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过后,天泽城已经笼上了一层深秋的景象,各处宫室还好,只御花园中的树叶大片大片飘落下来,将园中的各条小径裹得严严实实,秋风刮过时,整个花园发出的也不是“沙沙”的声音,而变成了树枝与树枝碰撞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整个园子中唯一的亮点便成了挨着墙根种下的一排枫树,此时绽放着耀眼的红色,从一排不起眼的小角色变成了整个园中的佼佼者,惹得众人经过时总要赞叹着驻足一番。
这众人中并不包括李洛,她刚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今日就要正式上朝学政了,心里不免紧张和兴奋,天还黑着,她便一路坐着肩舆到了朝房,里面大臣并不多,见到是储君过来了,纷纷请了安,眼前这大多数人李洛都不认识,叫了起后,她便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就看见李槿坐在正前方的椅子上,正和旁边躬身站着的人说着什么。她忙凑上前去,略施一礼,甜甜地说道:“给姑姑请安。”
李槿一看是李洛过来了,忙笑着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打量了一番,只见李洛身穿鹅黄色绣四爪金龙朝服,腰间系玉带,头上挽着髻,带着一顶储君制紫金朝冠,脚蹬赭色绣祥云图案的朝靴,李槿笑道:“这一身上朝的打扮果然跟平时女儿装扮不同,有几分样子了。”
刚刚旁边躬身跟李槿说话的官员此时也跪下给李洛请了安,李槿便让他先下去了,李洛问道:“姑姑,他是谁啊?”
“这是顺天府尹,掌管京城一切事物的。”
“姑姑,每日上朝都这么早吗?”
“怎么啦?这才第一天就熬不住了?”李槿刮了一下李洛的鼻子,说道:“你当上朝理政是好玩的?五更天敲钟响鞭,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李洛苦着脸说:“那我以后都赖不成**了?”
“你呀。我就怕你这新鲜劲一过就又耍起赖来,这上朝可不是小事,每日国家多少大事都是在朝堂上解决的,你是储君,可不能混着,定要用心去学。你皇姐把你交给我,我若是交不出个合格的皇帝来,可没法跟她交代。”
“我才不想当皇帝呢,这么累,皇姐干得好好的,干嘛成天想着培养我呢?”
“又混说。”李槿作势要打这张嘴,说道:“我可听说是你自己央求着要来上朝的。”
李洛笑笑这才不说话了,朝房里的大臣陆陆续续都来得差不多了,均先给李槿和李洛见了礼,又有几个大臣拿着折子和李槿说了几句,就听见外面钟声响了,紧接着是“啪、啪、啪”三声鞭响,李槿便起身拉过李洛,率先朝元极殿走去,后面的朝臣就各自按着品级排好队随着李槿走去,刚入殿内分文武班站好,就听见外面太监公鸭般的嗓子嚎着:“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跪下去,连着额头也贴在地上,半晌李洛只听见身旁有声音,偷偷斜眼一看,只看见一双双脚从自己眼前闪过,又听见太监在上面喊道:“拜”,朝臣们便齐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监又喊:“起”,众人便纷纷起身。
李洛看见李洵端坐在宝座之上,面色沉静,所散发出的那种威仪又让李洛想起了李洵登基时的样子,有几分陌生,也有几分害怕。李洛不安地低下头,却听见李洵说道:“今日是端恪公主首次上朝,她既是我朝的储君,众臣当齐心辅佐之。”
众人便齐声回道:“是。”
李洵又叫道:“李洛。”
李洛浑身一紧,忙出班应道:“臣在。”
“你既是学政来的,朝堂之上就当用心听着记着,不要多话,有不明白的下朝之后再勤问着一点,可懂了?”
“臣懂了。”李洛乖乖地回答道,又站回到自己的班位中。
整整一上午,李洛站的是腰酸腿痛,内心里叫苦不迭,而朝臣们说的话她多半都听不懂,渐渐就感到没趣起来,不时地玩玩衣袖裙摆,只想着朝会快些结束了自己可以不用这般拘着。好容易等到李洵说了“退朝”二字,李洛刚想退出去,却听见李洵叫道:“昭荣公主、端恪公主随朕尚阳宫议事。”
李洛一听就苦起脸来,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嘴上只能老实地应了。待众臣散了,她便和李槿到了尚阳宫,李洵已经坐到书案前,看见两人到了,直接说:“不用多礼了。”又让奴才搬了凳子来给两人坐下。这才问李洛:“朝堂上的事情听得懂吗?”
李洛摇摇头,说:“站得我累死了。”
李槿闻言无奈地说:“你呀,一点苦头都吃不得。站上两天习惯了就好了。”
李洵也附和着说:“是得把你这个懒骨头给治过来。”
“治便治。”李洛嬉笑着说:“不过下午没事了吧?我找添儿玩会儿去。”
李洵指指案头的两摞奏折,说:“这些是朕批过要下发的奏折,下午你让姑姑带着你一一看了。”
“这么多。”李洛失声喊道:“皇姐,今天可是我第一天上朝。”
“第一天上朝怎么了?以后日日如此,先让你习惯起来。你这储君当得比任何一任储君都舒坦,若是再不把你这玩心收回来,以后登基了可成一任昏君了。”说着看了一眼满脸怨气的李洛,心里实在有些想笑,可脸上仍绷住,说:“先去母后那请安吧,用过午膳让你歇半个时辰就赶紧到勤政殿去。”
“知道了,臣告退。”李洛怏怏地说完先退下了。
李洵和李槿这才放开笑出来,李洵说道:“姑姑,这丫头恐怕得费去您不少心思了。”
“罢了,谁让我摊上了呢?”
李洛到了坤华宫,便蹬了鞋子往榻上一歪,嚷嚷着说:“母后,当储君当皇帝有什么好啊,太累人了。”
“呦,你这刚上了一天朝就喊乏喊累的,你姐姐从六岁开蒙过得就是这种日子,我都没听过她喊累。”
“那她是习惯了的,我又没有这样辛苦过,当初添儿还小,何不让他当储君。”
“你呀,是让我给惯坏的,你姐姐也心疼你,才放松管你,现在反倒不落好了。”梁太后笑着说道:“行了,到母后这来赖赖,就不累了。”说着**爱地由着李洛滚在自己怀里,虽然心疼却也无奈。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也如李槿所言,李洛慢慢适应了这样起早贪黑的日子,至于朝政,她毕竟聪明,又是侯冠儒教出来的学生,也大概理解了些,散朝后李洵提问一二,她也能对答如流,李洵很是满意,只是仍只让李洛在朝堂上听着,不能随意说话,李洛虽觉得皇姐轻看自己,可倒也遵旨行事。
这日午觉起来,李洛就准备去往勤政殿,叫了张小顺随身伺候,可找了半天也没有人影,柳平儿说道:“可是越发放肆了。”
“算了,叫保泰跟着吧。”李洛见时间不早了,便吩咐了起驾。刚出东宫不远,李洛就看见张小顺从前面走来,神色甚是慌张,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张小顺说:“奴才一个老乡出了些麻烦,过来找奴才说了两句,耽误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算了,我看你精神不好,今日就由保泰伺候吧,你下去吧。”
“谢殿下。”
李洛倒没觉出什么,可柳平儿却嗅出了一些不同,张小顺自从得李洛信任以来,除了在主子面前,其余时候都是趾高气扬的,从未见他有如此慌张的样子,柳平儿知道张小顺的毛病,自幼家贫,一朝得势后难免有些飘飘然,不过虽如此,他为人还是不错的,伺候李洛又勤快谨慎,待柳平儿更是与别人不同,因此柳平儿还是有些担心,晚上伺候了李洛顺下,她找到张小顺想问个究竟,可张小顺只笑嘻嘻地说她多心了,柳平儿到底认识张小顺几年的时间,知道他说的不会是真话,可无奈他有心隐瞒,自己怎么也问不出来。
过了两日,李洛下了早朝,还未回到东宫,就见保泰急匆匆地跑来,气还未喘匀,就说道:“殿下,张公公被带走了。”
李洛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被谁带走了?”
“内务府。”
李洛仍没听明白,奇怪地问道:“那就是内务府有事找他,叫走就叫走了,你慌什么?”
“不是啊,殿下。”保泰越急却越说不清楚,舌头更像打了结一般继续解释:“是皇上,要带走张公公。”
李洛不耐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一会儿皇上一会内务府的?”
“柳平儿在旁边一揪心,忙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内务府奉皇上的命令把张小顺抓起来了?“
保泰忙使劲点点头,说:“罪名是宦官干政,私通外臣。”
“什么?”李洛和柳平儿都大吃一惊,李洛顾不得其他,下了肩舆,转身就朝李洵的尚阳宫跑去。
刚跑到宫门口,万福就将她拦了下来,说道:“殿下,里面几位大人都在,您等奴才通报了再进。”
“人命关天,哪等得了?让开。”李洛说完一把推开万福,又吼开几个上前想拦住她的太监宫女,径直朝殿内走去。
殿内聚集着包括李槿在内的六七名大臣,此时见李洛闯了进来,除了李槿,其余几人都朝李洛行下礼去,李洛却不顾这些,直冲着李洵嚷嚷:“皇姐为什么抓了小顺子?”
“放肆!”李洵怒道:“你是越发不懂礼数了吗?”
李槿忙走上前,拉过李洛,低声责问道:“你干什么?”
李洛不服气地嚷嚷:“小顺子被内务府的人抓了,说是奉了皇姐的圣旨,他干了什么皇姐要抓他?”
“你今日来就是质问朕的吗?朕倒还想问问你,那张小顺是你东宫的人,一个八品内监谁给的胆子,谁纵容的他闯下这等祸事?你是东宫的主子,连个奴才你都管不了,以后怎么掌管天下?那个奴才的事情朕不屑于说出口,今日都是刑部的官员在这里,让他们跟你说。”李洵知道李洛着急,可也不能谅了她的莽撞,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外官的面,哪里容得李洛胡闹。
就有一个官员上前两步,抱了拳对李洛说道:“回殿下的话,前些时日陛下南巡有一女子拦下御驾喊冤,凶手因为宫内有关系而脱了罪,陛下下旨重查此案,臣暗中查了两个多月,一应细节人证物证才齐全,并审出炎城官员是奉了东宫懿旨才放的人。”
“你胡说。”李洛恼道:“本宫从没有下过什么懿旨。”
“正是。”那官员继续说:“臣觉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轻易下定论,再查下去发现那人只是想靠着您好脱罪,不过后来却也证实是张小顺公公借着您的身份许了人家好处,那炎城知县和吕望知府又怕得罪了您,立马就放了嫌犯,这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的。”
“可张小顺跟那杀人犯有什么关系?”
“回殿下的话,张公公是炎城人,而杀人者孙得财是宫内宫人处掌事太监孙德禄的亲弟弟,孙德禄也是炎城人,跟张公公是老乡,因此在张公公刚进宫还在受训的时候就对其颇为照顾,也是孙德禄亲自将张公公分到您身边伺候的。两人关系亲近,这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李洛听了有些傻眼,又突然想起张小顺这几日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来是真的了,李洛这才失了底气,转脸给李洵跪下,问道:“皇姐要怎样处置小顺子?”
“这是刑部的事。”李洵冷冷地说:“那个张小顺在你身边伺候了几年,家里现在是一派富贵,连朕身边的万福恐怕都不敢这般张扬,炎城官员巴结讨好都来不及,他求个人情还不是速速就给了?这都是你**无方纵出来的,今天还敢到朕这里闹场子?行了,这都是后话,你先跪安吧,余下的以后再说。”
李洛知道李洵最厌恶宦官干涉朝政,更不要说张小顺竟将手伸到了地方政务上,再加上李洵一向不喜欢他,那小顺子可是死定了。李洛越想越害怕,虽恼着张小顺不争气,可他伺候自己又一向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来,她早已将他视为心腹甚至是朋友,她哪里能眼见着张小顺就这样丢了性命呢?
李洛想着便一路跑到梁太后的坤华宫,还没说话,眼泪倒先下来了,梁太后叹口气,替李洛擦掉眼泪,无奈地说:“这是大事,母后管不了也不能管。”
“可是母后,儿臣身边就属小顺子最贴心了,皇姐一向听您的话,求求您,救救他好不好?您打他一顿或者关他几个月都行,他必定知道错了,绝不敢再犯的。”
梁太后一向**溺李洛,李洛哭得伤心,她也早就心软了,又想着朝政上的事情自己从未干涉过,此次为了李洛破例一次也未尝不可,李洵也不敢驳了自己的面子,总是救人一命的事情,她总该能帮就帮了,于是说道:“罢了,母后拗不过你,替你说项就是,只一条,若是救下来了,你当管好他,如果以后再犯,那就断不能姑息了。”
李洛这才破涕为笑,赶忙跪下给梁太后叩了头,说:“谢母后。”
晚间李洵到梁太后处请安,梁太后便话赶话地将这事说了,本以为李洵会恼,不料李洵苦笑一声说:“儿臣早就料到她回来求您,您又最疼这个小女儿,最后就定是来逼朕。”
“你这个妹妹重感情你又不是不知,平常死个阿猫阿狗的她都哭半天,这回可是她身边的人,虽说只是个奴才,可自小陪着她,你让她怎么舍得。”
“儿臣知道。”李洵叹口气:“不过这个张小顺心术不正,朕早就有心将他调离洛儿身边,就是怕她跟朕闹,这才姑息了,此次闹出这种事情,您让朕怎么容他?”
“容不下也罢,你就当卖母后个面子,哪怕调他去守灵,留他一条贱命又何妨?总不能为了一个奴才伤了你们姐妹两的和气。”
李洵想想也罢,自己若真的杀了张小顺,依李洛的性子怕是不跟自己闹个天翻地覆也不罢休,如今她刚开始上朝理政,一切进展又都顺利,自己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生出枝节,便点了点头,说:“母后说的有理,朕不杀他就是。”
李洛知道李洵软了下来,自然高兴坏了,忙托人给张小顺带了口信让他不要着急,一切由她来做主就是。也并不怕将张小顺送去守灵,毕竟李洵仍在气头上,过些日子等她气消了自己再求求,再将张小顺调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只要命还在,其余都不是问题了。因此她又颇感谢李洵开恩饶张小顺一命,因此这些日子格外殷勤,朝政之事也学得更用心些,再不敢喊苦喊累,这倒让李洵欣慰些,若是以张小顺一条贱命换得李洛勤奋向上了,倒也值得,到底只是个奴才,翻不起多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