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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妆次第攀上清凉山麓,浓艳春色被挡在一墙之外。园内山水抱朴,不堪雕琢。
“庄姑娘,你喜欢读什么诗文?”
“我不识字啊。”
“那你陪我下盘棋如何?”
“我也不会下棋。”
“你好弹哪首琵琶曲呢,庄姑娘?”
“嗯,虎娘没有教我音律……”
庄无颜羞愧垂首,皇甫继勋嗤嗤笑了。若对着别人,他不会发出引人误解的笑声;但对着庄无颜,瞧那两道弯弯的娥眉弯成歉意十足的形状,皇甫继勋直笑她的坦白。
庄无颜瞟向高悬壁上的一把玄绛长琴。
“那是‘瑶琴’吗?”庄无颜似在云香楼见过。
皇甫继勋按膝回头望,“那是‘卧箜篌’,和琵琶有些相像,近年会弹的人不多了。”他内心燃起一个非常的念头,“庄姑娘,我来教你弹奏一曲吧!”
圆月朱窗照水,水镜倒揽鹅黄暖绿。日头偏西未落,正值柔美之时。
窗前,皇甫继勋席地坐,琴首搭膝头,琴尾拖置于地上一袭珍珠银粉绢。
庄无颜跪坐他身侧,聚神看他右手两指捏持玳瑁甲制成的琴拨,依次拨动五根丝线。随着他的左手在桐木琴身移动,竟奏出高高低低的零星声响。
接着,皇甫继勋神情一转,玉珠般的清脆琴音自他指尖倾泻而出。
琵琶声促,而卧箜篌天生极富轻灵、充盈之美。那是庄无颜听过最美的乐音。
“庄姑娘,你来试试。”皇甫继勋将琴拨递到她手上,“学会五音并不难。”
“我?”庄无颜从不是手脚敏捷的女孩儿啊!
她九岁时,虎娘对尝试教她琵琶的阿寻姑姑说:不要浪费时间,无颜女一辈子也学不会。阿寻姑姑把琴艺传授给来燕楼另外一个年长她几岁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学会没多久,便离开了来燕楼。庄无颜再无缘触碰任何乐器。
“我真的可以吗?”庄无颜置疑,皇甫继勋微笑,五弦琴轻放她膝头。
近看,那琴身素漆一色,做工极为精细考究,一山一品的螺贝纹饰打磨得光净生辉。庄无颜仿照刚才皇甫继勋的样子,放手一拨。第一下,扑空了。第二下,太轻了。
庄无颜垂手,手背却被皇甫继勋握起、放回弦上。庄无颜微惊,皇甫继勋不知何时从后环住了她!
“左手放在这里。右手向下,是抹。向上,则是劈。”皇甫继勋将庄无颜半拥怀中,耐心讲解。他的动作很轻、他的吐息很近……令庄无颜不觉想起一人!
其实,半张木面可以透露很多细节,只是庄无颜潜意识里根本不敢将二人作联想,
不、不,庄无颜在心里猛摇头,这不可能,皇甫将军怎么会是钟离公子?
她刚想主动脱离皇甫继勋僭越礼数的怀抱,丫鬟叩门而入:“少爷,左统领……”话到一半,丫鬟瞧见二人的姿势,慌忙落首:“奴婢、奴婢先行告退!”
“哎?”庄无颜推开皇甫继勋,皇甫继勋咯咯笑着留下丫鬟:“左统领怎么了?”
丫鬟只得禀告说:“左统领回到庄子,在外求见少爷。”
庄无颜望向已等候门外的半缕人影,却听皇甫继勋高声回绝:“告诉他我有客人,叫他按照规矩自行打点,不必来问我。”
“是。”丫鬟倒退出屋。
庄无颜无语动眸,新夫人不见、属下也不见,这叫皇甫继勋的男人是否表现得有点反常呢?
“庄姑娘。”屋门合上,皇甫继勋团腿转坐,沉眸含笑,“这样教琴太枯燥了,难怪庄姑娘你不喜欢。我为你弹一曲,边弹边教,你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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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西关,下水门。
内秦淮河与外秦淮河水汇于唐国都城魏巍西关脚下的一块叫作白鹭洲的江心沙渚。
“属下又去冯府走了一趟。告密的嬷嬷自称冯家下人,其实冯家根本没有那人!”船舱内,路孝和气愤捶拳,“将军,属下中了冯家的奸计啊!”
林仁肇细想他自南昌府上到金陵城来的一幕幕,早在他夜探冯府失利时,就该想到:“有人出卖我们,但他未必是冯家的人……”
路孝和疑问:“出卖?将军是指?”
“哼,朱瑾弑主、朱元投敌,南朝不乏江北武将祸乱朝廷的先例,只怪我太掉以轻心了。”经历数度的挫折与背叛,林仁肇爆发满腔的怒火,“他表面上派他的府卫统领接应我、向我传递内廷的消息,实际上,与冯延鲁是一丘之貉:皇、甫、继、勋!”
“皇甫家?”路孝和稍想,“冯家的嬷嬷是左统领带来的……”
左佶,是皇甫继勋的耳目,放在他们身旁监视。查元恩,隶属子城司,是皇甫继勋的腿脚。断线渐拼凑成一个圆,如此,便说得通了。
想来皇甫家今日与冯家的干戈起得唐突,横街之上乃皇城门面,朝野重臣何需斗个你死我活?一切怕是皇甫家的障眼法,为了扰乱林仁肇的判断。
——皇甫继勋,比起冯延鲁那老贼,阴险狡诈有过之而不及!
“事已至此,皇甫家决不会放猛火油在城中过夜……”林仁肇心中考量战局,“一会儿由西关出城的船只,哪只最大最招眼,猛火油就藏在哪只船上。”
“将军,要属下们攻船吗?”路孝和望舷窗。
“不。”林仁肇的黑瞳燃起雪恨之光,“我要你们放把火,把船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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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内城,抱璞山庄。
皇甫继勋袖抚琴身,玳瑁甲划过琴弦,茭白絮舞圆月窗。
曲子伊始如烟,且轻且慢,徐而加重,绕梁婉转。庄无颜怔怔没入曲中。
那男子的脊背挺得笔直,宽阔厚实的臂膀不似常常鼓琴、倒像是勤于骑射。皇甫继勋。南朝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为她坐弹一曲卧箜篌,任谁只有哑然失笑。
庄无颜没有笑。他身上共存着些许矛盾的影子,却因他的专注,变得和谐而独特。
曲行至半,皇甫继勋兴起,随曲而歌:“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奇的是,庄无颜竟也在心底跟着哼唱,仿佛此曲她早烂熟于心!
皇甫继勋抬眸,弦上音断。庄无颜问:“这是,什么曲子?”
“玉楼春。”皇甫继勋道,“那年七夕,国主召群臣于北苑结宴,国主亲填此曲,前周后和以烧槽琵琶……”讲到这,皇甫继勋回忆的面孔流露一线暗默,转瞬又作笑,“呵,我跟宫中乐人要得琴谱,很久没有弹了。”
庄无颜轻微颔首。即是说,曲目来自唐宫,她不会碰巧听过。
“庄姑娘,你来试试?”
——琴弦触手,尽管是那么得不可思议,她确信在久远的梦中听过这支曲子!
庄无颜静思斜坐,磕磕绊绊却不失准确地接连拨出音符。她并不觉是自己在演奏,而是额外有一人依附着她,冥冥牵动着她的两手!
窗外飞絮染上一层红冶,不知不觉,庄无颜完整奏出一遍又一遍,欲罢不休。
皇甫继勋轻挑眉头看她。再简单的曲目也不可能一次学会,何况她说她不识音律。这女孩儿,究竟是什么人?
夕阳悬挂天边一线,日暮如约而至。庄无颜侧首拨奏丝弦,皇甫继勋后倚身听,全然不去打搅。
一阵不寻常的骚动传入屋来,皇甫继勋违愿欠身。庄无颜歇琴,丫鬟门外犹豫。
“进来吧。”皇甫继勋伸一个懒腰,丫鬟推门:“少爷,不好了,山下起火了!”
“起火?”庄无颜忙寻向西窗,见远处一束浓烈的黑烟冲破红云直上,她从未见过那样躁毒的火光!而皇甫继勋,与其说诧异,不如说意外中带着充足的冷静。
他敛容起身,交代丫鬟几句,留下一个疏远的背影。
“庄姑娘,轿子备好了,请随我来。”丫鬟抱起卧箜篌等候。庄无颜不解望她,丫鬟伶俐笑答:“少爷说,姑娘弹琴的样子很美。这副琴,是姑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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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东西?火舌竟能浮在江面上?”
“快,城门的人手不够,快去子城司找人来扑火!”
西关城门被大火映得黑红,污浊烟云在日暮空中拖出数里可见的尾巴。水面薄薄一层黑绿油脂随波潜入城门,逆流而上,被内秦淮河水稀释。
与城中百姓的视线相反,宋小石一路跑过饮虹桥,侧身进入来燕楼小院。
“虎少爷?”宋小石扫一眼院子,只有林虎儿一人。他两步上前抓过林虎儿的手,塞一包铜钱给他说:“这是林将军的店钱,告诉虎娘,我们不回来了,哦,还有……”他掏向衣袖,“这封信,你帮我交给我哥。”
说罢,宋小石转身,林虎儿拉住他问:“小石头,你要和林将军走了?”
“嗯。”宋小石默认。林虎儿昏了头脑,扣住他道:“那你带我一起走吧!”
“虎少爷。”宋小石拨开他的手,真心劝他,“林将军在金陵树敌太多,不能久留。我们此去,或许一年、或许三年。我小石头无根无蒂,四海为家。你若随我们走了,就不怕虎娘和阿拐婆伤心吗?”
“可、可是我……”林虎儿情急,横端起两道粗眉,圆阔额头通红。
宋小石清楚他执著所想,不忍揭示道:“虎少爷,你醒醒吧,林将军他不可能是你爹!我跟随他是为了出人头地,你又是为了什么?”
林虎儿一听,残留的一点希望破灭了,他颓然放手。宋小石往院门走两步,停下,回来抱住浸湿眼角的林虎儿,大力拍打他的背,“虎少爷,好好照顾来燕楼。”
“嗯,保重……”林虎儿送别。宋小石抽身抬头,“哥?”
归来的宋大石立小院门口。
来燕楼西墙外,秦淮水面在最后的日光中泛着诡异的花纹。
背倚河柳,遥望对岸灯火初升,宋小石笑笑:“哥,你记得吗?上次我们在这儿吵了一架,我说要离开来燕楼,你不愿意。呵呵,那晚我跑到胡打铁的银楼瞧见他藏宝贝,第二晚我就带着无颜去偷……”
“你还把偷来的金钗掖给我,叫我送给无颜,害我们出丑不小!”宋大石与宋小石肩并肩北望,柳风拂动二人的头巾,宋大石叹气:“唉,算了。瞧在你混进刘府,努力为虎娘他们洗刷冤情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啥?”宋小石夸张接话,“哥你逼我给胡打铁下跪,还揍了我好几拳,你瞧我脸上的伤疤啊!”
宋大石轻笑,面色随即沉淀下来,他吸气问:“小石头,一定要走么?”
“嗯,一定要走。”宋小石出声简短却坚定。对岸船影无声穿柳过,宋大石再深深吸气,伸出一只右臂。宋小石握住他的手掌,被哥哥强拉入怀,“哥?”
宋大石闭目。在弟弟还小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小石头和他的性格不同,继承了父亲的心高气傲,这是他改变不了、也忽略不了的事实,他只盼望这一天不会太早到来。宋大石抱着宋小石,感觉弟弟近日跟着林仁肇,身体又练得壮实了。是啊,小石头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或许时候已不算太早……
“小石头!”宋大石割舍万般不舍,笑对弟弟说,“不当个将军,不准回家!”
“嗯。”宋小石含泪,重重点头。
傍晚两岸灯火齐明,舟船交替行过拱石桥洞,宋大石若有所失的脚步停在院门前,看两排宫灯拥着一顶小轿下饮虹桥来。
“无、颜?”宋大石含声。轿帘掀开,庄无颜抱琴步出轿子。
整整一个下午,他跑遍全城都没能找到……那真的是,庄无颜吗?
“大石哥。”庄无颜望见了宋大石。宋大石瞥一眼返回的轿队,走近庄无颜,嗓音半留喉中,“无颜你,你这是去哪儿了?”
庄无颜答得迷糊:“皇甫将军的家?不、是他家的别庄。”
皇甫继勋?宋大石探手抚向庄无颜的额头。听城里人说,那位将军今日大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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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禄巷,皇甫将军府,满眼是迎接新少夫人到来的大红喜色。
此时却成为莫大的讽刺。新夫人未在皇甫将军的陪同下入府,更未与将军行大婚之礼,这算是过门了还是没过门呢?
黎嫣冠帔未解,独坐鸳鸯帐,帐前喜烛空烧。
屋外响起侍女们细碎的脚步,可想是皇甫继勋回府了。
“少爷、少爷,少爷慢些走!”众丫鬟手展新郎官的袍履,追赶在红烛廊道上。
“砰”,皇甫继勋先一步推开喜房的房门。黎嫣站起,听外间的皇甫继勋朝门外说:“我人都进来了,你们快将那些啰里啰唆的东西收起来,我说两句话就走。”
黎嫣动唇,身着常服的皇甫继勋迈入里间的卷帘竹花门。
“少爷回来了?”黎嫣头冠上珠翠微颤,她为皇甫继勋斟酒,语气平淡道,“喜房里无茶只有酒,少爷将就着喝些吧。”
“黎嫣。”皇甫继勋浓密而舒长的双眉下,眸子紧紧盯着她,“你这是何苦呢?”
黎嫣端着酒爵的双手没有轻易垂落,“何苦?嫣儿一点也不苦啊。”
“嫣儿,你明知我是故意离开喜队的……”皇甫继勋在铺有红绸布的圆桌前坐下,侧对黎嫣,“你明知我是在利用你。”
“不,嫣儿不当少爷在利用自己,即便是真的,嫣儿也不在乎。”黎嫣陪坐他身旁,和颜悦色,“嫣儿知道少爷故意离开喜队,但嫣儿还知道,少爷一定会回来!”
皇甫继勋进一步戳穿真相:“我答应与你成婚,只因对你姐姐的誓言,我不——”
“那很好啊!”黎嫣抢道,“可惜这次办得草率,下月吉日再摆一次喜筵便是。”
黎嫣逆来顺受的回答,使皇甫继勋不免有些焦躁。他猛然站起,痛声质疑:“你就那么想要嫁给我吗,嫣儿?作我皇甫家的夫人?那不容易啊!你知道你姐姐当年为什么跳下镜阁自尽的吗?”
喜烛滚下一滴泪蜡,锦地鸳鸯帐上默影成双。
“我不知?呵,少爷你又知道什么?”黎嫣反诘,清丽脱俗的眸闪着星月的光芒。
她徐道:“嫣儿从十岁那年初见你时,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无奈姐姐年长我四岁,被父亲许给你,而我足足喜欢了你十六年!呵,算起来,甚至比我那短命的姐姐在将军府陪伴你的时日还要长……”
黎嫣笃定收眸:“少爷,嫣儿还是那句话:你是谁,嫣儿不在乎。你既然答应了姐姐找到嫣儿,并好好照顾嫣儿,就必需遵守你在姐姐临行前立下的誓言!”
一向温婉的女子黎嫣,身着皇甫家的嫁衣对他讲了这番活,皇甫继勋再无法隐瞒。
“嫣儿。”皇甫继勋压眉,面带冷色,“我只问你一遍,你真的不后悔么?”
“少爷?”黎嫣轻念,皇甫继勋即将向她吐露一件她不可想象的深暗秘密……
与将军府相隔数街,夜阑人稀,一人在深巷踉跄独行,仰头提臂倒灌两口,反摔酒瓶在地。
“嗝,皇甫兄……”冯休一身孝衣,左膀仍缠绕着喜袍撕下的碎布。
午前,冯休回到了一团乱的冯家,他的大哥、长公子冯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训斥一顿,而他的三哥冯传忙着收敛亡父与追查横街上的蒙面人,压根不屑他的存在。
于是,冯休离开了所谓的“家”,跑到酒肆大醉一场。
一旁的酒客不住打量他的孝衣和肩上的伤口,呵,那又怎样?只要酒肆老板在他们耳畔轻语一声:冯家九公子,谁敢搅他的清静、谁敢找他的麻烦?那是今日,拜“冯家”所赐他唯一享受的特权了。
冯休脚碾酒瓶碎片,眼神迷离地望穿夜雾。
黑箱小轿鬼鬼祟祟地停在一家店门前,头戴笠帽的男子掩护轿中人,迅速转移至亮着微光的店内。
冯休是醉了,但醉的是心、不是脑。抬头细瞧,门前招幌落有一个大大的花字。
哪家花行开到夜半?冯休心跳加速,半掺杂兴奋,莫非那就是偷袭他家的蒙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