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
梁九功扶康熙进了屋,便回了值勤的小屋里,沉思半响,便叫人去请凝砚过来。
“见过公公,不知道公公叫我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凝砚和梁九功并无多少交情,也不知道为何叫她来,以为是皇上有什么事交待。
“凝砚姑娘请坐,皇上在屋里歇下了,是我有些话想和姑娘说。”梁九功开门见山道。
“公公请说。”凝砚颇为意外。
“姑娘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太后对你另眼相看,方才太后还说要为你做媒,想必也要是王孙公子才配得起姑娘,我是想问问,姑娘心里可有人选?呵呵,你不要见怪,我是想帮姑娘一个忙。”梁九功老谋深算,不知这次打得什么主意。
“公公抬举了,我不过是个宫女,再说了,我心里没什么人选,公公的好意,凝砚心领了,但是,实在无须帮忙。”凝砚未摸清他的意图,说话还是留了几分。
“姑娘是对我不放心?这也对,往日也没什么交情。”梁九功有些急躁,手一放,触到桌面,正碰到刚才的伤口,叫了声痛。
“公公的手划破了,我来帮公公包扎,伤药在哪里?”凝砚看血流了出来,本能地起来帮忙。
“怎么敢劳烦姑娘?我待会儿自己处理就是了。”梁九功推辞道。
“公公不必客气,伤口不及早处理,可能会发炎,你自己包不方便,我既碰上了,还是让我帮你包上。”凝砚满是诚意。
“那就麻烦你了。药箱就在那里。”梁九功指向一个柜子。
凝砚找到药箱,拿出伤药和纱布,小心帮梁九功上药,娴熟的手法让梁九功很是吃惊,他说道:“你学过医术吗?包扎的这样好?”
“没有,多包几次,就顺手了。”凝砚将纱布卷了又卷。
“多包几次,你身边有经常受伤的人?”梁九功好奇道。
凝砚停了手中的活计,想来她是在替胤祯包伤的几次中得到的经验,不禁笑了,回答了“是”,手又动了起来。
梁九功一看到她的笑,加上刚才无意间看到她看胤祯的眼神,立即觉得他之前猜得没错。其实,那日康熙在城楼看到凝砚和胤祯,康熙就觉得凝砚不简单,派梁九功彻查了凝砚的底细,知道了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胤祯帮她逃婚的事,但是始终不动声色。梁九功自然也都知道这些,只是看不出康熙的态度。但是,康熙素来疼爱胤祯却是事实,一直舍不得他分府就是例子。近来康熙的身体越发不好,梁九功不得不早作打算,该投奔谁呢?以前,胤禩和胤禛都有可能,如今,胤禛少管朝事,一心向佛,胤禩又出了这样的大错,恐怕都没有机会了。梁九功最看好的便是胤祯,趁这个机会向他卖好,再合适不过。
“好了,公公记得,千万不要沾水。如果没事,我先告辞了。”凝砚起身要走。
“劳烦姑娘了,姑娘要走,我不拦着了,不过记得告诉你身边那位常受伤的人,兹事体大,明哲保身,小心救不了人自己又受了伤。”梁九功暗示道。
凝砚一头雾水,只点点头,便飞也似的逃了出来。一路上,凝砚再三揣摩,才想出个大概,梁九功知道自己说的易受伤的人是谁,所以才会这么嘱咐自己,他是要告诉胤祯,不要为胤禩出头,这话还真是对胤祯说的,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和胤祯的事?他又为什么要提醒胤祯?难道,胤祯早和他有联系?凝砚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这事需要和胤祯说。
胤禟屋里,胤誐不停地走来走去,胤禟瞧着凝砚准备伤药,胤祯望着来来回回的胤誐,说道:“十哥,你来来回回的,能不能消停会儿?”
“我急呀,八哥怎么那么糊涂,送的海东青都快死了,这不是暗示诅咒皇阿玛如那毙鹰似的了无生机吗?”胤誐才停了下来,说完又走了起来。
“净是些废话,八哥要是知道那海东青快死了,能送来吗?”胤禟也觉得胤誐厌烦,转而又对胤祯说:“咱们现在怎么办?皇阿玛会怎么处罚八哥?要不要去梁九功那儿探探口风?”
“他是皇阿玛身边的人,嘴难撬得很,从来都是油盐不进,要不然能在皇阿玛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吗?他见我们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皇阿玛以为他被我们哪个收买了,从他那儿,怎么问得出?”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心烦,胤祯也没什么好语气。
“倒也是。那我们就一点儿办法没有?干坐着?”胤禟的言下之意,是去求情,但是,求情的结局难料,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要不咱们求情,豁出去了!”胤誐一跺脚,狠狠地说道。
“先别急,皇阿玛不是还没罚八哥吗?我们不要先乱了阵脚,万一不对皇阿玛的心,救不了八哥不说,连我们也要搭进去,那时候就更没有人救八哥了。”胤祯冷静地分析道。
“十四弟,这些年倒是心智越来越成熟,处事也不似以前莽撞,还记得初次废太子时,皇阿玛因朝臣举荐八哥而震怒不已,十四弟拼死挡在八哥前,和皇阿玛叫上了劲。如今的事,要是搁在当年,不知道十四弟还能否如此冷静?”胤禟端起茶,不停地用盖儿来回刮着杯口。
“九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怕事的人。好好好,我这就去向皇阿玛求情。”胤祯赌气要出去。
“慢着,”凝砚一脚跨进来,阻止道:“你不能去!”
凝砚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胤祯,事关胤禩,坚持要和胤祯去他屋里谈。胤祯和胤禟正谈得不愉快,便随凝砚回了屋。
凝砚把和梁九功见面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也捎了话,胤祯听完,道:“他这番话,的确另有深意,他知道我一定想知道皇阿玛的反应,又不好自己来说,所以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告诉我,如果你没听懂,这就是句平常的嘱咐,他也不会摊上什么麻烦。这个梁九功,真是小心。”
“他这样相助,你和他,早有来往吗?”凝砚小心探问道。
“没有,我与他素无来往,他帮我自然有他的用意,不过是向我卖好,这倒稀罕。”胤祯虽然看出梁九功的用意,但是此人多年恪守本分,如今卖好于他必有所求,可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
“那你会听他的吗?”凝砚更关心的是胤祯下一步的行动。
“梁九功在皇阿玛跟前侍奉了几十年,皇阿玛咳嗽一声,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兹事体大,可见皇阿玛气得不轻。八哥这次,凶多吉少。但是,要我明哲保身,不顾八哥死活,我却做不到。方才我说等等看,九哥便嘲讽我越发冷静成熟,言下之意,是我不顾手足之情。”一提这个,胤祯又气恼起来。
“所以你才说要去求情?你哪里成熟了?九爷才激了一句,你不就沉不住气了?”凝砚笑道。
“你也觉得我不该去,明哲保身才是上策?”胤祯满怀深意地看着凝砚,发问道。
“求情的结果是什么,难以预料。其实,很多事情,我们都没弄清楚。八爷不可能自己送两只奄奄一息的海东青给皇上,到底是谁做了手脚,还需要彻查。听说那送鹰的太监受尽酷刑,还是不松口,说是八爷亲自选的,亲自放入笼子里。从他身上,是查不出什么了。这些事,都要有人料理,我以为,与其求情,不如保存实力,把事查清楚,还八爷一个公道,到时万岁爷自然也会免了八爷的罪责。”凝砚晓得胤祯对胤禩的情谊,让他不救胤禩是不可能的,但是如今康熙在气头上,求情是最糟的选择,她总是担心胤祯会受了牵连。
“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也猜到是谁做的了,他果然是暂收锋芒,伺机而动。无风起浪,明日,八哥若无事便罢,若有事,我定不饶他。”胤祯凌厉的目光让凝砚不寒而栗,她何尝没想到是胤禛呢,只是她多不希望是他。
“胤祯,你答应我件事。”凝砚突然极其认真地说道。
“什么?”胤祯回过神,问道。
“明日,不管发生什么,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可以吗?”凝砚担心胤祯万一意气用事,惹怒了康熙,招来灾祸。
“我知道你担心,可我——”胤祯有些踌躇。
“答应我。”凝砚再一次说道。
“答应你的事,就要做到,我怕——”胤祯也怕自己最后还是忍不住,会顶风为胤禩求情。
“那就做到。”凝砚从未如此不待胤祯把话说完。
“好。”胤祯吃力地点头,一切就待明日。
次日,康熙怒气未消,召来众皇子,命人拟旨,责骂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奸险,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也。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太后只顾着难过,康熙都已说到父子恩断,她也救不了胤禩。一旁的凝砚和众人一般,始终低着头,静静听着康熙训斥。
说了良久,康熙剧烈咳嗽后,接着一段喘息,他的身子大不如前,每每生气,更是雪上加霜。英雄暮年,如何不让人心碎?
待康熙平喘,屋里一片安静,众人都不敢言语,这时候,不管做什么,都有可能惹得康熙愤怒而受罚,讲情之事更是万万使不得。可偏偏就有不怕死的。
胤祯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掀起衣服的下摆,正准备下跪。千钧一发,凝砚抢先跪在康熙面前,极其平静地说道:“万岁息怒。奴才自知人微言轻,但是,皇上应该深知八阿哥为人,他绝不是不忠不孝之徒,此事必有隐情,还请皇上彻查。”
众人吃惊地望着凝砚,康熙眉头紧皱,摔了茶杯,怒喝道:“大胆!朕有没有警告过你,守好你的本分!好个凝砚,恃宠而骄,来人呢——”
未及康熙说完,太后的一句“皇帝——”让康熙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拉出去打二十大板!朕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对你从轻发落,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胤祯恍然明白,凝砚为什么要他答应今日不要轻举妄动,原以为她是怕自己为胤禩求情,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不会甘心,想好了要以身犯险,帮自己替胤禩求情。胤祯四肢忍得发麻,他几乎感到自己下一秒就要冲出去,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他答应过凝砚,绝不轻举妄动,说到做到。
凝砚被带了出去,即使从他身边经过时,也没有任何不同寻常,胤祯装得若无其事,只是攥紧了拳头,他在心里笑自己的懦弱。一直到散场,再没有人敢说话。
挨了板子,凝砚只能趴在床上,痛得只哼哼。太后已经命人帮她上药,来看她时,并未责怪她,只是说她糊涂,还问她为什么要替胤禩求情。凝砚只说是事有蹊跷,看着八爷可怜,以为皇上太过严厉。太后半信半疑,告诉凝砚:皇上要怎样教训他的儿子,是他的事,旁的人不可多管闲事,冒犯天颜。很多事,她还小,不该管的绝不能管,尤其是皇上已经决定的事,所谓“金口御言”就是如此。就是错了,也轮不上一个宫女教训皇上,她这次,是吃了大亏。
送走太后,凝砚一个人在屋里躺着,默默想着发生的一切,她没有后悔。太后所言,她自然明白,但是,她了解胤祯的性情,虽说是越发沉着冷静,但是他骨子里那份冲劲儿是怎么也根除不掉的;她也了解胤祯一直视胤禩为知己,要是一个忍不住,替胤禩求了情,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凝砚想到让太后帮忙,但是胤祯提醒过她,康熙绝不希望太后受人教唆,出来说话。上次为胤祥求情,康熙已然对自己不悦,凝砚不敢再去求太后。可总要有人去试着求情,凝砚便自己去了,后果如何,顾不得了。
已是十一月末了,窗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凝砚看不到窗外,还不知情。屋外有窸窣的脚步声,凝砚探了探头,胤祯已经进了屋。
凝砚看到他靴子上白茫茫的,问道:“外面下雪了?”
胤祯应声说是,接着搬了凳子,坐在她床边,满是怜惜地望着她,只道:“对不住。”
“是我自个儿情愿的,你有什么对不住的?”凝砚鼻头一酸,险些落泪。
“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挨这顿板子。”胤祯难过道。
“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是为了八爷。”凝砚明知道他不会信,却还是这样说。
“你知道我最后没了办法,一定还会去向皇阿玛求情,就干脆自己跑去以身试法,替我为八哥求了情,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们不是早就说清楚了,你又何必隐瞒?”几句话便戳穿了,胤祯只是心疼,这二十大板打在她身上定然不轻。
“你知道就好,我只是不想多添负担。”自从乾西五所的那个晚上,凝砚便又似从前般,把对胤祯的心意藏在心里,甚少在他面前提及。两人虽然常常见面说话,但从来无关风月。
“自从你挨了板子,我就开始想过去的事,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如何帮你逃婚,把你带到宫里来。没想到,一晃十年过去了,你却还是一个人孤苦地在宫里求生存,而我,什么都没能给你。”胤祯失落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又道:“凝砚,答应我吧,过了年,我就向皇祖母请旨娶你。”
这是她日夜盼望的,可是,凝砚忍住酸楚,摇头道:“没有那么简单,总要等到我出宫放还,不然不显得咱们太着急。我的婚事,我想自己求太后做主,免得你像三爷一样被皇上误会。”
“可我不想等了,让我来照顾你,躲在我的身后,你不必再这么辛苦。”胤祯并不放弃。
“躲在你身后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想搅了大家的清静。”凝砚无力地笑笑,见他有些落寞,深情道:“胤祯,真正的爱不是趋炎附势,而是同甘共苦;不是你庇佑我,而是我站在你身旁,和你携手共渡风雨。所以,如果你是那棵铁树,我愿做一株栽在铁树旁的牡丹,和你一起沐浴阳光雨露。我记得你说过,让我学会独善其身,可我不想这么做,也做不到。”
“也罢,我知道你做不到的,要是你学会独善其身,此刻也不会趴在这儿了。我了解你的心意,这一生,能与你相识,得我所爱,足矣。”胤祯握着凝砚的手,良久不愿松开。窗外的雪还在落着,园子本就安静,这下更加清冷。这里的宫室不似紫禁城已屹立百年,却也透着看遍世事沧桑的冰凉,似乎只有生存在里面的人彼此相依,才能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