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的两位老人相遇，张口闭口都是对从前的种种回忆，喝进去的美酒醇厚是回忆，说出来的世道沧桑是回忆，这眼中看见的、身下坐着的、鼻中嗅着的无一不是回忆。
纵使每个人的境遇不同，身份、地位、成就等等有着千差万别，可人到老年后收获的永远有那么一盘吃不完说不尽的回忆。
这回忆便是老人最为宝贵的财富。若是没有人可以分享，便会敝帚自珍到入土为安。而若是有人可以分享，他们便会掏心置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李顺可以理解两位老人这一说就从傍晚说到了深夜，从座无虚席说到静无人烟，还依然兴致高昂地恨不得把前生今世都翻来覆去地说个三天三夜。
老人嘛，韶华已逝，给他们剩下的时间总归是短暂的。
当初年少同行的人陆续归去，再找不到把酒言欢的滋味，李顺李顺曾经体会过，也能够感同身受。
“唉。”
长叹了口气，望着空中那轮尚还缺了一块，未到圆满的明月，李顺感觉年纪轻轻才刚开始真正踏上人生路的自己，也被这两位涕泪四流的老人感染得变得苍老了一些。
在两人的碰杯声和高谈阔论声中，时间如壶中酒一般消逝。
夏至已至，时间已是凌晨。
修为在身的老常终于是不胜酒力，居然被老刘给喝倒。
李顺顿时感觉嗡嗡作响的世界安静了下来，也让有些昏昏欲睡的他松了口气。
告别了老刘，李顺扶着软趴趴的老常出了望江阁。
把老常扶到车厢上的长凳上躺下，解开系在柳树上的驴缰，李顺望着浓重得黑茫茫的夜色，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学着老常的样，李顺抚了抚驴颈上的鬃毛。
那本躺在地上睡着了的毛驴陡然站起，甩甩头，打了个喷嚏，又迷茫地睁开那双死鱼眼四处望了望，迈蹄缓步而走。
不知道毛驴会去哪，对丰京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李顺，回头望了一眼被抛在身后的望江阁，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好像是走在人生路上。
四周都是漆黑一片，不知道要何去何从，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走。
江湖路漫漫，每一步都是修行。
老常的语重心长依稀在耳边回响，李顺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再漆黑的深夜，只要跨过了，便是光明大作的白日。
再看不见轮廓的未来，只要坚持着向前走，一定会有天下大明。
夜色寂静，唯有驴蹄笃笃。
凌晨不受天日烘熏的风，饶是在夏日，也是有些薄凉。
李顺被这般冷清的凉风吹着，莫名地感觉有些孤独。
他想起了南唐，想起了老头子，想起了两位大哥，想起了那帮各有着落的旧友，也想起了李非鱼。
可惜，想来想去，却是没有一人在自己的身边，李顺体会到了老常的寂寥。
这人之起步和人之落幕，原来都是差不多的感觉。
只是年少有期待，而年老就只剩下回忆。
喧嚣的年华未曾来到，应是一件值得庆贺而不是伤感之事。
如此想着，李顺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君似天上云，侬是…….”
驴车不知道慢慢吞吞地走出了多远，李顺忽然听到了身后的车厢中传来老常微弱的哼哼之声。
正是那首踏歌谣，听刚才老常和老刘的谈话，李顺知道这首歌谣是只见过画像的娘亲在大周之时作的，常常在那望江阁上哼唱。
说起来，真是一首没有什么味道的歌谣。但是老常和老刘都觉得好听，已登极乐的老头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大概是因为唱得人唱得好听，又或许他们喜欢的是那个人，爱屋及乌也就喜欢上了这首歌。
就像因为老头子喜欢这首歌，他也就喜欢上了哼这首歌。
回身掀开帘布望去，李顺看见面色通红的老常并没有醒，像是在梦呓，所以那调子也是唱得极慢，慢得听上去有些哽咽。
放下帘布的刹那，李顺瞟见了老常的眼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急忙掀开帘布，定睛一看，的的确确是眼泪，就像旁边静谧的秦淮河水一般在月色下折射出丝丝光芒。
嗤笑了一声，李顺放下帘布，知道自己今天是见识到了真正的老常，但还不是很了解老常的故事。
不过，这个城市里知道他故事的人好像不少，李顺并不着急。他也相信今日过后，老常一定会和他说自己的故事。
和着老常缓慢的曲调，李顺也哼起了那踏歌谣。
“……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一曲终了，竟是花了往日唱三遍的时间。李顺悠悠地呼了口气抬头，心中有些感伤。
“想爹了吧？”
惆怅间，李顺听到了老常的声音，回头看见老常掀开帘布了出来，坐到了往日一直坐的左车辕上。
“嗯。”李顺点点头，心想原来老常的熟睡是装的。
“我想你娘了。”
虽然听上去有些别扭，但喜欢和想念是别人的事，李顺没办法控制老常的思想也阻止不了，更不想阻止，低声说道：“和我说说以前的故事吧。”
老常静默了良久，缓缓开口说道：“不说了，都已经是过去了。没有过去的只有我喜欢你娘这一点，如今你也知道了。”
“嗯。”老常不愿说，李顺纵使心中好奇，也不想勉强。
“老常”，两人在寂静的夜色中沉默许久，想起一路中的历历往事，心怀感激的李顺笑着望向老常说道：“我欠你二十六条命，怕是还不起。”
“还不起就别还了”，老常同样笑着望向李顺，说道：“不过，好像多算了几条？”
“还不起，也得还。”李顺神色坚毅地说道：“你帮李非鱼的，就是帮我的，多算的几条便是她的。”
“也是个痴情种子。”老常神色中显出几分颓然，说道：“情之一道，终究是讲求两情相悦。我虽然帮了你，但能否得到佳人欢心，还要看你自己。”
李顺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就和修行一样。老常你虽然一路都在引我入道，而我却一直未能入道，便是自己不够努力。”
“知道就好。”老常摸了摸李顺的头，眼神慈祥得想那温柔的月色一般，说道：“天命之人，虽然气运加身，但应当比别人更加努力。要不然，等到日后人人对你刀剑相向之时，你会保不住自己的命。”
“有些玄，我听不太懂。”李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道：“不过我会努力。”
“努力便好，将来都会懂的。”
老常抬头向天望，月色不太明朗，繁星颇为璀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