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康熙四十八年
次日正午,为了迎接胤祯平安回家,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宝吟见胤祯的手臂有伤,不怎么动筷子,便夹菜给胤祯。平春见了,也夹了一口,送到胤祯嘴边,胤祯张开嘴吃了,平春得意地不得了,一副向旁边妻妾示威的样子。胤祯只是笑笑,倒是给弘明挑了一块上好的鹅肉,把小家伙乐得,直道:“谢谢阿玛。”
此时,一个太监进来通禀,说是永和宫的绛菊姑娘来了。
“十四爷吉祥!娘娘派奴才来给十四爷送三七粉。娘娘说这药止血散瘀,请十四爷用温水吞服,每日两次。”绛菊恭敬地将药递给胤祯。
胤祯命侍女接过药,道:“好,告诉额娘,我会敷上的。”
“是,那奴才告退了。”绛菊弓下身,正欲往后退,只听胤祯又说:“等等,怎么是你来的?凝砚呢?”
听着这话,平春停箸,似乎很不屑。绛菊心领神会,答道:“哦,凝砚身子不适,所以娘娘派奴才来了。”
“身子不适?怎么回事?严重吗?有没有请太医看看?”胤祯一句接一句的问道。
“十四爷放心,不严重,不用请太医,再说奴才们都是贱命,哪请得动太医呀。”绛菊面露尴尬。
“爷,都说没事了,不用管了。不就是个奴才吗!”平春拉着胤祯道。
胤祯推开平春的手,说着便走了出去:“我去瞧瞧。”
绛菊只能跟着出去了。平春气得撅着嘴,看着宝吟,没好气地道:“姐姐,为了个宫女,爷抛下这一桌人,连团圆饭都不吃了,算怎么回事?”
“凝砚毕竟是额娘身边的人,平时和爷走得近些,这次也是她舍命陪爷出去的,爷关心她也是寻常。吃饭吧。”宝吟此刻也没有心思吃饭,但是她是女主人,场面该撑还得撑。
“我吃不下,先走了。”平春放下筷子,草草行个礼便出去了,出来后,道:“揣着明白装糊涂!”
宝吟显然听到了,但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去。一桌人都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
到了永和宫,见胤禛正和德妃说话,胤祯没进去,直奔耳房。轻叩门,听得里面说:“进来。”胤祯推门而入,只见凝砚躺在床上,无精打采,面色稍白。
“十四爷,你怎么来了?手臂上有伤,出来不怕被人发现吗?”凝砚有些吃惊,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怎么来了?我还想问你,你怎么病了?一定是路上走得急,你身子吃不消了。”胤祯自责,关切地看着凝砚。
“不是,我没什么的,就是肚子疼。”凝砚捂着肚子,似乎疼得不轻。
“怎么疼成这样,我派人去传太医。”胤祯刚起身,便被凝砚拉住。
“别去,不用麻烦太医,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好友来了。”凝砚指的是月信,原在家时,家里的女人都这样称呼,隐晦些。她痛经,每次都疼得只能在床上呆着,是老毛病了。
“你疼得都冒汗了,怎么会没事?”胤祯并未听懂“好友”,还是不放心。
这时,绛菊进来,说是四爷来了。一转身,胤禛就已经出现在两人面前。胤祯起身,叫了声四哥,凝砚唤了声“四爷”,胤禛落座,示意他们不必拘礼。
“四哥,你和凝砚说会儿话,我去传太医。她这副样子,还总说自己没事,不看怎么得了?”胤祯准备出去,凝砚又忙着阻拦。
胤禛边听边打量着凝砚,又想起在门前见到宫女拿出去的衣物,道:“等等,十四弟,不要急。我想你现在请太医来,无济于事不说,还会让凝砚尴尬,坐下吧。”
胤祯想了想,宝吟以前也有过这种状况,似乎明白几分,道:“你不会是……”
凝砚点点头道:“我不是说了,我好友来了。”说完,凝砚才想起,也许宫中不这么称呼。
“你管这个叫做好友?”胤祯突然想起“不弃友”,心里特不得劲。
“对呀,有何不妥?”凝砚一脸“无辜”。
“它怎么会是你的好友?你不知道这个晦气得很,不能祭祀、不能参加喜宴?没人和你说过?”胤祯觉得好笑。
凝砚道:“晦气?这有什么可晦气的?”
“好了,你一个姑娘家,嘴上有个忌讳,别提这个了。”胤禛不说话,凝砚只顾着和胤祯斗嘴,都忘了他还在旁边,一下子脸红了。胤禛说这话时,倒觉得,如此说话连男女之防都没有的两人心思单纯,不太可能有什么,不过,还是不能不防,自己倒是该加紧争取凝砚的心。
“她一和人斗嘴,什么话都扯得出来!哪还记得忌讳!胤祯没好气道。
“我看是遇上了你,才什么话都扯得出来。十四弟,你也过了弱冠之龄,是个大人了,以后少让额娘操心,少让别人跟着受罪。”说完,胤禛还不忘看凝砚一眼。
胤祯听着蹊跷,可也没多想,只是点了个头,他向凝砚望去,想起这次把她带出去,一路也没少受苦,竟觉得当时真是草率了。
凝砚因为疼痛,不想说话,但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也知道胤祯心中疑惑,便问道:“四爷,年大人还在京城吗?”
胤禛倒是好奇凝砚居然问起年羹尧,停了停道:“我并未见他,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陈年往事,随口一问。四爷,不必在意。”凝砚不着痕迹地回道。
“那好,我先走了。十四弟,你若无事,也早些离开,让凝砚休息吧。”胤禛起身离去,胤祯只说再呆一会儿。
待胤禛离去,胤祯问凝砚:“好端端的你提年羹尧做什么?”
凝砚静了半晌,理着各处的关系:年羹尧知道自己进宫是四爷告诉的,这么说,他们早已有交情。四爷方才说的话,乍听不觉得,可若是他和年羹尧真有联系,那话显然是已经知道十四爷和我出宫的事,他一定能想到十四爷去了哪里。他会怎么做?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告诉十四爷?怎么说呢?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胤祯盯着发呆的凝砚,问道。
凝砚迟疑片刻,为了不让他们兄弟之间更加不睦,互相提防,还是不说了,便道:“十四爷,四爷毕竟是你亲哥哥,你要记得,兄友弟恭。”
“你近来时常这么说,究竟为了什么?”胤祯不免奇怪。
“没什么,这不是娘娘希望的嘛。”凝砚掩饰道。
“我知道额娘自然是希望我们和睦,可你也瞧见了,我和他没什么话说,还有上次他袖手旁观的事,哪里是把我当成亲弟弟?我和他,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胤祯落寞地说。
凝砚瞧着,只剩叹气。胤祯见她是个操心命,嘱咐道:“好了,你还是少管别人的事,好好养病吧。我走了,回去吃饭,刚动筷子就来看你了,哎,造的什么孽。”便闲笑着便出去了。
五月初二,这天是凝砚的生日。凝砚此刻正在屋里看书,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德妃放了她一日假。绛菊在一旁研究怎么泡茶,各种茶叶和茶具摆了一桌子。两人静静地坐着,各干各的事。突然,有人敲门,绛菊起身开门,一看竟然是胤禛,面色绯红地行了礼:“四爷吉祥!”
“在泡茶?”胤禛示意她起身,一进门便看到满桌茶具。
“她在学泡茶。娘娘说,皇上嫌咱们这儿有好茶都泡不出好味儿,所以绛菊就苦学茶艺,还专门请教了皇上身边奉茶的葵心姑娘。”凝砚放下书,抢答道。
绛菊微笑地站着,招呼道:“四爷怎么有空过来,这乱的很,都没个坐的地方。”
胤禛拉过一个板凳坐下,静静地瞧着一桌的茶具,问道:“既然学习过了,我倒考考你,皇阿玛最喜欢什么茶?”
“洞庭碧螺春。”绛菊立即答道。
“不错,这茶本叫‘吓煞人香’,皇阿玛以为不雅,所以赐名碧螺春。宫里的贡茶最多的就是这个。”胤禛点头,继而又加以解释。
“那四爷最喜欢什么茶?”凝砚看着绛菊,也考问道。
“普洱。”绛菊和胤禛异口同声道。胤禛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又道:“其实也不是,我只是常常喝普洱,最喜欢的该是峨眉雪茗。此茶,又名清明香,产于峨眉峰巅,冬寒未解之时出芽,春雨初霁之时采摘,摘时必用拇指和食指指尖,否则茶味顿失。”
“这般繁琐严苛,这茶定是难得。”凝砚想,真是复杂的人喝复杂的茶。
“的确,所以我也不常有。不过正是难得,喝到口中才更感喜悦畅快。试想经过漫漫寒冬蕴藏,在暖春时节收获,厚积薄发,自然别有风味。”胤禛说是品茶,实则是心境。
凝砚心里想起一人,又问道:“那太子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三爷、十四爷喜欢什么茶?”
绛菊一时慌了神,略略沉静道:“太子爷他们又不上咱们这儿喝茶,我就没问。”
凝砚倒是好奇,她怎么偏偏问了四爷的?凝砚并不饶她,道:“太子爷是不来,可十三爷、十四爷总是来的,难道你也没问?”
“我问了的,十三爷喜欢的是泰山银针?还是恒山银针?华山……”绛菊两个食指相对放在唇上,想了又想。
凝砚笑道:“五岳就快被你一一说了个遍,倒是什么山呢?”
“哎呀,我这记性,十三爷的茶,葵心讲得很细,说是形似银针、色泽鲜亮,若遇雨雪风霜,不能采摘等等。怎么偏偏是什么山,我给忘了。”绛菊还在苦思冥想。
“是君山银针,君山就是洞庭山。”胤禛接道。
凝砚偷偷笑了,又问:“那十四爷呢?”
“这个我记得,只有两个字,屯绿。”绛菊说完,舒了口气。
“屯绿?这什么名?方才那些多雅,十四爷喜欢的这茶一准不值钱。”凝砚笑道。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屯绿就是屯溪绿茶,此茶也是贡品里的珍品,十四弟可是挑剔的很,那茶可炒可烘,十四弟只喝烘青,因为烘青的茶泡出来,茶色微黄泛绿,茶味醇和香厚,茶水清明透亮。”胤禛端起一杯茶,仿佛那里面就盛着屯绿泡的茶。
凝砚听得入神,想想道:“到底是皇家龙子,我还从不知道有这么些个好茶。”
“那当然了,喝茶也是学问。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喜欢喝白水?”绛菊戏谑凝砚道。
“我实在喝不惯这里的茶,都是沉渣,就像苦药汤子,还不如白水解渴。”凝砚以前在家,虽然也没有宫中的贡茶,可也比这里宫女喝得茶要好得多,自然是喝不惯的。
胤禛只是笑笑,道:“绛菊,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凝砚说。”
绛菊点点头,递给胤禛一杯茶后,便出去了。
“裕如和我说今儿是你的生辰,她让我捎给你一份礼物。还说,前些年,不方便联系,一直都只是挂念着这一天,没法儿送你礼物,想你也会谅解。”胤禛拿出礼物道。
“让她不要这样说,我作为姐姐,都没有送过她一份像样的礼物,她还惦记着我,我已经惭愧得不得了,怎么会怪她?等到葭月的时候,麻烦四爷替我给她带一份礼。”凝砚心里暖暖的,无论如何,她和裕如多年的姐妹情总是还在。
“好。帮别人送完了,这份是我的,送给你。”胤禛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凝砚吃惊地看了一眼胤禛,忙推辞道:“不必了,生日没什么重要的,四爷怎么还准备了礼物?”
“拿着,我也没费什么功夫,从皇阿玛以前赏的东西里随手挑了一件,你就权当戴着玩吧。”胤禛拿着礼物,再次送到凝砚面前,凝砚不好再推辞,就接了过来。
“好了,东西都送完了,我该走了。”胤禛转身离去,凝砚送他到门口后,回到屋里。打开包礼物的盒子,里面是一封信,上写着:
凝砚吾儿,
听裕如谈及你事,如今之局面,阿玛亦爱莫能助,惟愿你谨慎行事,及早平安放还出宫,一家团圆。
落款是“阿玛”。凝砚读完,心酸不已。自己已多年不与家中联系,没想到阿玛还记挂着这样狠心的女儿,心中难过非常但又万分高兴,因为阿玛终于原谅她了。凝砚打开胤禛的礼物,是一个金镯子,雕着镂空的花纹,镶嵌着三朵白青相见的花,是景泰蓝的工艺。镯子华丽不失素雅,真是漂亮至极。
“好漂亮!”绛菊不知什么时候进的门,把凝砚吓了一跳。凝砚忙收起信,连同盒子一起放进柜子里,听得绛菊又说:“是四爷送的吧,给我瞧瞧。”
凝砚拿出镯子,递给她。绛菊打量一番道:“凝砚,你真是好福气,这个镯子肯定价值不菲,你都不用领月钱了。”
“得了吧,我还是觉得领月钱安心些,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没有这个镯子。”凝砚知道胤禛为什么送她镯子,总觉得拿着心有不安。
“真的?那你把这镯子送给我吧!”绛菊实在喜欢这镯子,开口道。
“这,不好吧。”凝砚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怕胤禛见她把礼物送给别人,会生气。
“我就猜你舍不得。”绛菊撅着嘴,有些不高兴。
凝砚一见她这样,忙说:“不是舍不得,这样吧,送可以送给你,不过你可不要在四爷面前戴,千万不能让他看见。”
“真的?送我了?你不后悔?”绛菊又喜又惊道。
“不后悔,送你有什么好后悔的。咱们俩天天都在一起,你是我的好姐妹,你喜欢,我当然要送给你。再说,我也不戴这些,留着它,也没用。”凝砚走到绛菊身边,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放心,四爷不会瞧见的。”绛菊戴上手镯,高兴的表情中隐隐有一丝悲伤。
这天,盼晴来看凝砚,两人说起话来。
“小妹妹,这是我和爷送给你的礼物,请笑纳。”盼晴拿出礼物,笑道。
“你们怎么又准备了礼物,年年都这样送我好东西,我都愁死了,不知道我该还些什么礼?和你们这些做主子的人交朋友,还真是费钱呢。”凝砚戏谑道。
“原来小妹妹是这样小气的人,放心好了,不用你送,其实都不太在意这些的。”盼晴道。
“我今年可是要发财了,一股脑的都跑来送我礼物。”凝砚开玩笑道。
“都来?除了我们,还有谁?十四弟?”盼晴探问道。
“不是他,是四爷和裕如。娘娘也赏了一条翡翠项链。”凝砚心里奇怪,盼晴怎么想到胤祯?
“十四弟居然没送你东西?我想他一定备了大礼,过两天一准送来。”盼晴边说边观察凝砚的反应,竟也没看出她的失望。凝砚并不在意这些,只点点头,笑道:“也许是吧。”
“小妹妹,你看,今年你已经十八了,我估摸着也是时候为你寻个人家了。你本来也是大家闺秀,现在做着伺候人的事,我心里总是不好受。”盼晴说出了心里话。
凝砚一脸不解,笑了笑说:“盼晴姐,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我没觉得伺候人苦呀。”
“我知道,德母妃对你不错,可是,你总归要嫁人的。嫁了人,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和幸福。当然了,要找你心仪的人。你就好好想想,有没有合适的,我帮你张罗。”盼晴的眼神分明是在暗示凝砚大胆说出来。
“我们不是约定过,要按自己的心意活着,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好,不需要嫁人。”凝砚傻傻的表情让盼晴不知怎样才好。
“小妹妹,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姐姐?每次我和你说这个事,你要不就打马虎眼,要不就断然拒绝,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以我的经验,你这个年龄的女子没有一个会不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的。”盼晴气一上来,干脆挑明了说。
凝砚忽然一脸落寞,拉着盼晴,让她坐下,叹了口气说:“你不要生气,我怎会不把你当成姐姐?在这个宫里,知道我真实情况的没有几个,我能说体己话的就只有你了。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不是不愿意和你说,只是人事纷扰,我也心乱如麻,很多感受欲说还休,想的多了,自己都烦,更何况尽数对人说呢?你就不要问了吧。”
“算了,我是为了你考虑,真不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我只说一句话,有些人,能抓住时就及时抓住,等待未必是良策。”盼晴意味深长。
“我明白你的好意,我都明白。”凝砚只是点点头。
盼晴走后,凝砚暗自神伤,走到桌前,用残墨在碎纸上写下:此生如斯,心难止水,常叹有无,只恐凄婉未已。
本章解读:
四比十四大10岁,所以在他眼里,十四并不成熟,不稳当,凝砚虽然和他走得近些,两人却五年来关系毫无实质变化。故而四并未十分怀疑十四。要知道十四当初完全可以把凝砚安排到自己身边伺候,但他没这么做。但年羹尧的一番话,让四有所警觉,故而观察两人,发现不过是小儿女姿态,所以怀疑之心渐息。
盼晴是个好友,一心为朋友着想,热情洒脱,她是真心希望凝砚幸福的。可凝砚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她还是缺乏一些勇气,她不可能自己去告诉胤祯,当然暗恋不会一直下去,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日,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