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很压抑。
说完这句话我发觉有点不对劲,应该说我一直很压抑,只不过近来才发现而已。压抑什么呢?不知道!
这自然就引申成了我的烦恼,烦恼得想撞墙的心都有了。可偏偏却没撞上墙,撞上人了!我愁眉苦脸走在大街上,寻找那个令我不得轻松的根源,撞了人也没记得道声歉。
我的表情一定很吓人,因为至少有三个被撞的黄头发少年从我身边绕过去了。还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被我挡住了去路,他顺着我大腿往上看,还没碰上我的眼光呢,哇一声就号啕大哭起来。
要知道,平时大街上的小孩一见我,都会挥着胖乎乎的小手跟我打招呼的,用老孙的话说,我可生了张菩萨脸。
老孙是我的司机,一个有司机的人,一般不是官就是款。中国的款都喜欢自己驾车,只有官才用专职司机,这是国情。显然,我是官,老孙跟我都八年了,他是第一次看见我的雷公脸呢!
老孙亦步亦趋跟在我后边,我已经一星期没坐他的车了,他依然能跟得没半点脾气,司机都有一个共同的美德——沉得住气。
但一星期前,老孙的表现却没有沉得住气。
那次开会,工作餐时多喝了点啤酒,我去宾馆卫生间,隔板内,老孙的声音正急不可耐在发问,小陈,你肯定,这回交流的有他?小陈是市委组织部部长的司机,好多局长调动任免他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小陈吭哧了一声,我知道,他正为自己的痔疮努力。小陈说,不是肯定,是断定,非他不可!
这话让我吓了一跳,早听说这次要搞什么干部交流,下去一个局长到基层挂职,交流什么呀,充军发配还差不多!
那可太好了,老孙兴奋得拍了一下什么,啪地作响,一定是拍屁股,那地方肉厚。
什么事值得老孙拍屁股高兴呢?一准与老孙有关,可与老孙有关的局长,除了我还有谁呢?莫非,我要交流走了?可我对老孙不薄啊,偶尔骂他几句很正常啊,哪个下属不渴望被上级骂呢,骂是恨铁不成钢呢!
晚上回局里时,我故意轻描淡写地问老孙,今天开会,没跟小陈在一起扯几句?
没,没啊!老孙一边玩方向盘,一边顺口溜了出来,一副没心没肺的德行。
挺能装呢,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了,想不到一贯低眉顺眼的老孙竟如此的阴。我决定旁敲侧击一下,知道吗,这次开会,要搞人员交流呢。
交流谁也不会交流您啊!瞧,这死老孙,又把话题给堵死了。
我不能再问下去了,一个上司低三下四向司机问事,传出去我不得一头撞死?我过得正滋润呢,为什么要寻死?打听是没有作用的,组织上决定的事,你不能提半点异议,除非你敢像海瑞学习,罢官辞职!
我的心情大概就是这么压抑起来的,以前可能也担心过,但毕竟风不吹草不动的,花天酒地、莺歌燕语时谁会草木皆兵呢?眼下不同,眼下是刚打了雷的天空,谁知道哪朵云有雨啊,谁知道雨淋谁头上啊!
说雨呢,雨就下来了,我望了一眼老孙,老孙也没带伞。老孙一把脱下外衣,盖在我头上,说,快点,那边有个电话亭!亭子不大,挤两人正好,我和老孙挤了进去。老孙可能第一次跟我零距离接触,很忸怩不安的样子。
我心里一亮,这可是个促膝谈心的好时机,他要撒谎,那心一定扑腾扑腾跳,那呼吸也一准一声比一声急,对了,就像岸上缺氧的鱼,敢不说实话,我今天就把你晾成鱼干!
我慢条斯理地说,老孙啊,相信你也知道,这次市里有文件,要搞一次人员交流。
老孙一听交流两字,额上就开始冒汗了。
我说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有点啥感想没有?
老孙望了望我,吞吞吐吐说,您不光有一张菩萨脸,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我说,那你说说,上次你在厕所跟小陈说什么来着,今天我不代表组织,是以个人身份向你询问呢!
老孙果然脸就白了,瘪了瘪嘴正要回答呢,手机却响了,老孙迟疑了一下,看我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接吧!
老孙就接,小心翼翼的,小陈吗,什么,交流的事定了,没我,真的是他,谢天谢地!
老孙关了手机,一把抱住我,感慨万千地说,局长啊,您真是一副菩萨心肠啊,要不是您,我一准儿被交流下去了!
交流你?怎么回事?我愣了一下。
上次我不是请你在我的考核表上签字吗,干部统调科新下的文件,要把市直局机关的司机做一下交流,我生怕您把我交流走了,要知道,财政局,多少人想进呢!
那个他是谁啊?我追问老孙。
不就公安局的司机小郭吗,把我们车挂了一下,还骂骂咧咧的家伙,这下好,交流到乡镇去了。老孙开怀大笑起来。
扯淡,你们也交流啊!我心里一松,菩萨脸就回来了,给我好好开,明年我提你当科长!
说完这话,我一脚踹开电话亭的门,把老孙推进雨中。
然后冲老孙一挥手,催他,还不快去开车来接我,怎么越老越不醒事!
得令,老孙孩子气地行了个礼,苦瓜脸上向外漫着喜气,小碎步跑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