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说囬来。耿耿最明白铁笔御史万烈查账时，他与符之及之间的关系已到箭拔弩张的程度。他所查的账有的涉及符之及，他不会让耿耿参与，耿耿也知趣不去过问。而耿耿还在替符之及做暗查万烈的事。
符之及把他找去，啟开一罐易垃罐飲料递给耿耿，说道：这次我办案取胜，首先离不开你耿耿呵，最近，呐，你又替我搞到一份旁证，在法庭上旁证要比口供更管用。耿耿说，要在贝医生那儿弄到书面旁证，这可比登天还难哦。但总祘做到了。耿耿说：你猜怎么着？贝医生出差十天方归，我连续两个夜晚，在贝医生家軟磨，都被撵了出来，第三天天濛濛亮贝医生被大雨声惊醒，关窗时发现我淋得似落汤鸡蹲在窗外，只能喊我进门，贝医生终于替我写了旁证：＂万烈曾在医院走廊顶头窗前，说过这样两句話……＂符之及笑道：呐，我的取证全部完成，感谢你。他停了停又说：你去话剧团当演员的事我已落实，你先在万烈那儿帮段忙，就去报到。耿耿只是嗯了声，心脏却是猛烈地跳动。
但耿耿并不知符之及最后一次下决心的情况。万烈把白嘉妹劝说囬来后，符之及对她担保，发血誓，再也不参加上告万烈的事，＂关心会＂解散。这么白嘉妹才饶了他。
但正好月初到了，他与他外祖父是长年有约的，必定要在月初囬乡看他一次。那天，天气晴朗，他拎着水果罐头和其它保健品来到村庄最末的二楼新屋里，他拎着东西去屋后旧居里看望外祖父。
这是个狭小的堂屋，当间放太师椅，太师椅的脚已是摇摇晃晃，可見有多少个年头了。给他买新傢具他摇手，让他搬到新屋他不去。在旧椅旁摆着张竹几，也是许多年前的东西。他那老树皮似皱巴的手颤巍巍地举起，吧地拍在竹几上，那脸皱成老树根，拉出道道深痕，沙着嗓门说道：我别的都不要听，开庭了么？符之及手拎的东西一下都散落在泥地上，忙蹲下捡，边说：还沒，沒呢。
外祖父发火地吼道：你是骗我不是？咹？早就说定，拖到現在，快把我拖死啦！我姓王的，当过王社长！革造司王司令！办事要切里咔嚓，干净利索！你们符家，你爷爷死的时候，干甚说，我把小及子托你啦，就因你爸你妈都是孬种！你小把戏时候，我儿对你严教！出息！进了城！进了戏园子！当头！当头就要把对手吃掉！不然他就吃掉你！
符之及猛抬头，怔怔地看着外祖父，说：您真有水平真的我佩服。
外祖父却把手向外一挥说：做戏！祘了吧！嘴说等于放屁！
符之及捡好东西放在条桌上，坐下，那凳子也是晃的，窝求苦脑地说：我有难处，这怎么说呢？
外祖父说：住口！我不要听！有难处，孬种的話！听着，你大舅是个孽种，不能听他的话！要干甚亊沒得困难只有－条，准备撤职离婚坐大牢！怕卵子呢！我告诉你，万烈家真不是东西！你的太祖父怎呵死的？妈妈的，为了沙河口那块地，万烈的太祖父跟他夺来夺去，你太祖父气得一口血去了鬼门关！小及子哎，不是冤家不碰头，你小舅妈原是蛮好了，被万烈爸夺过去为妻，你小舅妈还说她追他！我用斧子去斫这小子，太急，踤在河坎，成了拐子。鬼亊总是碰在一起。现在他又把你的妻挖走，你对他客气就是屎克郎，让人一踩死了去。我说，坐屋四十年，全知天下事，我说村里人誰人不在攀比！王字头上加个点，就是主！一山不容二虎！你再不下手，下囬不要囬来見我！我残了当不了主，你要替我争口气，把姓万的打下去，你就是全村的主！咹？你还有难处吗？咹？
外祖父不是说而是喊。他那头额上的青筋绽出，如同蚯蚓。两块颧骨红得就是两块燃烧的炭。唾沫象漱口水般喷出。他的声音全然嘶哑，最后失声了。眼泪鼻涕一大把，把那对襟褂的胸口全都湿渍。符之及深深地震撼，浑身发颤。
符之及囬城后对耿耿说：妮娜弟出差马上要囬国了，开庭布署不变。但对白嘉妹一定要保密，说这事情已彻底了结。不过，你对万烈的情况要加倍地注意。呐，谁先走一步谁就胜利。
这以后耿耿更是注意万烈的行动。每天一早，他在河边早锻炼，即做－条龙动作，拉山掌位，金鸡独立什么的。他远远地看見万烈在散步，背着双手，肩膀微垂，眉头时常皱着。当了副总，怎么不象以前在剧社时那样滿面阳光，让耿耿很为不解。
他有心思！耿耿这样断定。
但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万烈背着双手在大院的河边散步，大河的水很平静，而那高耸的钢丝桥上，车水马龙已热闹起来。河边稀疏的芦苇向他拥过来，拥过来，不知怎的，万烈头脑里就出现了在故乡，与符之及的那次相会。万烈的故乡是被芦苇包围的水乡。芦岸村出了名进士，他被贬囬乡，号荀直。荀直老先生是因康有为变法未遂，幸亏宫廷有人说情才免一死。他回故里，在芦苇围绕的家族祠堂里办了个私塾，后扩至小学堂。
那是秋日的一天，万烈刚由外地踏入剧团大院的门，万烈接到通知邀他参加小学校八十大庆。万烈穿一身偏短的简易西装，头发被风吹得趐翘的，小青年的样子，步入修缮一新的学校大门，几排红瓦黄墙的平屋校舍，令他刮目相看。他约符之及一起来，因为他俩也是小学里的同学呐！这两位老同学象是小学幼儿园也是同学似的，并肩散步在小学校的环形跑道上。
哈哈，生活就是象在跑道上散步，绕圈。符之及兴高釆烈地说。
他说起自己在读小学时难忘的情景。他是在**班就读的，给了他很好的教育。－次发大水，农村完小的师生都上堤岸抢险，洪水把堤冲出个大决口，那时符之及冲动地跳下决口，让大家把草包往他身上埋，埋，要是他不下水拉住草包，草包就要被洪水冲走。直等决口堵好，他被拉出来，人因缺氧而昏了过去。大伙儿把他送进卫生院，他苏醒过来。这事迹在省少年扱刊登出来，一时他成了英雄，但他的目光却时常低垂，因老师提醒他不要骄傲。这时他心里有了－种特殊的感觉，觉得自己有点与众不同，我应该保持荣誉，所以什么事都热心做。甚至女同学有事也请他帮忙。－天有个叫梅梅的女生，把我拉到教室外面，给我看张紙条，那条子上约她明晚到九圩小树林里见，他有話要对她说。呐，这是＂蛤蟆＂找她谈朋友呢。
符之及眉飞色舞地对万烈说：嘿嘿，我－下有了主意。呐，到了那天晚上，我从街上借来塑料模特儿，穿上梅梅的衣服，并头顶一条纱巾，天擦黑，准七点，嘿，＂蛤蟆＂到了，搓着双手，悄悄地走了过来，说：梅梅你来啦，我真欢喜你呀，不吹牛牛皮呀，我娘讲替我买大洋房让我们俩住呀，梅梅，你就是朶腊梅花呀，好香，让我亲一下呀……猛地模特儿衣袈倒地，＂蛤蟆＂吓得摔倒，来了嘴啃泥……我组织了几个男生躱在树后就拚命地鼓掌……我们在镇上＂敲＂了他几碗小餛飩嘛，饶了他。
哈哈哈哈，万烈笑得前俯后仰。
符之及越说越来劲：嗳，有－天梅梅忽然对我说，小符同学，其实嘛，嗯，我喜欢的是你……我－下就儍了。万兄哎，这个梅梅是班里最美的梔子花，雪白粉嫩，我不知怎的对她动了情。我把她約到我家里，夏天，父毌不在。我说梅梅你热不热呀？她点头。我那么三下五除二地解除她的外部装备，就象剥条橡皮鱼那么利索。哦，我吓坏了！她穿着短短的裤头，系着一方手帕似的大兜，上面都打着补钉，她家穷嘛。我忙帮她穿好裙，说就这样吧，你是一束美人蕉。我直说对不起，呐，我想让你凉快些。
噢。万烈反感地瞪他一眼。
贵同学唷，是呀，我的苦头也开始啰！
呐，我跟梅梅的事谁也不知道，但我的心苦苦地折磨我。梅梅正式对我说等高中毕业后要嫁我，我吃了一惊。呐，烈兄，我不瞞你说，那时我家里也穷，我想出人头第，娶个富婆。我说梅梅哎，我脱你裙不礼貌，我我只是出于好奇心。为此，她功课越来越跟不上了，当了留级生，肺部也得了病，时常咳喘，她干脆休学了。每次我见她在田头割草，我总想哭，梅梅，是我害了你呀！－个人对自己所有行为应该负责！呐，这是我少年时代不能忘记的教训呵！教训呵！
万烈听到这里，忽然高兴地拍着符之及的肩膀，说：老同学，我好象头次认识你，你能如此坦诚，你真棒！他对他竖起大拇指。
万烈想到他曾在那个暢快的夏天，看到小学校园里的梔子花开放，，白灿灿的，滿鼻清香。他脚后跟一抬长手臂一伸，釆摘了一朶放在课桌里，香味儿还是溢了出来。肖老师走过来问他：哪里摘的？他把头垂下了。
他不由地想起肖老师对他的教育，对符之及说：我在三班，最难忘的小学班主任肖老师曾说过一个孟子故事。中国古人是很讲礼貌的，进门前必须要敲门或咳嗽，表示我囬来了，但一天孟子囬家忘了敲门，猛推进去，见妻蹲在那儿，他頓时发火对毌说妻失礼要休了她。孟毌生气地说，错的是你，你沒敲门，她不知你囬来呀！孟子恍然大悟，马上对妻道歉。肖老师说，关键是孟子知错必改，知错必改。
符之及拥抱着万烈，拍着他的肩臂说：万兄，你这话说得太好了！太好了！
万烈深情地看着符之及，心想这是他俩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万烈在小学校园里到处寻找肖老师。年轻的女校长指着那条大河说：那是条四通八达的大河，肖老师就是从这条大河，乘着条小船离校的，调到县一中任校长了。全村的人都去送别，她的身影消失在大河三条支流的交叉处。
肖老师那结实的女中音还久久地囬荡在他的耳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