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爹,打小就不拢堆,多年父子成冤家!这话,我信!
你们爷俩,杀世的冤仇呢!娘常抹了眼泪这么数落爹。娘没文化,每次爹打我时娘都搬出这句话来数落他。
数落归数落,爹落在我身上的拳头一个也没少一下。
爹打人,下手狠,尤其是对我!
我上面有四个哥,也遭过爹的毒手,但没像我这样暗无天日过。
记得我第一次学写作文《我的家》,我在作业本上是这么开头的:我讨厌回家,也讨厌爹,爹让我的日子过得暗无天日的!
老师表扬了我,说我会用词。
人是经不得表扬的,一高兴就把得意写在脸上,回家冲爹冲娘冲四个哥哥嚷嚷,得了老师表扬,得了老师表扬!
爹脸上写满狐疑,就你?还能得老师表扬?念给我听听,写的啥?
是那一回,让我体会到《朱子家训》中为什么要有那么一句: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我往前得意了这么一步,就没余地可留了,那文章说爹的坏话呢,能念给爹听?除非我还想把脚步往水深火热里迈。
我把作业本往爹手里一塞,说你自己看吧!
爹只认得自己名字,尽管文章里那个爹是等同于他的,可认不得就不是我的错了。
我很得意自己的小聪明,却忘了《朱子家训》中还有另外一句话: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毋庸置疑,我那四个哥哥是生了妒嫉心的,大哥一把抓过作业本,一目十行地看,看完了就扮鬼脸,然后摇头晃脑念了起来。
爹的眼先是睁圆,跟着瞪大,最后变红。我预感情况不妙,拔腿就跑,啪!一个扫帚把跟了上来,把我砸倒在门槛边。爹没读过《朱子家训》,对一粥一饭,他可能会思来之不易,但对半丝半缕,他没恒念物力维艰。那一顿打,我屁股上烂了洞的裤子又被打出几个洞来。
彻彻底底春光外泄了一回!
第二天,节气刚好是谷雨,我没上学。
古书上说雨生百谷呢!我生什么,当然生一肚子闷气。
晚上,老师来家访,我很委屈,抽抽搭搭发泄了一通。老师批评了爹,说,你娃是文曲星呢,写那么好的文章,怎么下得了手?
爹不识字,但敬重识字的先生。
爹有点疑惑,说都暗无天日了,还好文章?
老师叹口气,说那叫修饰,属于遣词造句的范畴,干吗对号入座呢?看把孩子打的。
老师的气把爹叹得头一下一下往低处扎,一直扎到裤裆下。爹是羞愧呢!他一向敬重说话会甩文的人。
老师走了,满以为爹会摸一把我的头的。在我们家,爹摸谁的头就表示向谁认错。可爹只瞪了我一眼,卷起那个作业本,就进了里屋,跟着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
难不成是寻什么好吃的补偿我?我寻思。
末了却见爹两手空空出来的。
我更恨爹了,没理由不恨啊!
恨爹就只能拿书本出气,我得跟老师一样,甩出一段一段的文来镇镇爹,让爹的拳头落下来时要一思再思三思。
其间,爹又打了我一回,用书本抽的。那次下雨,我把书本顶在头上,回到家时,爹正好拿了伞要出门接我,一见我把书本顶在头上,手中的伞二话没说就抽到了我的头上。我用书去挡,爹更火了,抢过书,啪啪抽我耳光,还文曲星,有你这么糟蹋书的文曲星吗?要敬惜字纸知道吗?
打那以后,我再没糟蹋过书。
连爹没文化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我知道他是跟先生学的舌。
爹每打一次,我就走远一次,一直到我走出爹的视线,靠今天以文字谋生为止。
先成家,再立业,我跟爹更绝少拢堆了,有必要吗?他打了我那么多年,不给他一张冷脸就够了。
为分家,我还怨着爹。
四个哥哥都落了一栋屋,我落了个空人出的门,只差要给人当倒插门女婿了。
也好,省得看见爹那双老茧横生的手,手上全是暗无天日的黑皮,糙人,也糙眼呢!
日子就这么糙着过了很远。那天,媳妇翻日历,不经意说了一句,谷雨到了呢。
雨生百谷!我在那个节气中忽然感慨起来,有理由生爹的气吗?我都当爹了呢。
想了想,给爹拨了一个电话过去。爹接的,说正要找你呢!
找我?爹当时为分家和我闹僵了拍桌子说过,讨米都不从我门前过的,爹还有四个儿呢!
什么事?我公事公办的口气。
我的手,伸不直了!爹在那边嗫嚅了一句。爹的浑身关节有问题,风湿引起的,年轻时做得狠了落的病。我漫不经心张嘴说,伸不直请医生看啊!
爹忽然缄了口,不吭声了。不吭声自然是遇到难处了!我换了口气说,让娘到我这拿钱吧!我知道爹在钱上打死也不会向我张口的。
那边传来抽鼻子的声音,是爹。爹哑了一下嗓子说,五啊,还是你有孝心,你哥哥四个,没一个肯出一分钱,还说我的手是报应,打孩子打多了的报应!
我没吭声,爹又说,棍棒出孝子,爹没错的,你念书多,应该晓得的!
我还是不吭声。爹小心翼翼再补上一句,你哥哥们不孝顺,肯定是我打得不够狠!
话说到这份上,我无语了,默默放下话筒,看窗外的天。谷雨的天气是暗的,不过不是暗无天日的那种暗。
电话又响了,这回,是爹主动打过来的,我接了。爹在那边说,知道吗?你小时候那篇作文,我还留着,等会让你娘带给你。
真的是无仇不成父子吗?我鼻子一酸,喉咙里发不出只言片语。都说清明带雪,谷雨带霜,爹想带给我什么呢,仅仅是那篇让我“打得不够狠”的作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