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三伏天,可李洵因为推行新政,正是忙乱的时候,李洛也因此没有了闲暇,本来定下的去避暑山庄也因此耽搁了行程,梁太后虽觉得酷暑难耐,可因为李洵和李洛关系好转,自己心里高兴,身体上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了。只是太妃,因为李洵回了她的要求,虽不敢明着表出不满,可到底身体上有病,便又下不了床了,梁太后虽同情太妃,可因着祖宗规矩自己也不敢破,又怕真有什么威胁到自己女儿的皇位,因此也始终不吐口让太妃见儿子一面。
太妃以为自己终于是要带着遗憾死的了,却没想到事情终于还是出现了转机。庶子回京是大事,李洵想瞒终究是瞒不住,很快朝堂上下便传得沸沸扬扬,自然又是出现了两派,一派维护着祖宗规矩,说是庶子谋位之事屡见不鲜,为护皇室血统纯正,断不能有破此规矩之心;另一派念着母子亲情,又说自古庶子地位虽不如嫡子,但伦理纲常断没有违背的道理,况嫡子尚有篡位的野心,何况个别庶子,若一概否决,有违公平。
李洵被吵得头疼,终于怒道:“庶子是否回京实乃朕的家事,众卿不必再议,朕自有决断。”
下朝后,李洵躲到梁太后处,恼火地说:“太妃无端端生出这些是非,怕是还找了人在朝堂上散播谣言,搞得乌烟瘴气。”
“太妃病成这样,哪有力气搞这些,恐怕是她的那个兄弟搞出来的。”梁太后说:“不过这事儿皇帝可有决定了?”
“本来是件小事,这样一搅和,倒麻烦了。”李洛叹口气:“朝堂上的两派,支持的大多是科举选上来的官以及这些年朕不拘门第由各地荐上来官,这些官员出身一般,又不乏庶出,这事儿自然触到了他们的痛处,若朕废了这条规矩,等于肯定了他们的身份,因此他们才这般积极地要庶子回京;而反对的自不用说,出身高贵,本就看不起这些新晋官员,朕给了这些人官本就惹得他们不满,若再废了嫡庶之间的那道线,这些人恐怕更难受了。”
“要哀家的私心,绝不愿那个孩子回来的。可是看看太妃也实在可怜,当初你父皇纳她也是一时跟我赌气,倒是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母后不必自责。只是,这庶子回京没有先例可循吗?”
梁太后摇摇头,说:“圣祖**充盈,庶出子女有十几个,一个月内全部遣出京了,这些人受打击太大,多数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了。而后的皇帝,除去几位女帝,其余虽不乏**充盈者,可忌惮这条规矩,不愿受骨肉分离之痛,留下庶子嗣的并不多,即使有,也未听说过有回京之愿。你父皇也就这一个庶子,可当年送走的时候也是心痛难舍,几年间都不愿谈起这个孩子,直到后来清儿出生又殁了,你父皇才稍稍淡了对那个孩子的想念。可骨肉之情,哀家明白,只怕你父皇一辈子都是惦记着的。”
母女两正说着,就见年寿躬着身子进来,说道:“三殿下到了。”
“快叫进来。”梁太后忙笑笑说道。
李洛进到殿内,跪下给梁太后和李洵请了安,梁太后一把将她拉起来揽到怀里,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大热天的怎么跑来了?也不怕中暑?”
“哪能呢?”李洛不在意地随口答道。
“母后到底是偏心,我这也是一头大汗地跑来,也不见母后问一句。”李洵故作懊恼地说道。
梁太后笑笑,说:“胡说。你一进门就是一脸烦恼的样子,我便知必是有事情了,自是听你倒苦水了。”
“我玩笑呢,母后倒当真了。”
“皇姐又有什么事情?”李洛一边往嘴里灌着茶一边问道。
“还是庶子回京的事情。”
“我今日在朝房听到几位大人议论,说‘若陛下还如此讲究门第,恐怕寒了天下苦寒学子之心’”。
“瞧瞧,如今这事已经演变成门第之争了。”
“我倒觉得,这些官员在朝堂之上被士大夫欺负久了,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出口让他们看见前途,皇姐要推行新政,这些人才是干事情的。所以何不随了这些人的心愿,就让庶子回京呢?算是给他们一颗定心丸。皇姐科举改革,本就是意在招揽天下人才,莫非只招出身好的嫡子不成?”
李洵听着便笑起来,说:“这上了几个月朝,到底是不一样了。”
“你且说我讲的有理没理?”
“有理。”李洵说道:“只是祖宗规矩就破了吗?”
“皇姐推行的新政哪一样不是破了祖宗规矩?推行新政皇姐如此有魄力,到这上面怎么反而迂腐起来了?”
梁太后和李洵听了这话都笑起来,李洵说道:“母后听听,这倒是个有魄力的。怎么样?朕培养的这储君还算是合格吗?”
“合格,合格。”梁太后忍不住朝着李洛的脸上亲了几口,说:“母后的小公主可是长大了。”
李洵笑笑:“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吧。朕这就回宫拟旨,准庶子回京探亲。”
李洵既然下了决心,朝堂之上自然又是一片哗然,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定了下来,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妃,为了能见到儿子,她竟是硬撑着多进些饭食,太医也叫得勤快了,养了一些时日,身体慢慢好转起来。
李洵看太妃高兴,心里也欣慰,去看太妃时,便说:“太妃身子好多了,朕已经和太后商量了庶子进京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六进宫面圣,是个黄道吉日,太妃以为如何?”
“那还要近两个月的时间啊。”太妃心急着说。
“也是为了显示隆重,总不能悄悄来再悄悄走吧。况且他那边总有东西要准备,再加上脚程,一个多月的时间都稍显紧张呢。”李洵宽慰道。
太妃听了这话,也就又笑着说:“那便好,那便好。”
九月初,宫里为迎接庶子也准备地差不多了,毕竟不能过分抬举了他的身份,因此只是太妃住处重新装点了一番。又给太妃添置了几身新衣裳,太妃既兴奋又紧张,面色竟然越发红润起来,再看不出一点儿病模样。
九月份的天已经很凉了,秋风连着几日不停地刮着,树上的叶子似乎一夜之间都被吹到了地上。初六的凌晨,李洵照例起了身去上朝,一出殿门,便感觉一股冷风直直地吹进了心里,她冷得一哆嗦,往紧裹了裹披风,说道:“这天儿怎么一下子冷成这样了。”
“恐怕是个冷冬呢。”采新说道。
“去接庶子的人出发了吗?”
“太妃催着,所以宫门一开就出去了。”
李洵听了这话一笑,便坐上肩舆离开了。
太妃的宫里自然是喜气洋洋的,太妃更是一宿没睡着,早早地便起身换了新衣服,又四处转着看了宫里的摆设是否合适,迎接儿子的礼数是否周全,这才被人劝着坐下进了些吃的,又看着外面天大亮了,就急着说:“怎么还没到呢?”
贴身的丫头和风说:“您也太急了,这路上可要走好一会儿呢。”说完到殿外看了一圈,回来撇着嘴说:“今日是太妃的好日子,居然他们连个问候的人都不遣来。”
“别胡说。”太妃听了这话也朝殿外望望,说:“身份所拘,没有埋怨的道理。”
“您就是心善,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也不见您叫一声不平。”
太妃笑笑:“太后待我们不薄,如今肯为了我们打破祖制让我儿子回来,已经是偌大的恩典了。”
和风却不以为意地说:“让您白白担了这二十多年的苦,再给您点甜头您就满意了?回来又如何?还没说让待几天呢,若是板凳还没坐热就又让走了,不是又惹得您一阵伤心?”
“你这丫头,平时多嘴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今天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偏生让我难受。”太妃红着眼睛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早就认了。若忍不了,恐怕早死了,也等不到母子相聚的这一天。先前的太妃们哪有一个活我这么久的?”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小太监,垂首说道:“太妃娘娘,太后娘娘身边的流芳姑姑到了。”
“快让进来。”太妃忙不迭地说,又看了和风一眼,说:“人家怎么想不到?”
流芳从外面进来,先给太妃行了礼,说道:“今日少爷回宫,太后让奴婢过来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若有奴婢便接下让人置办去。”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周到。”太妃笑着,微微颔首,说:“多些太后关心。”
“太后说少爷回宫虽是喜事,可太妃身体不好,切不可过于兴奋了反倒伤了身体。”流芳又叮嘱道。
“是。”太妃一边应着一边又朝外看去。
流芳知道太妃此时心焦,怕也没有心思听自己在这里絮叨,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约摸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终于从门外闯进一个小内监,连胜喊道:“到了到了,进了宫门了。”
太妃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用手整整衣帽,问和风道:“我这幅模样可还看得过眼?”
“可精神着呢。”和风笑着说道。
太妃这才放心地点点头,竟然紧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又问:“我可要到外面迎接才好?”
“不必不必。”和风忙说:“您是他的母亲,在这迎着正好。”又见太妃慌了神一般踱着步子,连忙劝道:“您别太急了,这从宫门进到内廷还得一阵子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这会子哪里能静下来?”太妃强自静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碗想喝口水定定神,不料手却不听使唤地抖起来,哪里还能抓稳那茶杯,只听“咣啷”一声,茶杯掉在地上碎了,水也泼洒了一桌子。太妃懊恼地叫道:“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快收拾了。”
说着便帮着几个丫头收拾起来,正忙乱中,太妃听得身后传来清脆的一声:“母亲。”
太妃一怔,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慢慢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头上戴着银色头冠的人跪拜在地上,太妃忙上前将那人掺起,定定地望着这个肤色稍黑,剑眉星目,嘴角虽含着笑可眼里早已噙满了眼泪的男子,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太妃的弟弟吴国舅上前走了两步,对太妃说道:“姐呀,这是您朝思暮想的儿子啊,您倒是说句话啊。”
太妃这才仿佛缓过神一般,扑到那男子怀中,双手紧紧将他拥住,哭喊道:“我的儿啊。”
那男子听了这声呼喊,也再忍不住,同样紧抱了太妃,喊道:“母亲。”
在场之人无有不动容的,待两母子抱头痛哭了一阵,和风才拭了眼泪,走上前劝道:“太妃,母子相见是高兴的事情,光这样哭岂不辜负了?”
太妃这才轻轻松开了手,又没看够似的盯着儿子,说道:“打你出生被抱走,都二十多年了,可我始终忘不掉你出生时的样子,现在比起来,还是长变了。”说着又哭起来:“是母亲对你不起,让你打小连娘都没有。”
“母亲切莫说这样的话。”那男子帮太妃擦了眼泪,笑着说:“母子连心,儿子虽不在母后身边,可总知道母亲惦记着,今日虽第一次见,可一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就像久别重逢一般。”
吴国舅又说道:“母子连心这话说得好极了。”说着招呼道:“你们母子两别光站着,都坐下说话。姐你身体不好,如今见了西慈可是高兴,可也不能累着,快坐下吧。”
太妃一听点点头,拉着儿子坐下,又吩咐了茶点,这才握着他的手说:“西慈?这是乳名还是字?”
“不过是个称呼而已,玉阳侯这样唤的儿子,就一直做名字叫着了。”
“是母亲无能,给不了你一个好的身份,连名字都不能排上辈,说起来竟比一个普通小门小户家的人也不如,我每想起来这心就揪着疼。”
“母亲不必难过,我当是有福的了,否则哪能得蒙圣恩再入京城见母呢?”西慈随意笑笑。
“你能这样想最好。”太妃甚是欣慰,这时心里才终于轻松起来,说:“为娘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你一面,如今得偿所愿,真正是死也能瞑目了。”
“太妃说的什么话?”和风忍不住插嘴道:“少爷刚回来,怎么反倒说起丧气话来了?”
太妃忙点点头,刚想说话,却听吴国舅怒道:“什么少爷?他也是先皇的亲生儿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既为皇子,当称呼殿下。什么少爷?同是龙种,生下来就矮人一头不说,如今这称呼上也存着偏见吗?”
和风被这一通教训,脸上顿时飞起红来,忙说:“奴婢无知。”
“算了算了。”太妃忙劝道:“你跟一个丫头较什么劲?要我说如何称呼都无所谓,只要让我见到了就心满意足了。”
吴国舅将脸几乎拧成一团,心里实在恨这个姐姐不争气,只好说道:“哎呦,我的好姐姐,您刚还说对不起西慈呢,这会儿得点甜头就满意了?什么叫见到就高兴了?您不想西慈留下来陪您啊?这称呼看起来不重要,实则重要的很,这西慈已经矮那姐弟三个一头,你还让他被人看不起吗?什么少爷?皇上的骨肉哪有称呼少爷的?”
“行了。”太妃不耐烦地说道:“你就给我少惹点事儿吧,皇上和太后已经因为你对我生了不满,你再挑拨,非要让我在这宫里呆不下去才罢休吗?”
“我是为你好,更是为西慈好。您再这么软下去,西慈莫说能混个爵位了,恐怕不遣回南山就不错了,您得为您儿子考虑考虑,为他争一争才是。”吴国舅说道。
“奴婢以为国舅爷这话不错。”和风也说:“少爷……殿下这回回来,总要讨个前途的。”
西慈见众人争论,拦着说:“这都是后话了,今日我只想跟母亲诉诉离愁,再不愿考虑别的。称呼这事儿,都是你们叫的,随你们高兴,叫什么我都不在意,由着你们吧。”
“是,殿下。”和风忙乖巧地回道。
太妃也不再计较,详细问了西慈这二十来年的生活,知道他年幼时,玉阳侯对他很好,别看自己是个粗人,可在教育他上却是破费心思,倒是文治武功都打好了基础,到他迁出京城,也派了师傅贴身教导,到南山后,也算是本分,又上面封赏下的田地当铺,日子过得自是自在,可这西慈倒不是贪图享乐之人,年纪小小却懂得上进,又有些不安分,因此爱捣鼓些小生意,竟越发发达起来。只是也动了寻亲的念头,可毕竟皇命难违,他不敢有所动作,所以当准他进京的圣旨到了时,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竟激动地在一处开阔地上摆了戏台子连唱了五日大戏,每唱罢一场便派人上台朝下面的人群撒钱,着实热闹了几日这才遵旨动身。
太妃听得高兴,说:“你过得好母亲就放心了。”
“母后放心,儿子此次进京就是想面奏圣上,不求一官半职,只想多待些时日陪着母亲,若能再多求些恩典,就是能常回来看看最好。”
“太后心肠慈悲,若是求她也是会答应的。”太妃笑笑,说:“也坐了半天了,实在该到太**里去请安了,否则要说你不懂礼数了。”
“是。”西慈站起身,微微颔首,然后伸出手掺了太妃起来,一同朝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