茶,恐怕想的很呢。”
“是。”采新笑笑,便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冯芸湘便走进来,先给李洵道了万安,便接过李洵递过的青茶,喝了一口,说:“这茶我只在旧主家偷喝过一次,那时觉得世间上再没有比这好喝的东西了。”
“哦?这茶不是南山特产的吗?怎么只偷喝过一次呢?”
“虽是特产,终究产量有限,只供大户人家品喝,哪轮得到我们呢?”
李洵笑笑,不经意地问道:“我倒从没有问过,你既是南山的,可认识庶子?”
冯芸湘听了这话,手中一抖,几乎将茶杯碰翻在地,他忙跪下,说:“奴才身份低微,一向只是在大户人家府中打杂,哪有机会认识庶子呢?”
“你起来。”李洵不在乎地说:“我只是听说南山地方小,庶子讲过一个笑话说你在南山碰见一个不认识的人,跟他聊三句话便攀不上亲戚,也总能攀出些别的关系来。我是好奇,就问问。”
“话虽如此,可总归上下有别。”
“你也别总是贬低自己的身份,你如今御前伺候了,身份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这家里恐怕早就大变样了吧。”
冯芸湘笑笑:“都是托了皇上的洪福。”说罢便坐到李洵跟前,身子侧倾着往李洵身上靠去。
李洵微微一笑,说道:“今日的奏折刚刚送过来,朕还有公务要忙,你先退下吧。”
冯芸湘一怔,赶紧站了起来,道了句“奴才告退”就下去了。
李洵望着冯芸湘的背影,微微叹口气,复又坐到书案前,随手摊开一本奏折,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又打开一本,上下看了几行,对万福说道:“去请昭荣公主来。“说着手眼却并不停下,只一本本翻着奏折,并挑选出一摞折子,待李槿到了,她将那摞折子递给李槿,说道:“姑姑请看看这些,这李沫本事着实不小,刚刚上朝不过十天,夸他的人倒是一大把了。”
李槿随意看了两本,也说:“我在朝堂之上看得真切,当初赞成庶子入京的那帮人如今跟他打得可是火热。”
李槿这时却看到一本奏折,看着看着便皱起眉来,又笑起来,接着将奏折给李槿说:“这有一封联名的折子,奏请给李沫封王的。”
“皇上准备也允了吗?”
李洵想想,说:“朕可以由着他跳腾,可身份摆在那里,朕不能给他抬得太高,不能让他对李洛造成威胁。这折子留中不发,咱们静观其变吧。”说完这话,李洵突然觉得心口一闷,紧接着又剧烈疼起来,李洵赶忙捂着心口,挣扎着喊道:“采新。”
采新已经将药取了出来,给李洵灌了下去,然后轻抚着李洵的背,片刻之后,李洵的脸色方慢慢缓下来,采新忙拿出帕子将李洵满头密密麻麻的汗珠给擦去,又递上水,李洵喝了两口,又歪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这才对采新挥挥手,说:“没事了。”
李槿在一旁看得诧异,这时候才慌忙问:“陛下这是?”
“这病犯得越发频繁,只怕过不了多久也瞒不下去了。”李洵无奈地说道。
李槿听了这话,惊得面如死灰,说道:“陛下的旧病犯了多久了?”
“隆熹三年的事情了。”采新答道。
“是皇马战死后发的?”
采新点点头,李槿眼圈便红了,说道:“就,瞒了这么久?”
“姑姑。”李洵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朝廷这些年就没有安生过,朕若不瞒着恐怕更乱了,况且母后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哪里受得了成天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现在是个怎样的状况?”
李洵摇摇头,说:“也不瞒姑姑了,恐怕就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李槿听了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说:“难怪你急着培养洛儿,又担心她即位的事情。你这样苦着自己哪里能成?洛儿哪里能谅解?你母后呢,有一天她知道了,能不伤心吗?”
“我也不求洛儿谅解。她若出息了,我也能放心。至于母后,”李洵无奈地苦笑着说:“我本意是不愿意她担心,可到如今,我怕她知道了会更伤心,我更怕她会怨我,因此拖到现在更不敢说了。”
“不行。这事儿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替你瞒着。你这病要好生将养才是,天天这般操心操力的,哪还能盼望着好?我去跟太后商量了,实在不行,让洛儿监国。”
“不可。”李洵急了,忙说:“洛儿上朝不过一年的时间,虽是有长进,可还是冲动,如今多事之秋,她处理不了。又是个倔脾气,不愿听别人的忠告,朝政交给她可是要毁了。”
“那我呢?你若是信姑姑,就让我监国,你只管养好身体。”
“姑姑,并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这身体就这样了,这是打娘胎带出来的毛病,我就是成天在床上卧着,恐怕争取的也不过半年一年的光景,与其这样,我不如干些事情,脑子里总不会乱想。况且,朝廷上很是有一些不安分的,知道我病了,必然生事。至于母后那边,还请姑姑替我瞒着,多瞒一时她就少担一时的心。就当是我自私,怕她时时盯着我吧。”
“那我也要告诉洛儿,让那个混孩子少惹你生点气。”
“算了。我宁愿她心甘情愿臣服下来,也不能让她因为同情我失了自己的锋芒。”
“罢了,都是你的道理,姑姑只是心疼你。这样一来,所有的委屈痛苦只能你一人受着,再满心思地为别人盘算,也没人会领一分情。”
李洵笑笑,说:“如今姑姑知道了,只好委屈姑姑陪我一同受着了。”
入了腊月,宫里又忙碌起来,年底总是除旧迎新的时候,李洵眼见着有几处宫室实在破落,木质的房梁和柱子被白蚁蛀得不成样子,没有半点兴旺之象,便下旨命了工部召集匠人对几处宫殿进行大修,虽是个耗银子的工程,可朝廷这两年总算有了些积蓄,也并非花不起这钱,便拨了三百余万两银子进行修缮。
腊月中旬,侯令全的案子终于审结了,他在丁忧期间强抢民女,纵人行凶致人丧命,人证物证齐全,报刑部判了斩监侯,只是李洵心软,念着侯冠儒只有这个儿子,终于还是不忍,改判了徒刑,关押在了刑部大牢。李洛虽心有不甘,可也无奈,只授意刑部的人多加关照,总不让饿着冻着便是。
隆熹七年的春节终于到了,忙碌了一年,只有春节几日算是可以休息的节庆,只是初一起便是百官朝贺,初二往后又大宴小宴不断,说是过年大休,可一天下来却比平时还累些。李洵和李洛早已腻烦了这些礼数讲究,因此对这些宴会也都敷衍着。倒是李沫第一次在宫中过年,参加这样大的宴会,不免兴奋,于是跟着朝中大臣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李洵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终于到了宴会结束,李洵和李槿往坤华宫去给梁太后请安,李洵问道:“姑姑可看清楚了?”
李槿点点头,说:“这李沫虽然谨慎,可也忽略了,这越故意不跟他亲近的恐怕才是他早已拉为心腹的人。”
“朕也算看清楚了,那些上奏折夸他的,荐他为王的都不是他的中心人物,恐怕不过是以后他想登大宝的炮灰罢了。”李洵笑笑:“其实朕倒觉得是咱们多虑了,思前想后的,却忘了一个重点,太妃已经不行了,李沫到时候得为太妃守孝三年。三年后,洛儿的帝位早都坐稳了。”
“对,他不知道您的病情。等他知道了,想安排也来不及了。”李槿苦涩地说:“只是,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李洵挽住李槿,说:“知道您疼我,放心吧,没那么快的。”
过了十五,朝堂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五鼓钟响静鞭后,隆熹七年的第一次早朝便开始了,李洵心情甚佳,毕竟新年新气象,她也一改往日朝上严肃的形象,笑着说道:“初春伊始,万象更新,春节这几日,朕收到了不少好消息。朝政上的,新政实行一年,收效颇丰,虽有些人不开心,可老百姓开心,朕听说今年的春节比往年都要热闹,老百姓手头富裕了,这年就是喜庆年,可反之,就是咱们自己糊弄自己了。外政上的,周边各国也都稳定下来了,今年过年,各国进献的贺礼都很丰盛,户部登记入库后,同昭荣公主连同礼部商量,回礼也给重些,不要小气,国库充盈了,朕底气都足。至于私事,庶子回宫算是大事,不说了。朕还听说有几位老臣年上都添了孙辈,这是喜事,这些孩子都是我大显朝未来的希望,朕从内帑中拨了些银两给所有孩子各打了一副金锁,赏赐下去,当是朕的贺礼。”
就有几位老臣从班位中走出来,叩头道了谢恩,又起身回到班位中去了。
李洵又说:“既然这样,年节刚过,大家恐怕也没心思站在这里议事,今日早朝若没事就散了吧。”说完示意万福退退朝。
万福拂尘一挥,刚准备扯着嗓子喊“退朝。”却有一人从班位中走出来,双手执笏,说道:“臣有事启奏。”
李洵看堂下站着的是刑部尚书郭秀,不免诧异道:“郭大人,这年刚过,你有什么事要奏?”
郭秀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恭恭敬敬地递上,又说:“臣参已故左都御史侯冠儒,意图谋逆之罪。”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一片哗然,最激动的自然是李洛,她站出来指着郭秀便骂:“你胡说。”
“圣上面前,臣不敢妄言。”郭秀说:“臣协同顺天府查办侯冠儒之子侯令全时,发现侯冠儒与其几位门生的书信,上面说‘储君聪颖好学,不日即位为帝,余当辅佐之’之言。”
李洵看了李洛一眼,说:“储君既是未来的国君,侯大人此言并不为过。”
“是。”郭秀说:“可是书信中不乏‘即位’、‘帝师’之言,皇上正值青年,此言实乃大不敬。”
李洵闻言问道:“既是如此,为何早不上奏?”
“此事牵扯三殿下,臣不敢妄断,因此先暗中查明了,这才敢上奏天听。”
李洛突然冷笑一声,指着郭秀问道:“这些书信可是从侯大人府中搜出?”
“正是。”
“笑话。”李洛说道:“若是侯大人写的这些信,不应当是寄出的吗?怎么会在侯府中查出?”
“殿下,臣并没有说这信是侯大人所书,但即使是收的信件,里面有这样的内容也实在不该。更何况臣暗中查了侯大人发出的信件,里面也不乏狂妄僭越之语,乃忤逆大罪。”
“郭秀。”李洵打断他,道:“侯大人性格如此,不拘小节,说话从不顾后果,再加上本身确实有些恃才傲物,当着朕的面儿尚且敢胡言乱语,写些过分的话跟他的门生们吹吹牛并不为过。”
“皇上胸襟广阔,臣佩服。”郭秀又道:“只是,臣还查到侯大人在巡察地方之时,以储君之名广纳贤才,碰到有才干的地方官也不忘纳入其麾下,并放言是给三殿下储备良臣,他日三殿下即位,这些人便为股肱,为三殿下效力。”
李洵听了这话,脸色终于沉了下来,说:“你可有证据。”
“皇上,侯冠儒虽是暗中做的这事,不过他拉拢的人中总有忠于圣上的,并因此惶惶不可终日。臣手里有一份状词,是侯大人此次南下清查亏空时跟几名知县、通判还有同知甚至是知府吃饭时说的话,他说‘陛下患疾乃先天所致,不得愈,三殿下为国之储君,即位之日不远,诸位乃饱学之士,隆熹一朝官至于此,却已是再无晋升之机。三殿下聪慧勤奋,爱才惜才,若诸位尽心效忠,殿下定不忘恩。’”郭秀说完将状词递了上去。
李洵看完后,又问:“还有什么?”
“侯冠儒为官期间,虽还算清廉,可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屡屡口出狂言,甚至辱没圣躬,这些桩桩件件臣都写在奏折中,均有凭有据,望皇上明察。”郭秀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李洵,又说:“皇子不得勾结外官,侯大人此举臣不知三殿下是否知晓,但必是陷殿下于不忠不义。为臣者当尽忠与陛下,最恨结党为自己谋私,他虽清廉,可皇上纵观朝堂,出自侯冠儒门下的官员竟占七成,实非朝廷之幸。”
“一派胡言。”李洛此时已是怒不可遏,跳着脚嚷嚷道:“你是受了谁的主使,往侯大人身上扣屎盆子。侯大人是我的师傅,对着外人说几句好话便是谋逆了吗?你敢说我也参与其中,要谋夺皇上的龙椅吗?”
“李洛,朝堂之上岂容你喧哗。”李洵怒道:“侯冠儒之事刑部已经查清楚,桩桩件件清清楚楚,你再嚷嚷能替你师傅洗刷清白吗?”
“皇上也不信侯师傅?他可是我朝功臣啊。”李洛急着替侯冠儒辩白道。
“恐怕是他自恃为功臣吧。”郭秀说道。
“好了。”李洵说道:“既然刑部已经查清楚,就拟罪吧。”
李洛听了这话,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洵,半天说不出话来。
退朝后,李槿便赶紧到了尚阳宫,看见一脸烦恼的李洵,就问:“皇上真要治侯大人之罪吗?”
“不然怎么办?”
“事情到了这步,我倒有些看不明白了,好好的怎么会牵出侯冠儒一案来?”
“朕也不知道这郭秀在想什么,他儿子外任地方知府时被侯冠儒查出贪腐,被杀了,因此他一向记恨侯大人,这次侯令全犯事,他极力要判其死罪,朕改了徒刑,他甚是不满,因此抽丝剥茧地也要侯家一败涂地。这人心眼太小,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再说侯大人也死了。”
“那侯大人替洛儿勾结外官之事,皇上可信?”
李洵摇摇头,说:“现在朝中官员缺乏,朕知命不久矣,是朕让他暗中给洛儿张罗一帮靠得住的能臣,以后辅佐她。这人说话张扬是有的,不过那状词里的话也绝不可能出自他口,他又不糊涂,说出这话不是找死吗?当是郭秀知晓了侯冠儒暗中笼络官员之事,便陷害于侯冠儒。”
“原来如此。”李槿恍然大悟,想了想,仍觉得不对劲,便问:“只是这郭秀为了整一个死人就跟储君作对,这他倒是逞了一时之快,自己和子孙的前途不要了吗?”
“这事儿且看着吧。只是,朕又要对不住侯大人了。”李洵摇摇头,叹口气,说:“希望他泉下有知,能体谅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