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壮阔的麟德殿是天兴宫中最为宏大的一座殿宇,殿檐外缀满了琉璃宫灯,耀眼璀璨。
宫门大开,殿内太监宫女急急穿行,各处都十分繁忙。
英帝恩旨****,二品以上的文武公卿皆奉命赴宴,太后与皇后亦率亲贵命妇盛装出席。皇族亲贵陆续入内,金钿玉钗,锦衣华服,竟是最高规格的无上礼遇。
这是灵姝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银丝绣海棠锦纱外罩,抹胸襦群素净非常,只胸口处的幽兰刺绣却显得非常灵巧别致,玉珠抹额于灯光投射下亦剔透玲珑。
偷得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缕魂。别无丝毫浓妆艳饰,却宛如朦胧皓月,静雅而恬淡。
麟德殿的三座大殿皆系廊柱相连,匠心独运,很是与众不同。待宾客入殿纷纷落座后,方大开了筵宴。
赤金九龙金宝玉座上的英帝不怒自威,皇太后坐于英帝右侧,皇后位左侧,皆朝服大妆。
霍太后鬓发如银,慈眉善目,皇后霍氏凤冠吉服,端庄秀美,其余各宫主位依次列坐,装扮得亦颇为隆重。
灵姝望着眼前重重的人影,漠然轻笑,果真没有料错,这样喧闹的景象确是令人生厌的。
她的出现如同乍入油锅的一滴清水般,格格不入得实在是有些突兀。
嘈嘈切切,纷纷扰扰,她伸手托起了面前的酒盏,阖眸一饮而尽,全然无视一程所有异样的目光。
滴水入沸汤,转瞬即逝的异动过后,便传来了英帝特准拓跋煌迁入皇家宗籍,进封霸原君的惊人恩旨。
古朝自开朝以来,尚无人可得如此殊荣,一时间全场哗然,蔓延开了纷纷的议论。
灵姝安然稳坐,暗中却亦颇感心惊。拓跋煌固然是军功卓著,只是他异族质子的身份却着实是尴尬的,如今英帝竟准其更姓皇氏,迁入皇籍,确实是令人有些不可置信。
灵姝慵然把玩着手中杯盏,面色如常,眼光却漫然掠过了所有人的表情。
霸原君位过亲王,这样的恩宠真可谓是古今难觅,只是如此一来,那么多的皇子亲王怕是要深感如芒在背了,那么这恩旨究竟是福是祸也便成了犹未可知。
赢煌泰然领了旨谢了恩,如霜的俊颜上却未见一丝喜悦的变化,半敛的深眸,将所有情绪隐藏得分毫不露。
倒是一众皇子之间却是神情各异,真可谓精彩纷呈,灵姝眉眼微细,饶有滋味地打量了起来。
太子仍是面不改色,想来他是自认储君的地位固若金汤,是不屑在乎了。四皇子与九皇子性情皆算是狂傲不羁之流,轻蔑不满之情十分明显,倒是大皇子一派温和谦谨,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轻狂姿态,倒是有几分沉着。
却见赢煜徐徐举杯起身,言语淡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霸原君忠勇无双,扬我朝国威于四域,安无数子民于边陲。父皇英明,慈恩隆盛,今我赢氏男儿又添新勇,而后吾辈兄弟齐心卫国,实心用事,上分君父之忧,下抚黎民之苦,定可保我古朝江山万岁无虞!”
白衣潇洒,俯视阶下,清傲却又没有半点的张狂,一凛吞吐天地的浩然之气慷慨而生。
话音甫落,声声“万岁”的高呼之声便已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高高在上的英帝,俯瞰着眼下的众生敬拜,深如潭渊的眼眸里映出了儿子英气的身影,满是欣慰。
满座嘉宾,举杯敬贺;男儿意气,志在千秋。
灵姝静冷的眸心漠然流连于拓跋煌和赢煜之间。一人宠辱不惊深沉如他,寒若冰渊;一人姿态高华风流如他,气度夺人。
她忽然生出了一种直觉,千古波澜风云变化,便如那至黑至白的阴阳两极一般,已然在这两人之中慢慢地开始了演化。
上官谨身为尚书省左相,自然会携夫人赴宴。自她出生起,这还是十七年来夫妇二人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女儿,大宴之上又不便多言,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太后鲜少出席宫中宴会,凤目一扫,便知左相夫妇心意,慈爱笑道:“上官家的女儿在哪里?快出来给哀家瞧瞧,这孩子不易,为国祈福也是功不可没,皇帝也须得嘉奖才是。”
敛衽起身,恭谨跪拜,灵姝盈盈的身姿稳稳地落于大殿的中央,每一步都是无可挑剔的端庄,眼眸低垂,不用去看她也清楚地知道,现在有多少道注视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臣女上官灵姝谢太后慈恩。”
太后一见满心欢喜:“果然是大家闺秀,秀美端柔,抬起头来,不必过于拘谨了。”
灵姝闻言,唇角微微牵出了一抹弧度,眼帘轻启,脸上依旧是那份镇定自若的浅笑。
清风湛湛而过,款动她长垂的乌发如幻似魅,白衣潇潇,眼睛里亦尽是淡然的潜定。
那一刹的抬眸,不知令多少人改变了神色。太后,皇后,甚至是英帝,大殿上悠扬的雅乐,此刻却在众人的静寂里显得格外的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她清淡的声音里蓦然惊醒,“天地宏慈,皇恩浩荡,臣女奉旨为国祈福,如今功满归来,全承圣上恩泽,灵姝感戴天恩,叩谢吾皇。”
慢慢俯身,遮住了那满目的惊愕与无措,王座之上英帝收敛了心绪,静漠的神色微微动容,良久,方沉声道:“上官氏女灵姝,风姿雅悦,雍和粹纯,护国有功,朕心甚慰,现册封为凤仪郡主,赐金十万,并准入太学教习,择日入宫兼任御前修仪。”
似是突如其来,亦在意料之间,英帝的恩赏却未免有些太过了。
贵族女子即便是入宫多年也未必能兼任女官之职,静嬑已是出色尚且只任修容,品级且在修仪之下。更何况郡主封诰除母家立有大功或本人联姻外族者之外一般不予敕封。
如今她才刚刚回宫,便能得此殊荣,确实是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坦然谢恩,灵姝虽深觉有异亦只能平静回至席中,将心内的翻江倒海,尽数掩去。
筵宴齐备,丝竹管弦;戏曲舞蹈,粉墨登场。
天家富贵风雅,人人皆赋才艺,以为国宴宫会赏玩作乐之用。帝后合作一匾一咏述今日之盛,满座称赞。众帝子帝姬亦各展所长,当真是宾主尽欢,各显风流。
一出戏完毕,灯光缓缓转暗,曲乐声却渐渐响起。
一群羽衣女子随之飘然而出,翩若云端。中间围出一名女子来,面如春花,身若柳絮,荷袂蹁跹,羽衣飘舞,仿佛月中仙子,如梦似幻。
月影迷蒙,羽裳翩然,玉足轻疾旋转,宽广的裙裾便如同一朵清莲般绽绽盛开,袅娜而又娇羞。
一人,一曲,于高台之上舞动如魅身姿,几缕清凉的月光恰好映衬得宜,美得教人几乎移不开眼睛。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声醉音忽而响起,瞬时便将人们沉迷的思绪攫住。只见一男子正高举着酒壶迷醉醺然地闯进了大殿,原来是宴起之前英帝曾传召侍宴的一位翰林待诏。
“又是这痴人......”
“圣驾之前,衣衫不整,真是有伤风化啊......”
进宫以来人人皆是严守宫规礼仪,只这人不仅行为举止狂放不羁,且全不将他人嘲语当一回事,灵姝倒激起了几分兴致来打量起他来。
披发跣足,衣带松垮,完全是一副醉酒狂浪的轻浮模样。那人见众人笑他亦不以为杵,迷迷荡荡地提起笔来竟晃到了宴席中间,大笔一挥赋下一词: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余人皆申斥其胆大妄为,不料英帝却扬手一止,定要看他如何大展奇才。
那男子益发得了意,竟径直翻上了高台,惊得一众莺慌燕乱,游转花间,念念有词:“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好!”英帝赞声高启,“好一个无酒不成诗的甄甲,赏!”
那人亦不领赏谢恩,只自顾自狂饮无端,只是这即兴所赋的诗文的确华美非常,倒真有几分别致才思,灵姝倪他一眼,摇首轻笑。
“尚书省右丞相杨隆焘之女杨凤舞听旨:杨氏凤舞,毓质名门,肃雍德茂,温婉端良,才思敏慧,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德妃,钦此。”内廷大总管孙兴一道圣谕蓦然传来,将众人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瞬间又吊了起来。
灵姝尚未明白,却听近旁“哐啷”一声,杯盏横跌,酒污翻扬。
静嬑脸色煞白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舞台的中央,原来方才那个翩翩起舞的羽衣女子便正是这位新晋的德妃。
“怎么了?”闻听灵姝问话,静嬑眼中倏然一惊,片刻后,才默默摇了摇头。
见她神色颇有些不寻常的意味,便又追问道:“这位德妃,你可认得?”
静嬑眸心掠过一丝凛冽,冷然轻笑:“何止认得!她便是那位当初拒不入宫为官,一心醉与乐舞的杨凤舞,常在梨园献艺的,太后一向颇为厌恶,今日怎会……”
古朝自皇后之下,四妃并位,贵、德、贤、淑如今只有德妃一位尚悬,不料今日太后却做主敕封了一位向来并不看好的舞者。
后妃嫔御,在列文武皆感错愕,连英帝本人亦是显得颇为意外。
凤舞之妹鸢飞亦在宫中任职修容,今夜为其长姐甘做伴舞,此刻方才从台上步下了来,走到二人身旁时却漫漫止住了脚步,含笑说道“看上官修容今日的装扮,想是也是有舞蹈奉上的,不如即刻便登了台献艺如何?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静嬑的一番话本就让灵姝有些生疑,再看她今晚打扮,方了悟她原本今晚亦是打算作舞的。只是这杨氏女子今日大放异彩,在她之后自是不该再班门弄斧,惹人评比了。
这话分明尖刻,静嬑若应,显然是有与新宠争辉之嫌;若拒,又不知一时该以何等理由搪推,真是进退两难。
眼见气氛渐益沉肃,静嬑越发难堪,灵姝心下一定,浅笑盈盈拜倒:“天佑我朝大军大胜而归,皇上大宴功臣,苍生感戴,同沐恩泽。今宵美景,月辉万里,灵姝不才,愿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答谢君上,以助雅兴。”英帝闻言点了点头,示意允准。
少时,便有宫人请出了一架玉筝,灵姝近前观瞧,只见那古筝纹理质地十分朴拙,上面却浑然天成般地雕镂着片片桃花,不见浮艳,反觉天然。
“桃夭”喃喃念出琴头处雕刻的娟秀字迹,触手时凹凸错落,仿佛闻得见那款款浮动的幽微暗香。
心头一动,蓦然就想起了那日帝都城外灿若霞雾的桃林,美得如同一道瑰丽旖旎的梦境。
玉手拨动琴弦,玲珑之声缓缓泻出,果真上上雅音。
满月皎洁,盈满了一天一地的飘渺,不辨天上人间。一线清脆明亮之声滚滚缠绵而来,托、擘、抹、挑起承转合之间浑然无间,如魅夜色里,仿佛面前便是那江水潋滟,月伴潮生。
云行空谷,心动神驰。赢煜自座中起身,款款如玉,信步庭前,闭目聆听曲中意境,挥笔书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水清月明,曲音淡淡,似连似绝,似乎便要与天地融合了一般,眼前的景物似乎亦朦胧起来。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呜呜咽咽之间,伴随着似有若无的铿锵顿挫,几乎教人疑惑是自己错漏了音调,十指灵动,节奏急而不乱,仿佛若有所思。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曲调由简入繁,刚柔虚实浑然天成。音质响如金石,轻而不浮。连绵情思竟绞得人七情六欲无处躲藏,不禁进入了虚幻境地。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月,终于落下。思绪却早已荡到了恒远的宇宙中去,人生不过百年,生命却生生不息,何来悲哀?!
曲终笔落,天衣无缝;雅音妙笔,无间相合。
良久,满座高朋嘉宾竟是鸦雀无声,一片寂然,人人皆有所思。
英帝似是慨叹良多,久思之后,方缓缓道:“琴曲曼妙,哀而不伤;笔法恣意,气韵流畅。今夜共襄盛举,朕心甚慰。古朝的儿女尽皆人中龙凤,何愁江山不能万代千秋!”
众人齐齐跪拜,尊呼万岁。月如银盘,稳驻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