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淩寒傲雪
重重宫墙里,夜寂灯沉,西宫听雪阁上的灯烛悄然熄去。
窗棂微震,随着吱呀一声脆响,一道曼妙的倩影自阁楼之上翻越而下,正正落在楼前的一棵梅树上,雪抖落了一地。紧接着几个腾起落下,身影便穿过梅林掠出宫城,留下一片落雪纷纷。
这一次的偷溜十分顺利,淩梅心下一松。等到师父这次回来,总算能见着自己有几分长进。
越是接近闹市,眼前的灯火便越是流光溢彩。市井的烟火将这初冬的奉元城烧得暖意融融。茶座酒家中喧腾着一天之中最后的热闹,说书人的故事也正讲到落幕之前的高潮。
“正在这千均一发之际,海上风云骤变,浊浪滔天,原本平静的北淮军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马嘶,随后便是士兵们的惊呼与惨叫。淮王一时间被打得不知所措,于是调转马头向兵营之中杀去。一路黄沙飞扬,就在那兵戈相交的烁烁银光之间,一袭玄金甲胄的太子凌云如若自海中出现的神将,青霜剑寒芒破空,还未等到淮王将眼前的情景看真切,他的头颅,已然不在他的脖子上了……”说书人讲得正投入,一顿一挫都恰到好处,引人入胜。
这一年北魏最为人传扬乐道的大事,便是太子白凌云亲征东海大胜北淮的一战。北魏凭此一战开疆拓土,疆域东线从豫州一直延伸至沧州。
说起这位太子,是当今北魏君主魏庄公惟一的儿子。除去这位太子,魏庄公还生有两女,长女早夭,幺女同时也是太子惟一的妹妹,便是此时偷跑出来的白淩梅。
穿街过巷,淩梅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挂着莲花灯笼的二层小楼,门前立着块乌木牌子,上书两个大字——琼斋。
这是奉元最具名气的糕点铺子,据说已经做了三代。而且这里的老板十分的有个性,不论名号做得多么响,就是死活不开分店,连皇氏的招揽也不予理睬。始终守着那幢二层小楼,说什么也不挪窝。更令人费解的是,他家的点心每天只做一百个,而且还只在晚上卖,不论食客们如何说如何劝,老板都只回一句话:祖宗的规矩改不得。
淩梅此次出宫,就是奔着琼斋的枣花糕来的。
今儿的运气不错,最后的四个枣花糕将将被淩梅买走。捧着纸包,淩梅一边漫无目的地逛悠着,一边琢磨着还要不要买点别的什么。无意识间便拐进了一条有些僻静的小巷。待到淩梅回过神来,她已经停在了一扇古旧的桃木门前。
木门上方悬着一块匾,上题——皓月凌风。
这里,是师父的住处。
凌风,是自己早夭姐姐的名字。
十年来,淩梅一直活在这个名字的阴影里。那个九岁便夭亡的小公主,似乎成了自己一辈子也超越不了的神,那些往事并没有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渐渐淡化,反而变成了传奇般的故事,为人传颂。她似乎生下来就是光,而自己则永远只能是她身后的影子。
十九年前,伴着一场瑞雪,魏庄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因为是长公主,魏庄公给孩子取名凌风。两年后皇后又诞下一个儿子,取名凌云。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小凌风日渐乖巧懂事,在弟弟出生后,年仅两岁的她已然有了长姐的风范,并展现出了出脱于寻常孩子的才情与秉性。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三岁诵诗书,四岁抚名琴,五岁通兵法,六岁舞红缨。因此魏庄公在欣慰之余,也理所当然地多了几分宠爱。
相较之下,淩梅的十四年人生简直犹如萤火般暗淡。
那一年,一场暴雪几乎毁了半个奉元城。与此同时,北魏皇氏又一位公主出生。不同于五年前的张灯结彩,这一个隆冬,北魏的皇宫里挂起了白绫。
皇后难产而死。
自那之后,长公主白凌风成长得越发惊人。惊人到魏庄公曾经想过要把皇位传予凌风而不是凌云。毕竟七岁能够推演战局,八岁参与朝堂论理的天才,魏庄公自知是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只可惜天妒英才,长公主凌风九岁那年,跟随父皇出巡边境时出了意外,她为救弟弟,殒命他乡。
而那个时候,四岁的淩梅方才懂事。在此后的生命中,自己与早慧的天才姐姐一相对比,再多的努力都显得那么无力和微不足道。
十年来一直如此,直到现在。
其实后来父皇对她这个惟一的女儿也是宠爱有加,并未怎样苛求,但天性敏感的淩梅却总能从父皇的眼底察觉到一丝丝失望与太息。
如果只是父皇也就罢了,然而几乎身边的所有人都还活在天才长公主的余晖里,总是拿自己与她比较,哪怕是无意之间的。
就连……他。
“又偷溜出来了?”清亮温和的嗓音带着几分笑意,在淩梅的身后响起。
淩梅惊得浑身一震,方才想到他,他便出现了?
回头看去。
果然,就是他。
他斜身倚在一棵腊梅树下,抱着双臂,浅笑盈盈。
春风化雨的眉目,哪怕只是这样看着,都让人心神宁静。披散的发丝垂在白袍上,有些潮湿,想来应该是傍晚的时候淋了雪。
淩梅笑着回道:“真是赶巧了,这大晚上的,姚太师也出来踏雪寻梅?”不论怎么样,能够巧遇上,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翻墙出来。
姚曳仍旧笑着,站直身子:“枣花糕买到了?”
淩梅颇为得意地将那个纸包拿高晃了一晃。
“买到了就快些回去吧,等夜再深一些就更冷了。”姚曳一边说着一边走近。
淩梅却没接他的话:“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来师傅这儿取些东西。”
“要帮忙么?”
“公主殿下,您现在移驾回听雪阁就是帮我了。”
再纠缠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淩梅只得心下暗叹着,转身准备回宫。走出去两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道:“明天哥哥便能到奉元了吧?”
“是啊,陛下还还令我去城门夹道迎接咱们英武盖世的太子殿下凯旋呢。”
“那明天见。”
“路上当心。”
拐过一道请砖墙,淩梅的身影便从这条僻静的巷道消失了。
哥哥明天就能回来,她自然知道。那是她心心念念想着盼着,日日夜夜都在数着的,她怎么会不确定?
之所以问,只是想和他多说一句话,仅此而已。
深沉的夜空又飘起了雪,轻盈,洁白,飘然而下,落在房顶,街道,还有她的身上。
一切,都还是那么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