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豆豆捧着药罐子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擦黑。走到家,屋里已掌上灯。这时的灯,当然是油灯,油,是苏子油,这种油,主要用来食用。
散豆豆推开她和木梳住的房门,愣了:炕上放了一张小桌,斗罗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另一边,齐鲁丽蓉盘腿坐在炕上,而木梳,后背垫了许多的被褥,顶着他,也坐在炕桌旁。
桌上,摆着好几盘饺子,这些饺子很小,俗称“子孙饺子”,意寓新婚夫妇,多子多孙。新婚的当晚,必须吃这种饺子。
看散豆豆走进来,斗罗把腿放下了,站在了地上,上下看着散豆豆,“正好,饺子刚刚端过来,上炕吃吧。”
齐鲁丽蓉也附和着,“斗罗说让等着你,我说,一个饺子,等着就坨了,咱们先吃,用筷子扒拉着,省着粘在一起。”
散豆豆笑了,“这是‘子孙饺子’,给新人吃的,我怎么好吃呢?”
齐鲁丽蓉似乎有意调和,“你们昨天合体也不算旧人,来吧来吧,一起吃,你们也多子多孙。我爹说了,特意带出你们俩的份儿了。”
主人这么说了,散豆豆还能说啥?只好把手里的药罐子放到衣柜盖上,来到炕沿旁,看看斗罗,“这回得管你叫七爷了吧?七爷,你上炕里,奴婢在炕边侍候着。”
木梳听着这话不对味儿,就拍拍桌边,“豆豆,你上炕来,顶着点儿我,要不,我坐不住了。”
“是呢,刚才木大人就说他坐不住,罗罗上炕用被褥在后边紧顶着,总算坐了起来,我看着,越来越往那边斜,正好,你上炕给挤着点儿。”
——齐鲁丽蓉这么说,散豆豆又没法抗辩了,只好脱了鞋,上了炕,紧挨着木梳坐了下去。
齐鲁丽蓉看散豆豆坐下,就对斗罗说,“罗罗,给豆豆蒜泥,酱油。”
那时的蒜是山蒜,和我们现在吃的蒜不一样味儿,不过就着一个肉蛋儿的饺子吃,也行;酱油,是最原始的。俗话说“有酱,就有酱油;有酒,就有醋。”酱的上边有一层汤,撇出来就是现代酱油,不过味道差一些,有一股大酱味儿。但和蒜泥和在一起,和现代的蒜酱差不多。
那时吃饺子蘸蒜酱,把蒜泥和酱油分开来装,根据不同的口味儿,可以蒜多一些,也可以酱油多一些。所以,就把两种东西放在食者跟前,凭食者的口味调剂。
斗罗听齐鲁丽蓉这么一说,就把蒜泥和酱油推给了散豆豆。
散豆豆笑着问斗罗,“七爷,七媛管你叫‘罗罗’,你管她叫什么?”
“随主人叫,‘蓉蓉’。”斗罗大大方方很男人。
“看你,”齐鲁丽蓉有些不好意思,“不要叫爹爹‘主人’了,爹不是都跟你说过吗?”
“习惯了……”斗罗仍然闷着头。
齐鲁丽蓉回过劲儿来,“什么都是习惯。哎,豆豆,你和罗罗都在饭堂的时候,互相之间都怎么称呼?”
“我跟他,”散豆豆盯了斗罗一眼,“很少说话。”
一听这话,就有点儿假,散豆豆自己也觉着不妥,连忙补充道,“他干驭人,我在厨内,不常见面,可能都没有你们俩见面的机会多。”
斗罗在旁敲边鼓,“是啊是啊。”
“还说呢,”齐鲁丽蓉装作嗔怪地样子,“我几天也不出一回门儿,怎地有你和豆豆。少说话是少说话,可是,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
“抬头见他头顶上的一片天,低头看到他的脚面子。”散豆豆话说得很顺溜。
——本来,斗罗以为散豆豆是在撇清他们俩的关系,而心生感激呢,可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明显的是在挖苦他,他有些心跳,恐怕齐鲁丽蓉听出什么来。
可是,各怀心境不同,听同样一句话,就有不同的情绪理解,齐鲁丽蓉听了散豆豆这句话,竟然笑了起来,“你个豆豆呀,说话咋这么逗呢!”
散豆豆也跟着齐鲁丽蓉笑了两声,但是,她的眼,狠狠地剜了斗罗一下。
散豆豆夹起一个饺子,蘸了些蒜酱,用门齿咬了一口,看看里边的馅儿,“这是什么肉啊,这么香?”
齐鲁丽蓉轻声轻语道,“是家养的猪肉。就是比野猪肉好吃,野猪肉有些膻,肉丝子还粗,吃着,有时候就塞牙。”
散豆豆冲着斗罗向齐鲁丽蓉一努嘴,“你饺子里的馅儿,尝到了没有?”
散豆豆这是双关语,斗罗明白她说的意思,他急忙回应,“还没还没。”
齐鲁丽蓉不知他们俩这是说的啥。
散豆豆并排靠着木梳,木梳看不见她冲斗罗使的表情,但是,斗罗在他的对面,斗罗的面部反应,木梳看得一清二楚。知道散豆豆给他使脸色了。就腾出手来,拉了散豆豆衣角一下,散豆豆一怔,转过头去,“哥,你干啥呀?”
木梳有些尴尬,“我没在意,碰了你一下。”
齐鲁丽蓉那里大加感慨,“你们之间,哥哥妹妹相称?真真是大好!”
散豆豆白了斗罗一眼,“你们也哥哥妹妹呗?”
齐鲁丽蓉摇头,“我们,不行,我们叫爱称都叫惯了,恐怕一时改不过来。”
“哎,七媛,”散豆豆有些思考状的样子,“人们都说,结婚三天没大小,我问你个事,你不会怪罪我吧?”
“不会不会,过了这三天,你再问,我也不会怪罪你的。”齐鲁丽蓉很开阔。
“七媛,”散豆豆探过些身子,低声问齐鲁丽蓉,“说说你们是怎么……啊,那啥的?”
齐鲁丽蓉的脸呼的一下红了,“你说的是什么呀?”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脸怎么红了?”
“谁的脸红了?你瞎编。”
木梳看到齐鲁丽蓉有些难为情,就喝止散豆豆,拿出一副训斥的腔调,“豆豆,你太突兀了,这桌上,又不是你们姐俩,是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的?没规没距!”
“一会儿吃完了饭,你们姐俩到我们那屋,让蓉蓉说说我们俩是怎么好的,我是怎么追她的。你,不就是想问问这些吗?”斗罗话里的潜台词是,你一问就知道了,在此之前,我们俩什么也没有,我和她结婚,纯粹是他爹爹逼的。
散豆豆接招儿,“行,饭后,这屋是你们俩的,那屋是我们俩的。不许串乎。”
木梳和斗罗一起应声,齐鲁丽蓉掩口而笑。
这么说着,四个人吃的就快了,只一会的功夫,新婚夜饭就吃完了。
斗罗要过去扶持齐鲁丽蓉下炕穿鞋,被散豆豆没好气地扒拉到一边,可是说起话来,却是极其温良的,“七爷,有我在,哪里用劳动你呀?我来我来。”
散豆豆狠狠地瞪了斗罗好几眼,背着齐鲁丽蓉,冲着斗罗空嘴说一大套什么。散豆豆知道齐鲁丽蓉眼的状况,但她又担心,恐怕一时被齐鲁丽蓉看到她的样子。
木梳也看到散豆豆那个样子,他指了指散豆豆,咬着牙,向她发了一个狠。
散豆豆一闪身子,隐在齐鲁丽蓉的身影里,让木梳看不见她,但同时,她也收敛了许多。
帮着齐鲁丽蓉穿上鞋,散豆豆就扶着齐鲁丽蓉走出屋,两个人都笑吟吟的。
木梳哑着口,让斗罗关严了门,担心地问,“豆豆能不能闹起来呀?”
斗罗摇摇头,“不会。她没有闹的理由。让七丫头讲吧,她会证明是她的爹逼着我娶的她,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在这上边,我没过错。”
…………
走出木梳和散豆豆住的房间之后,散豆豆几乎是拥住了齐鲁丽蓉。
齐鲁丽蓉感到了散豆豆的身体和温度。
齐鲁丽蓉笑着戏谑豆豆,“我知道你家大人得的是什么病了。”
“什么病?”
齐鲁丽蓉更是笑开了,“有你这么一狐媚的可人,哪个男人不得病?”
散豆豆戳了一下齐鲁丽蓉,“人家以为满啜水镇就你这么一个温软的人呢,没想到,也是这样的粗砺!主人一看到监管大人被拉到镇子里,第一眼就来看我,那样子像我是个吸血的妖精,把监管大人的筋骨血肉统统都吸入我的肚里!”
齐鲁丽蓉用指尖戳了一下散豆豆的额头,“谁让你这么可人了呢?我一个女人尚且能感到你的慰贴,况且一个男人了?”
散豆豆假装生气,放开了齐鲁丽蓉,“你自己走吧,没人扶着你!”
她俩说着话,走走停停,此时正好走到新房的门口。那时没有玻璃,需要透光的地方,用白布钉着,而齐鲁丽蓉的新房里是用白纱蒙的,本来应该很亮的,但门上的白纱窗今天钉上一块菱形木板,木板上镌刻着一个大大的“喜”字(不是“囍”),把屋里的灯亮遮得严严的,近前,简直是一片黑。齐鲁丽蓉又一下子失去散豆豆的扶持,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双手向刚才散豆豆的位置摸去,有些惊惧地的低声叫道,“豆豆!”
散豆豆上前一把扶住了齐鲁丽蓉,齐鲁丽蓉也用手死死地抓住散豆豆。
散豆豆开着玩笑地威胁着,“你还敢不敢乱说了?”
齐鲁丽蓉缩着肩“咯咯”笑着,“不敢了不敢了,豆豆饶我。”
散豆豆又拥住了齐鲁丽蓉,腾出一只手来,把门推开,扶着齐鲁丽蓉走进了新房。
新房里一股山花幽幽的香气。散豆豆放开眼,屋里一看,只见有许多各种形状的陶罐,里边插着各色的山间野花,就是这些野花,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散豆豆不由地赞叹道,“好香!”
齐鲁丽蓉却说,“豆豆,你扶我去梳妆台。”
散豆豆心里想,都晚上了,还梳什么妆呀?可是,她没说出来,而是扶着齐鲁丽蓉,向屋里一个有一面大铜镜的台子走去。
来到台前,齐鲁丽蓉款款坐在台子前的一个鼓形凳上,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物件,举着,递给了散豆豆,“轻轻拿,细细闻。”
散豆豆接在手里,一看,是一个已经枯干的、龙形花环。
散豆豆转了几转眼睛,“七媛,你属龙的?”
齐鲁丽蓉轻语道,“是呢,我是五月初十的生日。”
“那这个花环,是你的罗罗送给你的?”
“是呢!”齐鲁丽蓉很是惊喜,“你怎么猜到的?”
散豆豆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重又启口,“全啜水镇,就斗罗有这么巧的手。”
实际是,散豆豆和饭堂的另一个姑娘,也接受过斗罗类似的生日礼物。不过,给她的那个猴,不咋像猴,就是人形,腚的后边,有一根尾巴。那当时她也好感动。
可是没多久,饭堂的另一个姑娘也过生日,斗罗也编了一个生肖,给了那个姑娘,散豆豆就吃了滋味儿,斗罗向她解释,“我又没什么东西,不送她这个,送她什么?”
散豆豆又炸了:“啊,敢情送我,也是没什么送的,才送个人不人猴不猴的东西呗?”
斗罗“嘿嘿”地笑,“不过,那人不人猴不猴的身体里边,有一颗心。”
“心,哪里呢?”散豆豆回家真的晃了晃那个不人不猴的东西,里边真有什么晃晃荡荡。
到了家,那个不人不猴的花环,还没有完全枯萎,散豆豆就冲着阳光透视着里边,果然看到有一颗泛着晶莹红光的小石子,散豆豆三下两下就把那不人不猴的花环拆开了,从里边真的掉出一粒红色晶莹的小石头。
现在看,足足有一克拉重——你是说它是宝石?
宝石,还是钻石。
红色钻石,当今就澳大利亚有出产,那时的主要产地却在贝加尔湖,由于那里火山地震频繁,奉献给人类许多这种美丽的石块。
那时人们就知道它贵重,但不知它像现在这样贵重,他们捡到这种原石,用心珍藏了,时而也作为礼物送给他们需要感恩的人。
斗罗给散豆豆这一块,就是他的祖上,在大雪山里救了从贝加尔湖来的一家人,人家无以回报,就送了六粒这种小石块。
装在“人猴”里边充当心的,是其中最大的一颗。
散豆豆拿着这颗“心”,找到了斗罗,问他,“你是不是给她的里边,也放着这样的心啊?”
斗罗摇摇头,哲学意味很浓,“我怎么能‘二心一用’呢?”
那么,现在送给“他的蓉蓉”这个龙形花环里边,有没有如她的那么一颗心呀?
散豆豆把那个龙形花环举至灯前,照射到里边,调着角度看,又轻轻地摇了摇,都没有发现里边有什么。
齐鲁丽蓉笑了,“豆豆,你像是在找什么。”
“能有什么?”散豆豆说着又把生肖干花龙拿了回来,交给了齐鲁丽蓉。
齐鲁丽蓉嗔怪道,“你还没细细地闻闻呢?”
散豆豆这才想起,自己只是轻轻拿了,还没有细细闻呢。而后一点才是齐鲁丽蓉强调的重点。于是,她又把那个龙形的花环从齐鲁丽蓉手中拿了回去,放在鼻子下边细细地闻起来。
鲜花,有一种润润的香气,而干花的香气里,有一种阳光的味道——其实这里还可以细分,被太阳晒干的,和“阴干”的气味是有所不同的。但是,人们一去闻干枯的花草,脑子里自然就忆起被阳光照射的味道来,所以,就先入为主的被阳光占有了。
散豆豆也不令外,她抽了两下鼻子之后,“有阳光的香气。”
齐鲁丽蓉小打了散豆豆一下,“对呢!我这么说,罗罗说,阳光是看的,怎么可以闻?他真不懂!”
齐鲁丽蓉这句话,不知挑动了散豆豆的哪根神经,使她“呼啦”一下想到了“麻肺散”。
原来,医道馆的老先生舒璐噶嘎乾咔被散豆豆说的打动了,想到了“麻肺散”可以使监管大人不至于“整夜缠着”他孙女样的散豆豆,能让她活下去。
可是,吸食多少,是个问题,少了,不管用;多了,有生命危险。
在散豆豆再三催促下,舒璐噶嘎乾咔想到镇长这样用过:比如,人吸食一药匙“麻肺散”,可以把人迷得人事不知,他就趁着想迷倒那人熟睡之际,用手指肚儿挑着一药匙那么多的“麻肺散”,凑近那人的鼻孔,让他自然地吸入,他的手指肚上怎么也沾到一些,所以,那人就是把他手指肚上的“麻肺散”全部吸入,也没有到极限,刚好迷了过去,又无生命之虞。
——如果要是把“麻肺散”撒在一朵鲜花上,让齐鲁丽蓉尽情地闻那朵鲜花,是不是也能把她迷倒,又无生命之虞呢?
散豆豆想迷倒齐鲁丽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