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
自从裕如嫁给胤禛,单论她为所他做的,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感动。
胤禛有时在书房看书到深夜,困倦时便伏案小憩,裕如看到后,每每进来为他披上衣服。起初他不知道,后来听太监苏培盛说后,心里也不免感动。她见到他时,总是面带笑容,每次他去看她时,她都备好了点心和茶,她的茶永远是整个府邸里最新鲜的,只是因为他曾说陈茶叶涩口。她喜欢这个府里所有的孩子,孩子们总和她玩儿最好,有时连他们的额娘都要生妒,不过也许是因为她并不受宠,所以其他福晋格格等不视她为敌,她大约称得上是府里人缘最好的了。可是,也因为她不受宠,先来后来的女人都敢欺负她,胤禛赏的东西,裕如总是拿最不值钱的,每次她都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从不告状。为了这,萦青背地里不知骂过那些仗势欺人的多少遍,可是没办法,这个家的顶梁柱就是不进她主子的屋。虽然嘴上不说,裕如有她的心事,从胤禛的冷淡中,她感觉胤禛似乎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可是自己却偏偏对这个男人倾心,想到当日和凝砚说过的豪言壮语,她有时深感崩溃,得不到丈夫的爱,的确能让一个女人失去了光彩。但是裕如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个执着的人。日子总要过下去,她尽力做好本分,至于其他的,她知道不是能求来的。
可是,今晚,她没想到病刚养好不久的胤禛没有去看嫡福晋,也没有去慰问那两个为他生儿育女的侧福晋,而是到了她这儿。望着裕如一脸的傻相,胤禛笑了,这是他这两个月来的第一个笑脸。裕如反应过来,唤了声:“王爷,你怎么来了?怎么萦青在外面,也没知会我一声?”
“是我不叫她嚷的,不期而至,最是惊喜。”胤禛落座。
裕如笑着,似乎想起什么,道:“王爷用过晚膳了吗?我叫人去准备些。”
刚要走,胤禛拉住了她道:“我不饿,你坐下,我想和你说说话。”
“是。”裕如应声坐下。
“这些天,我病了,未去宫里,所以你和凝砚就断了书信。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你姐姐在皇祖母寿宴上,为皇阿玛伴舞,皇祖母很中意你姐姐,叫她以后在身边伺候。”胤禛像从前一样,有了凝砚的新消息,都会告诉裕如一声。
“这么说,姐姐以后是太后身边的人了,真是该恭喜,可惜我也不能去看她,恐怕还要烦劳王爷帮我捎信。”裕如客气地说,自从有了这书信,胤禛为这儿来看她的次数明显多了。
“总有机会见的,不说她了。说说你,这几年,你吃了不少苦,难为你了。”胤禛低头道。裕如听这话,满是惊讶,轻声唤“王爷……”。
胤禛抬头望着她,眼睛里满是愧疚和赞赏,道:“你,五年如一日,安分守己、有礼有节、谦虚侍上、宽容御下,痴情可感。是我一直没有察觉,你是这样得体贤淑之人,辜负了你的一片深情。我想,就算当日入府的是凝砚,她也未必能做到你这个份上。”
“王爷不要这样说,我总是不及姐姐的。”裕如谦虚,心里暖暖的。
“不,她固然很好,但是有一样,在我眼中,你比她强,那就是你对我好。以前,我宽恕凝砚和你家里的其他人,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今后,我提携你阿玛,看重你家,将全是因为你。”胤禛看着受宠若惊的裕如,她已卸了发髻,一缕发丝从左额垂下,勾勒出半边的鹅蛋脸,和凝砚一样,虽然称不上美艳,但是眼底的一汪清澈令人动容。
裕如听到这话,鼻头一酸,差点儿流出泪来。胤禛抚摸着裕如的脸庞,霎时间,将她抱起,走向里屋。烛影摇红,春宵帐暖……
艳阳高照,花红柳绿,亭台楼阁,香榭水汀,于大处显端庄威严,于小处显细腻秀美。这便是美轮美奂的皇家园林——畅春园。清朝人云,这里“春夏之交,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秋则乱叶飘丹,冬则积雪凝素。”自二十六年首次驻跸后,康熙平均每年都要在这儿住上半年的时光。三月,这座园子里,康熙请皇太后在雅玩斋进膳,共赏梅花。梁九功为康熙倒酒,金桂伺候皇太后,为她将菜夹到面前的盘中,凝砚此刻正守在门口,太监端来金龙红盘,上面是一道新的菜品,凝砚夹起一口,放在嘴里,那太监就候着,等了片刻,才进去,这过程是在试毒。已是最后一道菜了,此时,胤禛和胤祥迈着步子过来了,胤禛毫无表情,也不看俯身行礼的凝砚,最后还是胤祥愣了一下,才让凝砚起来。凝砚本想问胤禛病情如何,可见他并不想理自己,康熙又在里面,所以也不言语。恰巧,胤禩、胤禟、胤誐和胤祯也来了,凝砚没闲着又是一番行礼,胤祯问她道:“你怎么在这儿?难道皇祖母在里面?”
“回十四爷的话,皇上和皇太后正在用膳,皇上吩咐了,若是几位爷到了,请恭候片刻。”凝砚弯着身子,回话道。胤祯从未见过她这样一句不拉地回话,眼睛睁大,随后想问什么,却还是没有再开口。
胤禛睥睨凝砚,众人都不说话了,直直地站着等。屋内,康熙正端详着一只松鹤献寿羊脂玉花篮,里面插着几株梅花,念道:“当年梅雪伴,今岁暮春迟。承欢同家日,孝思莫违时。皇额娘,您最是喜欢梅花,这几株晚梅可还和您的心意?”
“好,好,额娘喜欢,难为皇帝日理万机,还总是惦记着哀家,皇帝自己年岁也不小了,要多当心身子。”太后欣慰地笑了笑。
“皇额娘喜欢就好,梁九功,等会儿给太后送去。”梁九功应声,康熙又为皇太后夹菜,一旁的金桂忙把盘子端过去接,太后满意地笑笑。
门外,胤祉才到,见众皇子都被挡在门外,胤祥并不理他,胤禛和其他人都喊了声“三哥”。胤祉问道:“怎么都杵在这儿?”瞧了眼行礼的凝砚,又道“皇祖母在里面?”
凝砚按方才的话又回了一遍,胤祉道:“我等是奉命前来,既然皇阿玛和皇祖母在用膳,那我们就安心等待吧。”他这句话,不知道的,倒像是他领着其他人来的,可其他人比他来的早,比他候的久。他话音落了不久,金桂扶着太后出了门,康熙目送太后,让众皇子进屋。胤禛心细,无意间见胤祉和太后身边的金桂对视时的眼神,觉得大有文章。
进了门,康熙赐坐,问道:“太子呢?”
“回皇阿玛,太子今日偶感不适,所以托儿臣向皇阿玛告假。”胤祉上前道,自从他告胤褆诅咒太子,太子便因鬼魅缠身之说得以脱身,更复立为皇太子。胤祉仔细思量的计策只是为太子除掉了虎视眈眈的胤褆,为他人做嫁衣,不过太子却感念他的帮助,自此对他很是亲睦。胤祉每日忙于修书,结交文人,又得太子赏识,心中对夺嫡之事也是隐而不发。
康熙显然不高兴,不过还是接着说了正题,“漕运总督和浙江巡抚上奏,浙江杭州、湖州两府的漕米一时凑不齐数目,让朕宽限一月。要不要宽限,你们说说看。”
众阿哥都不做声,脑中转了几道弯之后,胤祉先开了口:“皇阿玛,依儿臣之见,若这两府确有难处,可宽限。”
康熙看了眼胤誐,见他分神,问道:“十阿哥,你以为呢?”
胤誐一惊,回了神,忙回道:“儿臣也以为可宽限,不过一个月是不是太久了,要不十日吧。”
“那还是同意宽限了?”康熙又问,胤誐看了看胤禩求助,见康熙盯着自己,只好道:“啊,是。”
此时胤禩站起来道:“皇阿玛,十弟的意思是对漕运总督不能予取予求。这两府若确有难处,自然可以拖延,可是朝廷的规矩不能坏,不能随便上道折子,哭诉一番,皇阿玛就同意拖延,若是以后人人效仿,朝廷的法度规章就形同虚设了。所以,要许一部分,以彰恩德;又要驳一部分,以显君威。”
康熙点点头,目光转向胤禛,胤禛立即起身道:“自皇阿玛登基,漕运便一直麻烦不断,光是漕运总督一职,前后都已换了十人,这其中因违法贪污获罪离职的大有人在。儿臣认为,今日桑额所奏,只是九牛一毛,皇阿玛这次准他们拖延容易,只是治标不治本,以后难保不会还发生类似之事。所以,儿臣请皇阿玛拿定主意,彻底清查治理漕运。众人皆知,漕运总督乃是肥缺,若要治理漕运,当务之急便是换一位更有才干且清廉的总督。儿臣以为,施琅之子施士纶被皇阿玛喻为‘江南第一清官’,又通钱粮事,定能担此重任。”
“四哥真是深谋远虑。皇阿玛不过是问准不准拖延,你就想到要整顿漕运。漕运是久病难医,岂是换个总督就能百病全消的?四哥自己都说,这总督换了有十任,漕运依旧毫无起色,难道施士纶是再世华佗,能够妙手回春不成?”胤禟轻蔑地说道。
“好了,四阿哥说的有道理,漕运总督确实该再换一位了,何况桑额老了,听说他病得神志不清,却还惦记着为朕办差,你们确实不该怀疑他的诚意。至于换谁,朕还要再斟酌。说了半天,还是没有结论,倒是准不准呢?”康熙用茶盖拨着茶碗口,一边问,一边瞧着下面的人。目光扫过胤誐时,胤誐以为康熙又要问他,便自己起身道:“皇阿玛,儿臣听九哥说,去年冬天苦寒,江浙一带好多农户的庄稼都没收成,虽然没造成灾害,但是粮食难免产量少,不够用。所以要不你就干脆免了杭州、湖州两府的上缴吧。”
胤祉笑他不懂,讥讽道:“十弟以为自己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是这是十几万石粮食,岂能说不要就不要?”
胤祯见胤誐灰头土脸地坐下,起身奏道:“皇阿玛,儿臣以为十哥说的是个好主意。不过,全免确实会让京中吃紧,不如,只免去还未凑齐的,其他已备下的漕米装船运来。冬日雪灾,百姓手中的粮食定然不多,若是朝廷能免去一些,百姓的日子会好过的多,皇阿玛就权当免去的粮食是用于赈灾了,百姓会感念皇阿玛的恩德。”
康熙使劲地点了点头,道:“十四阿哥,所言极是。三阿哥,你回去给太子说,让他照十四阿哥所说拟旨,回复桑额,明白吗?”胤祉不高兴地应承了。康熙又对胤誐说:“十阿哥今日不错,抛砖引玉,也是长处。”得了夸奖,胤誐就像小孩子一般,高兴地朝对面的胤祯笑了,胤祯朝他也是一笑。
康熙这才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的胤祥,道:“朕今日技痒,想下棋了,十三阿哥……”未及康熙说完,胤祥就作揖道:“皇阿玛,儿臣今日还约了巴多明传教士,您是知道的,他们这些传教士最注重守约了,儿臣若是不去,他肯定气得以后都不见儿臣了。所以,请皇阿玛体恤,不要让儿臣失信。”
“那好吧。十阿哥呢?你可有空和朕对弈?顺变和朕聊聊方才你在开小差时,都想了些什么?”康熙见胤祥不愿,脸色稍稍有些生气,立即转向胤誐,胤誐为难道:“皇阿玛,儿臣想什么,都瞒不过皇阿玛。陪皇阿玛倒是没问题,只是儿臣棋艺差,怕皇阿玛下的不尽兴。”
“棋艺差,就该多加练习。那其他人呢?都没有空儿?”康熙脸拉了下来,继而问道:“十四阿哥,就你了。”
“儿臣遵命。”胤祯回道。
“朕要下个棋,只有下旨,才有人肯奉命陪朕下棋,你们如今都是贝勒王爷的,朕使唤不动你们了。”康熙气道。
胤祯见势,忙道:“儿臣失言。其实,儿臣方才就想说陪皇阿玛下棋,可是一想,三哥、四哥、八哥、九哥都在,不该争先,皇阿玛也未必想与我下棋,所以才没有开口。儿臣近日有人对弈,正好有一个难解之局,想请教皇阿玛。”
“说得和真得一样,朕倒要瞧瞧是不是真的。以后尽孝这种事,不分长幼,把你那些奇怪的想法都收了。”康熙虽然还是怪罪的口气,不过脸色的愠色已褪去。
众阿哥离开,胤祯自留下陪康熙下棋。
出了雅玩斋,胤誐满心欢喜,道:“今日多亏八哥和十四弟救场,不然我又要闹笑话了。没想到,皇阿玛还称赞了我。”
“若是‘抛砖引玉’这样的话都算作表扬,老爷子可真是太看得起你了。”胤禟取笑道。
“九弟,你从何处得知去年江浙雪灾之事?皇阿玛看来是知道,可我从未见有折子上奏此事,难道是密折?那你如何见到?”胤禩还在好奇此事。
“我没见什么折子,我是听我门下的掌柜说的,那时我正好让他去江南置办货物,他回来时告诉我的,是他亲身经历。”胤禟解释道。
“九哥,这些生意还真能排上用场。”胤誐正说着,胤禩三人停了下来,只见前面不远处,凝砚刚碰到胤禛和胤祥,正在行礼。胤禩三人便隐身花丛后,静默地看了一会儿。
那边,凝砚行完礼,便见康熙身边奉茶的葵心也在,她见凝砚来,福了福身子退下了。凝砚以为她也是偶然遇上两位爷,许久以后,她才知道并未如此。
凝砚开口道:“四爷身子可大好了?”
胤禛看了看她,见她这样问,不好太不领情,便道:“已经好了。许久未通书信,裕如很挂念你,如今我病好了,可以继续为你们姐妹送信了。真是命苦。”
胤祥一笑,听凝砚道:“四爷不用命苦,我想着以后不与裕如通信了,以前的信,我也烧了。我虽然不知道德主子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可万事还是小心为妙。在德主子那儿,吃了一次亏,如今在太后身边,不敢不谨慎。再说永和宫毕竟你们都熟络,可宁寿宫人多眼杂,出了事,你们也护不了我,所以,还是别冒险了。这是我给裕如的信,信中解释了一切,免得四爷为难。”
“你倒皇祖母那儿,不过才有两月,行礼回话都比以前周全不少,可见规矩大是好事,能把人吓破了胆,再不敢胡作非为。”胤禛接过信,放入袖口。
凝砚只觉得胤禛有些古怪,说话口气格外地冷,便看向胤祥求解。胤祥一副不知道的表情,他也觉得奇怪。见三人站着都不说话,凝砚便告退了。
胤禩三人看了半晌,见凝砚走了,便也离开花丛,从另一条路走了。胤禟道:“那丫头给老四了一封信,她和老四一准有问题。我以前就见过她和老四独处,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就是,她和四哥是什么关系?十四弟不是说,凝砚喜欢的是他吗?那凝砚去见四哥做什么?”胤誐百思不得其解。
胤禩静了片刻,才道:“我以前也以为她不过是个宫女。不过,十四弟对她格外不同,她对十四弟也是情谊不浅,所以我也渐渐高看她几分。不过,今日之事,确实蹊跷,你们留意些,最好有真凭实据,咱们有机会,还是要提醒十四弟呀。”
胤誐和胤禟俱应是。
本章解读:
裕如得宠这个点,是为乾隆的诞生设下的。
关于赏梅之事,也是历史上有记载的,大约是在康熙起居注里。至于江浙粮食之事,也是历史上有的事情,当然康熙有没有问诸子意见,就不得而知了。笔者是根据各人性格安排他们的回答。其实,笔者很喜欢这一段,虽然有争锋,但笔调闲适。十爷是个可爱的人,这是公认的,但这里的九爷犀利之余,每每讽刺挖苦人,都非常有趣。
胤禩兄弟怀疑凝砚,这里算是个开始,其实凝砚和胤禛的关系,确实惹人怀疑。九爷似乎是第六感最强烈的,对于凝砚的质疑,主要是他,后面还会有体现。
下一章,应该要适当回归到凝砚和胤祯的感情方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