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烈来到乡下弓着背，骆驼似的默默地站立门口，看着村前大河静静地流淌，没有多话，但心里很急。退休多年的爷爷万寿爱叨叨，却给他叙旧。
逃难两字，可以总结我的前半生。从懂事时起，就觉得世界是一片烟火。跟着你爷爷逃难。早先是孙中山推翻了清朝政府，权被袁世凯篡夺，于是各路軍阀重开内战。蒋介石又屡次挑起内战。八国联军啦，沙俄啦，日本鬼子啦，都想分割中国，用炮火诡诈，特别是八年抗战，可受苦呵。你的姨妈、舅父都死在鬼子手里。那会儿，逃难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一次在陕西，鬼子飞机来轰炸，我们往窰洞里躲，我在你大妈的身边，她把我的堂弟拚命地往地上戳，说怎么就戳不住呢！哪知她在慌乱中把堂弟的头脚倒了个儿，堂弟的头怎么站得住呢，堂弟也不哭，后来发现腫了个大包，你看看！
所以中国老百姓最想往的就是太太平平、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孙儿，我就替你解个闷，这次你们大院有人拿你开蒜，就想想爷爷的＂偶然人生＂，人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吗？妮娜的死因也不能尽想你自己的不是，她必定遇上了某种偶然。生活里的偶然实在太多了。如说我怎么当上电影演员的呢？
哈哈，这事有趣。他捋捋白须说道：那会儿，我住在上海肇家浜臭水沟的南边，现在是高楼大厦，那会儿是矮平房，就挨着电影厂的摄影棚，隔了道墙吧。这电影厂也烦人，在白天或夜晚时常一阵阵地敲锣，为啥？四周树多，知了叫呀！四周都是田野青蛙也多，摄影棚里要同期录音，外面的声音会穿过摄影棚的单薄结构，干扰摄制。老板就想了敲锣的办法，锣声后一片静寂，棚里导演就喊：开麦拉一一。可这就干扰了居民的休息呀，午觉睡不成，夜晚睡眠也被锣声吵醒，大伙儿便到摄影棚门前抗议，老板却笑嬉嘻地说：你们要看啥人？赵丹、白杨、秦怡、魏鹤龄、上官云珠、关宏达等等，想看看伐？居民都说要看！要看！那时对明星的爱戴决不亚于当今中学生粉丝对歌星的崇拜。老板又说：那好，我把锣都交给你们，你们敲，敲完了就进棚看明星，好伐？那时我在舞台上演戏，工资很低，当然很想在片子里串个什么角儿，但一问他们每月也只有十五个大洋，心想那钱也难挣。
可有一天出了件意外事，住我隔壁的阿三头敲完锣进了棚碰坏了一件道具，被剧务一阵打，鼻血直流，我闻讯马上放下饭碗，赶过去，那时我年少气盛，拔拳就向那剧务的下巴颏上砸去，他一个倒栽倒了下去。两个照明马上把我双臂一架，说：小子！侬想吃生活呀！这时导演走了过来，说：活猫碰到死老鼠，我正缺个角儿，就是你。阿昌师傅！快过来，跟这个大个子换一件长衫……后来，我很快地就转正了么。
听到这儿，万烈大笑。他近来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爷爷还能骗孙子嘛！真是这样。所以说以后你会突然找到妮娜死的原因，也是在某个偶然情节，一解就解。
万寿爷一拍大腿说：闲篇少扯，说正格儿的吧。你电话里说了，这次囬来，爷爷晓得你的心思，妮娜的魂还缠着你，那个殳嬿定要嫁你，弄得你在大院里名声扫地，那我替你找一个，你的困境一解就解。
万烈不好意思地说：噢，爷爷，我说实話，很多事说不清楚，我是很喜欢殳嬿的，而且我应娶她，这里的秘密我也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又唯独不能娶她，其中緣由也很复杂。所以我想只有娶了别人，这个矛盾才能解决。而且结婚要快，否则有人就会把我与殳嬿的事追究到底，作为我谋害妮娜的证据。我真想马上解决，在这儿闪婚也不要紧。户口本身份证死亡证明我都带来了，可以在当地办结婚证嘛。
好呀，我替你物色好了，就看有没有缘份了。你说我们家乡的女人好，这是小时留下的印象，水色好人又善，那我真是在家乡找的农民，农民哎。烈儿，在我们村他们条件越来越好了，有的姑娘还去韓国整容。个个俊俏。
我又不是图人家俊俏嘛，主要是人好嘛。
烈儿，你知道我的＂偶然人生＂，这要有緣才行。我替你找的：一是岁数相当，不要老牛吃嫩草，二是品相不难看要走得出去，三是品性要好不是看你钱财来的，四是性格不能呆头呆脑，这就象电影厂里找演员要符合角色……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父亲领来了爷爷找来的女帮工，名叫蔚红，那模样很端正，穿件桃红色的薄棉襖，圆脸圆胸脯圆臀，身高也很匀称，三十岁，气色很好，那脸颊上的两团淡淡的胭脂红，虽有些土气但极健康，万烈很少见到有她那么好形象的农村妇女。
万寿爷对他说：烈儿，假设女帮工是你的未婚妻。你用半个月做完这道题就可以回城了。他的神情那么严肃，倒让万烈吃不透他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
万烈与她交谈下来，得知她的丈夫在城里打工，不慎从高处坠落而亡，已有两年时间，丈夫把房子和地都给了她，她有了三套房，两套租给外地来打工的农民，一套自己住。她现在的脸上已沒有愁苦的表情，倘若笑起来脸就越加地红润。她在城里打工多年，返乡后那种农民的羞涩拘谨已全然脱壳，見人热情大方，如同城里人一样。她干活勤快、手脚麻利，在他家烧两頓饭，洗奌衣服，打扫一下卫生，最多只需两个钟头了，而万寿爷却用她六个钟点。万烈逐渐地感到似乎是为了他。她干完了活，就能在院子里与他闲聊，还能到他住的房间里看看电视，替他结绒线衣……他想到爷爷的题目，他觉得对女人么，最要紧的是在乎她，他的这个想法是从她的谈吐里总结来的。
她见他对她亲近，便说：你这人真是沒得話说，比我半年前人家替我介绍的一个男人好十倍呢，那个人在合作社种草，农民只晓得要除草，现在要种草还蛮赚钱的！我后来就不跟他好了，为甚？他这个人不在乎我，一次，过端午节，他说好要来吃晚饭的，我包了糭子还烧了好几个菜等他，等得饭菜都凉了，他才来，说甚么最近合作社又开发了蚂蟥，吸血鬼蚂蟥也值钱！我是从来没听说过，他说这蚂蟥还蛮难伺候，晚一点回来，把饭菜都替我热一热方便么！我气他，我在他眼里连草和蚂蟥都不如么，你连个电話也不打。我好几次观察下来，他并不在乎我，我到他家总是吃他儿子剩下的饭菜，连他家的狗食也现成烧的，这么我跟他种草（总吵）嘞。
万烈笑笑。他很欣赏这样有自尊，自强自立的妇女。他就特别地在乎她。每次吃饭一定要让她上桌一块儿吃，还帮她一起洗菜、洗碗，还在她上街买菜时，替她买了套简易西装，开始她不愿穿，后来她穿上了，与城市的女人不分上下。
他想娶她。
唔，你笑起来是很美。他说。
他端详着她，发现她笑起来跟妮娜一样。
你的嘴巴就象绽放的花瓣。他说。
那我就是嘴巴子好看？別的地方都丑死了……
她笑着用双手捂起了脸。
万烈拉下她的手，赞美她：还有你的双眉好看，就象一对鸟的翅膀，一笑就飞起来了。
他又赞美她的双眼象河水那样又明又亮。
他又赞美她的唇象秋天的朝天椒红艳艳的。
还有呢？还有呢？她追问着。
我这双手怎么样？我们农村的靠一双手，我用护肤霜的，还有防晒油，红指甲油丑死了。
呃呃，很美很美。他马上又想起妮娜。
她的性格直率得很，这种人最真实。
她又说：我的身子不好看么？她那双眼直视着他，笑咧着嘴巴。
万烈说：我想起契訶夫。
你想吃烤夫？嗯哪，我明天就替你做，加点黄花菜刮刮叫。
万烈大笑出来，说：蔚红，我说的契诃夫是俄罗斯大作家，他说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
她捂嘴一笑说：我的文化怎么能跟你比呢？我小学都沒毕业。我对你说，我在城里扫过街，最头疼，不识路名，绕来绕去鬼打墙。
他心想：上帝呵，她的性格怎么与妮娜那么相象，真实。
他又想，为啥他觉得她美？因为真善美是真字当头的。
万烈的身体渐渐康复起来，以往沉默的他，每天一早要到竹林里歌唱，他有一种变了个人的感觉，心里有了美好的情感，把痛苦就排除了出去。他想马上结婚，他要求不高，只想有个温馨的家。
他把这意思告诉了蔚红，蔚红说我四天内回答你。
她说你是个有名气的人，爱上我这个乡下人，我高兴得要死，我还有甚么意见呢，你爷爷说你有时身体不大好，我就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你，我呢，什么也不图，只要每月给我零用钱就行了，我这辈子跟你过，已経开心得不得命了！我还能给你添个伢子，嗯，让我想想，就叫万红，个好？
然后她就捂嘴笑。
她手里绕着手绢，说：烈，你叫我叫你叫烈，我就叫你烈，你这烈不是糖炒栗子的栗，热烈的烈，个是呵？我们以后热烈的事在后靣哪！你说，个是？
我那个三套房，是我男人打工赚钱新造的，坚决不卖，我们有时候可以回乡家来住，家乡空气好哎，你回来看父母，也有个住的地方。
哎唷唷，我差点忘说了，你欢喜我那个儿子小宝呀？他是我心上的肉，你不讨厌吧？
万烈忙说：呃，不会，也是自己的孩子么。让他们进城玩么，住我家，我一定好好招待。
她说：有你这句話，我还有甚条件呢！四天后给你答复。我儿子住校读书，后天才能回来，我想跟他说一说，他也不会有意见的，不过我也尊重他么。
三天后的早晨，万烈住在西厢房，听到厨房里洗涮的声音，然后是淘米声，案头做饼的声音，然后是哗哗地放水声，洗衣服的声音……这些他都很熟悉，但忽然他听到嘤嘤的哭声……他觉得不对，忙起床把她叫到房里。
万烈说：发生什么事了？
她忽然抹抹泪，转涕为乐了，双手拍着大腿说：不得命！不得命！哪个人想得到，小宝的爸今天一早家来了！死了两年的又活了！把我吓死了！
小宝爸对我说，小宝他妈，你不要怕，我沒有死，当初托人写信说我死了，是因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全身粉碎性骨伤，瘫痪不能动了，我怕连累你，就说我死了。现在我却能走路了，可是我一条臂沒了，我实在不配你，这次囬来看看小宝的。
哎唷唷，我真是吓死了！我马上就决定了，我说小宝他爸，我还在乎一条胳臂么，我跟定你一辈子，你放心。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伢都这么大了，你家来了就好，我不会嫌弃你的。这么他就留了下来了。
她对万烈直打招呼，说实在对不住，世界上哪有这种事，幸亐我还沒跟别人结婚！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
万烈握住她的手搖着，说道：我说一早怎么喜鹊喳喳叫个不停呢，早来扱喜，太好了！
这场短暂的爱恋虽没有结果，但他忽然明白了爷爷所说的＂偶然人生＂。
人生就象做道习题，可以遇到多种可能，你就不会感到无奈。
爷爷把他叫到河边说：烈儿，爷爷还有备选的呢，今儿中午约她到镇上吃飯，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已経跟她打过电話了。
万烈很是尴尬，说爷爷您手里还有几个备选的呀！
万寿爷严肃地说：你以为我是敷衍你呀，就俩，这个偶然不成还有下个偶然，就算爷爷求孙子，你一定得去一趟。
万烈在饭馆包厅里见到这位叫小媛的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时髦的糉子发式，即把头发向上拢，贴得很紧，发后还插了根金簪子，脸颊显得清丽，还抹了淡淡的生活粧，与大城市的倩女沒啥两样。父母兄嫂都是做螃蟹生意的，家里起码也有上千万资产。
万寿爷只是坐了一会儿，招呼道：小媛你们聊聊，我还有点事儿，不陪了。万烈心里发笑，我这爷爷真有两把刷子的，替我在家乡选美女，夠厉害的。
小媛早就把满桌的酒菜都准备好了，而且钱都付了。就等着万烈动筷。万烈拿起筷说：我也不客气了，搞得太丰盛了。她倒也是个直爽的人，说：今天是个隆重的日子，我乐意。我小媛也不是随便就嫁人的，不过要嫁明星我也是……噗嗤……她差点笑出声来。
她边给万烈接菜边说：要是万大哥想娶我，我就－个字，嫁！在我们家吃上三天的酒宴，我就随着你进城，做个明星太太，就这么简单。
她伸伸舌头，又说：我这人半句话也藏不住哎，万大哥，您现在可是名声不大好，我们小镇上也在传，说明星万烈见他老婆得了不治之症，就把她解决了。我绝对不信，我是相信面相的，你的相片我家还有，您哪，眉清目秀，一准仁慈心善……万大哥，你不要动气，有人传谣唦，说你还有个小的，马上要结婚了……这話我就更不信了，你有人了怎么还来找我？不过，我们家乡有句老話叫言正名顺，我们要办大事，不能让人点点戳戳，大哥哎，我说你现在想办法，让人替你宣传，辟谣呀，我这人名声清白，不可能替人当个垫背的……个是？
万烈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转身走了。
